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生家離碼頭不遠,蘇纓提了些吃的去看望貴生娘,聊些家常,陪著她落了些淚,又寬慰了她幾句,這才起身告別。
貴生娘過意不去,送客送到了碼頭,卻見越來越多的人往碼頭上趕。
“蘇纓,你快去看看吧,你阿爹又被拉去做賭局下水憋氣呢。”
可把蘇纓急壞了。
她一邊吩咐貴生娘,“貴生娘,我家蘇繡去漕幫總壇了,你快去找她來。”
一邊努力將人群扒開往前擠,漕幫的嘍啰們故意將她單薄的身體撞來撞去,她亦顧不得許多,拼著命擠到了水邊。
“阿爹,快回來,我們不玩了。”
“大姐,我在這兒吶。”
蘇繡爹聽到蘇纓帶著哭腔的聲音,呼地一聲從水中鉆了出來,此時小絹花才數到二百三十多。
“輸了、輸了……”
“不算,不算。”
人群叫嚷起來。
“給爺下水去。”侯榮一腳將蘇繡爹踹進了水中,人們又重新開始數數。
大胡子道:“重來就得加數到六百。”
“六百就六百。”蘇繡爹的水下功夫是漕江最有名的,侯榮一點也不著急,即便水葫蘆被撤去,他也全沒當回事。
“阿爹,阿爹。”蘇纓見阿爹的水葫蘆被拋在一旁,更是急得直掉眼淚,“不玩了,快回來。”
“玩不玩爺說了算。你這小娘們再敢叫喚壞了爺的大事,爺今晚就讓你在床上叫喚個夠。”侯榮吼道。
“求求你放了我阿爹吧,他腦子不好,不懂事的。”
“只要水性好,要什么腦子?給爺爭氣就行。”
侯榮毫不理會蘇纓哭求,跟著眾人數到了四百一十,只見水面上咕嘟嘟地冒著泡,這是蘇繡爹已經快要憋不住氣要上浮的跡象。
岸上的人已幾近瘋狂,大胡子咧開了嘴笑。
侯榮又豈肯罷休!
這場賭注,輸贏不僅僅是銀子的事,而是關于漕幫的面子和碼頭勢力高下的比拼。
就在蘇繡爹的腦袋即將露出水面之時,侯榮沖上前去將他拽住,使勁將他摁入了水中。
“憋死也得給爺在水里憋到六百個數。”
侯榮惡聲道,揮手招呼嘍啰們,“給我把他看牢了,敢冒頭就摁他,輸了爺拿你們是問。”
兩名嘍啰立即下水去按著蘇繡爹,一旦他想冒頭,便使勁將他按回水中。
此時已經數到了四百八十。
“放開我阿爹,這樣要出人命的。”
“那爺我管不著。”
蘇纓一著急,不顧一切一頭朝著侯榮撞去,侯榮未曾防備,撲進了水中,引得眾人一陣哄笑。
“少幫主,這回可洗了個清涼澡啦。”大胡子嘲弄道。
“對,爺今兒個高興,洗個鴛鴦浴。”侯榮惱羞成怒,從水中爬起來便將蘇纓拽進了水中,使勁地將她的頭往水里摁,開始對蘇纓上下其手,岸上一片粗俗的嬉笑聲。
戲弄吵鬧聲中,人們發現水下異常平靜,蘇繡爹已經有一會兒沒有動靜了。
“人呢?”
兩名在水中負責摁蘇繡爹的嘍啰莫名其妙,適才光顧著看侯榮戲弄蘇纓,未料到蘇繡爹不知什么時候已失去蹤影。
“阿爹。”蘇纓喚了幾聲,沒有任何回應。
“他不會淹死了吧?”
海邊人都很清楚,水下功夫再好的人,在沒有水葫蘆的情況下,就必須時不時地浮上來換氣,多少人因為仗著水性好,貪圖在水下多憋一會兒的功夫來不及換氣而失去生命。
正所謂淹死的都是會水的,就是這個道理。
賭徒們一個個屏住了呼吸,伸長了脖子,眼睛死死盯著海面,一片詭異的寧靜之下,傳來長長的一聲似女子的咕嘰嘰的笑聲。
緊接著,似有多位女子一起發出奇異的笑聲。
“鬼、鬼啊。”
人們驚得四處逃竄,侯榮更是連滾帶爬。
唯有蒙眼束耳的小絹花不知發生了什么事,繼續高聲數著數。
“五百八十一、五百八十二……”
……
碼頭鬧騰之時,蘇繡正挎著籃子在漕幫總壇門前,將一枚碎銀遞在一位小廝手里。
小廝一臉嫌棄地掂了掂碎銀。
“看在往日鄰家的份上,我就領你見見君爺好啦,至于見幫主,你想都別想。”
“嗯吶,能見君爺也行。”
蘇繡一個勁向小廝道謝,跟在小廝身后走進了漕幫總壇。
這是她第一次走進漕幫總壇,但她走得十分從容,并沒有東張西望,只是將挎籃牢牢攥緊。
籃子里不是鮮貝,卻是疊得整整齊齊的緞子帕。
“甚么破爛玩意,也敢送到漕幫來丟人現眼?”
