漕江碼頭。
蘇纓挎著個籃子,吩咐蘇繡爹:“阿爹,你在這里等我,我去看看貴生娘就來。”
“蠣餅好吃。”蘇繡爹看著籃子,咽著口水。
“這是給貴生娘的。”蘇纓笑道。
又叮囑她爹,“就在碼頭邊上玩,別走遠了啊。千萬別下水去,記住了沒?今天是繡的生日,等她去給侯幫主的夫人們送完帕子,我們一起回家做飯吃。”
“嗯吶。”蘇繡爹很是乖巧地點頭答應著,“阿姐生日,要吃好吃的啦。”
蘇繡爹懷里揣著個小盒,盒子一分為二,裝著一只小龍蝦和一只小青蟹,這便是他最喜愛的玩物。
此時漕江碼頭彌漫著一股子沉悶腐敗的氣息,一些朽木漂浮在水面上,海水微微泛著綠光,愈發叫人想起水下尚未打撈起來的女尸。
除了本地船只萬不得以在此泊岸之外,其他往來船只皆懾于九陰女傳說,繞行去了隔壁縣碼頭,少了許多大宗貨物的裝卸搬運,漕江碼頭比起往日顯得蕭條許多。
魚蝦蟹貝各類鮮貨的買賣倒還是熱鬧著,漕幫的嘍啰們便在各類鮮貨攤前轉悠著收錢。
少幫主侯榮翹著二郞腿坐在太師椅上,身旁還跟著個濃妝艷抹的女子,不停地往侯榮嘴里塞剝好的葡萄,又將他吐出的葡萄籽接在手中,服侍得甚是殷勤。
侯榮伸了伸懶腰。
“這大熱的天,也不知道少幫主您怎么想的,非要親自上碼頭來看著。這破碼頭如今一天也難有幾條船靠岸,有啥好看的?無聊死的啦,還不如上街市收錢去。”
小絹花埋怨著,忽而又一想,嬌聲道:“莫非,幫主就要幫主之位傳給您了?怪不得爺您這么用功,開始熟悉漕幫的各類事務呢。恭喜爺,就快成幫主啦。”
侯榮翻了翻白眼,“有啥好恭喜的?我爹就我一個兒,幫主之位不傳我難道傳給你嗎?”
小絹花撲哧嬌笑。
“哪兒呀,奴家可不敢有此非分之想。奴家只愿爺能看在奴家盡心盡力伺候您的份上,替奴家贖身娶進門做個小,就是前世燒高香啦。”
“就你,也配正兒八經嫁我漕幫少幫主?”侯榮立時變臉,賞了小絹花一個白眼。
“哼。”小絹花撅嘴道,“那奴家便嫁幫主當你的小娘。反正你家中已有六位小娘,多奴家一個也不嫌多,沒準奴家還能給你添個弟弟跟你爭幫主之位呢,氣死你。”
侯榮氣得一掌將小絹花刮倒在地,小絹花掩面嚶嚶地哭,又被他踹了一腳。
“一邊兒哭去,莫擋了爺的眼。”
這侯榮與小絹花鬧歸鬧,一雙眼睛卻是如鷹犬似地機警地掃視周遭,稍稍皺了一下眉頭。
比起騷首弄姿哭哭啼啼的小絹花,他更關心的是平靜的海面之下那些駭人的“女鬼”,以及那些在碼頭上閑逛的人。
自打那日覆舟事件之后,有幾個腳夫模樣的人,一直在碼頭上閑逛。
在他的目光掃視的同時,那幾人亦時不時拿眼覷著這邊,想來也是時刻關注著漕幫的動向,其中一位大胡子甚至明晃晃沖著他們點頭笑,打眼瞧去便知這大胡子是個不可小覷的人物。
他很清楚,那不是漕幫的人,也不是官府的人,而是來自于另一股勢力不俗的幫派——秘宗。
而在后邊的各條小巷子里伸頭伸腦注視著碼頭上各色人等的,才是官府的人,包括州衙與縣衙的人。
碼頭的控制權看似在漕幫手中,秘宗從不插手,官府也只管收錢并不過問其他。
但自覆舟事件以來,形勢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雙方勢力明面平和但都在暗中角力,從前從不輕易露面的秘宗門徒突然屢屢現身于碼頭。
官府更象是在利用漕幫與秘宗相互制衡,以保持漕江勢力均衡。
侯榮至今也不明白,他那多年來在漕江呼風喚雨的爹,為何要對秘宗一再退讓?且是再三叮囑他一定要隱忍,對秘宗的人能避就避?
他更急于證明自己有能力打敗對手,以彰顯漕幫的絕對威權。
這也正是他親自坐鎮碼頭的緣故。
只是,這些日子大胡子一直是保持靜觀的態勢,侯榮找不到對方的半點破綻。
“小青蟹,快用螯夾死它。”
“蘇繡爹,你別總幫著小青蟹,也幫著點小龍蝦呀。”
不遠處傳來一陣哄鬧聲,同時吸引了侯榮這邊與那大胡子那么的注意。
蘇繡爹坐在地上,用一根小竹一簽逗著一只小螃蟹與一只小龍蝦互斗玩耍,臉上綻放著少年一般純凈的笑容,一群眼下沒有活計的腳力圍著他叫喚得起勁。
侯榮正是百無聊賴,起身走了上去,眾人立馬讓開一旁。
“光吆喝有啥好玩的?不如下個注,賭這蝦蟹輸贏。”
蘇繡爹將蝦蟹往盒子里一收,“我不玩了。”
“為何不玩?”
“我阿姐說了,賭博不好,下水的功夫只能用來謀生,不能用來賭。”
眾人哄笑開來。
把女兒叫阿姐并且言聽計從的,全漕江獨一份。
“乖乖,還真是個聽阿姐話的孝順好爹。”侯榮說著,伸出一只手朝蘇繡爹頭上使勁拍,“可爺今日就想賭一把。”
話是沖著蘇繡爹的,眼神兒卻是往大胡子臉上瞥的。
“對,前日這傻子害我們輸了好大面子,還有一兩銀子,今日一定要贏回來。”小絹花道。
前日侯榮沒事找事,故意挑唆著大胡子的與他打賭,一人出一兩銀子,將小絹花的發簪投入水中,看誰先拾回來。
大胡子笑著應允。
那侯榮自幼在海上玩鬧長大的,水下功夫了得,哪里把個大胡子看來眼里的?這賭局為的不是銀子,而是面子,他是志在必得。
不曾想,還未待他們下水,蘇繡爹一個猛子扎下水去,不一會功夫便舉著發簪浮了上來。
大胡子那毫不以為意,哈哈笑著丟下一兩銀子便走。
侯榮卻甚是氣惱,覺得輸了好大一個面子,這不是在虎口里奪食嗎?氣得他狠狠踹了蘇繡爹一腳方才解恨。
蘇繡爹拿著贏來的二兩銀子,一瘸一拐興沖沖回家,反被蘇繡一頓數落,領著他將銀子給漕幫送了回去,又朝著侯榮連作幾個揖,這事兒方才作罷。
因而今日蘇繡爹是牢記著蘇繡的叮囑,抱著裝蝦蟹的小盒死活不肯再玩。
侯榮的爆脾氣上來了,一把拽過蝦蟹盒砸在地上,作勢要一腳踩上去。
蘇繡爹急得哇哇哭,“別踩死我的小青小龍。”
大胡子走了過來,冷聲道,“侯榮,你不就是想逼我出手嗎?那我今日便應了你就是,以后碼頭也好落個清靜。”
轉而拍了拍蘇繡爹,“你阿姐說得對,賭博不好,我們不賭。這樣,你不是水下閉氣功夫了得嗎?你只要下水去,能撐過一百個數,就讓少幫主將這盒子還你,如何?”
蘇繡爹撲閃著眼睛,猶豫著。
“你阿姐不是說下水的功夫用來謀生嗎?你下水,便能讓你的小青蟹小龍蝦活著,這不就是謀生了嗎?”
“嗯。”蘇繡爹覺得很有道理,說道,“就一百數,我行。”
“一百個數,玩呢?”侯榮不答應,“漕江人靠海吃飯,憋氣誰不會?我都能憋二百多數。你,少說得三百個數,不,五百個數。”
大胡子冷笑:“別以為你們漕幫給官府上過稅,吹牛就不用加稅啦。”
“爺今天就讓你看看加不加稅。”侯榮怒道,“五百個數,撐過了,立即帶著你的人滾出碼頭。撐不過,爺不僅輸給你二十兩銀子,今日碼頭上所有魚蝦稅全免。”
正愁沒有機會一報前仇呢,侯榮上前一把拎起蘇繡爹就往水邊拽。
“不要,我不去。”蘇繡爹拼命叫喊掙扎,無奈侯榮力大無比,一只手鉗住他的胳膊教他動彈不得。
“等一等,不能用這玩意兒。”大胡子朝著手下使了個眼色,手下立即上去將蘇繡爹別在腰間的水葫蘆取走。
水葫蘆乃海民用于水下呼吸的工具,常置于水面上,用一條空心長管連接著葫蘆口與口鼻,以保證在水下亦能呼吸順暢。
若是水不深時,屏息憋氣尚可,若是水深且時間較長,沒有水葫蘆,則無異于自尋死路。
然而,“魚蝦稅全免”對于那些做小本海鮮買賣的人來說,可是不小的誘惑,歡叫聲淹沒了蘇繡爹的哭喊聲。
“下注,快下注。”
小絹花乘機將帕子鋪在地上,招呼眾人下注。
“一注二十個大錢,買定離手,快來呀,機會難得呀,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呀。”
人們蜂擁而至,紛紛往帕子上投錢,小絹花看著眼前的銅錢堆成山似的,愈發興奮地尖叫,尖叫聲撩撥著人們的神經,投入更多的銀子,碼頭立時變做了一個巨大的賭場。
不多會兒,場上已是一賠二十,看勢頭還得往上漲。
為了公平起見,小絹花被蒙上了眼睛負責數數,眾人亦跟著數。
“一、二、三、四、五……”
數到二百的時候,蘇繡爹還沒有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