左護法君無虞將緞子帕丟了滿地。
“不知道我們幫主的夫人們用的都是錦羅帕嗎?那絹的綢的夫人們都看不上眼,偏偏你這海女如此不識相,拿塊破緞子帕來,埋汰誰呢?”
百姓人家的女子大多用的葛布巾,蘇繡是送了兩斤鍋蓋外加三斤牡蠣,說盡了好話,綢緞莊的老板才答應將一些裁剩的緞子邊角料給她,拿回家特意讓姐姐裁成帕子,繡了含珠蚌,趕早就屁顛顛地送到漕幫來。
一則為了昨日得罪了少幫主侯榮來賠罪,二則,還有事相求。
對于她來說,這些緞子帕已是她能做到的最好禮物了,卻不想,還是被嫌棄成“破爛玩意”,丟棄在地上隨意踐踏。
她默默彎腰拾帕子,因撬刀別在腰間甚是不便,于是將撬刀取下拿在了手里。
“你要做甚?”君無虞看著撬刀,冷哼了一聲,“想殺老子?
“哦不。”蘇繡趕忙又將撬刀收起別在腰間,說道,“吃飯的家什,哪能用來殺人呢?只是想告訴君爺,這些帕子繡的是海蚌含珠。”
“去去去,少來這套唬人的。破布繡得再好,也是馬桶蓋上雕花,中看不中用。”
君無虞大聲喝斥,喚小廝,“攆走攆走,以后別把這些阿貓阿狗的都放進門來,幫主知道了打折你的狗腿。”
小廝再顧不得鄰里的情面了,不由分說,立即來推搡蘇繡。
蘇繡沒有防備,被推倒在地,一塊帕子飄飄忽忽落下,恰好蓋在她的臉上。
恰在此時,幫主侯一春從后堂漫步走到了前廳來。
“幫主。”君無虞立即垂手恭立,小廝更是大氣不敢出。
蘇繡聽見幫主到了,趕忙扯開帕子,大聲說道:“海蚌含珠乃貴子早生之意,或許幫主和夫人們能喜歡呢?”
果然,侯一春聞言便朝她招手。
蘇繡喜不自勝,忙將帕子捧到侯一春眼前來。
每一緞子帕上都繡著一只海蚌,繡工極是精美,蚌中珍珠熠熠生輝。
侯一春一妻六妾,僅原配生得侯榮一子,六位小妾皆無所出,侯榮娶妻兩載亦無所出,可謂人丁稀薄,亦可見這含珠海蚌的寓意非凡。
“看你這海女年紀輕輕,倒是很懂。”
“多謝幫主夸獎。我也不是很懂,不過是為了謀生罷了。”蘇繡曲膝中規中矩地行了個禮。
又道,“雖說這些緞子入了夫人們的眼,海蚌亦是尋常物,可幫主您要知道,緞字與短諧音,那便是在很短的日子內,夫人們必將含珠待育,幫主多子多孫矣。”
幾句吉言,說得侯一春是開懷大笑。
笑罷了,瞇縫著眼打量著蘇繡。
“說吧,你如此煞費苦心,究竟想做甚?”
“是這樣的。”蘇繡道,“我聽說鮮貨攤的價錢漲了,可我是三個月前就交了定銀的,想求幫主您行個好,還按照原來的價錢給我?還有,能不能把我的定銀續到下個月?下月我一定來交足攤位的銀子。”
海市里的鮮貨攤一位難求,蘇繡早在三個月前就搶先交了一兩定銀,原以為興隆酒家的錢很快就能提出來,湊夠鮮貨攤的銀子,可現在出了狀況,非但錢提不出來,攤位費還漲了不少,到了日子定銀就白白丟了。
那可是整整一兩銀子,蘇繡想想都心疼。
“到期不交全攤位費定銀就沒收了,這可是漕幫的老規矩。你何德何能,讓為你破規矩?”
“不是漕幫為我破規矩,是幫主您老人家大仁大義,體恤小民,福澤漕江。您也一定能如海中仙蚌一般子子孫孫無窮盡也。”
蘇繡一張嘴如抹了蜜一般甜到侯一春的心坎里。
“還有,幫主您可知這把撬刀與您有有些淵源吶?”
“哦?”侯一春瞧了一眼蘇繡腰間的撬刀,“不過是一把普通的采貝刀罷了,與老夫有甚干系?”
“幫主您忘啦,三十年前您老不小心在水下耽擱了,是我阿爹幫了點小忙,您就將這把撬刀賞給了我阿爹。后來,我阿爹又傳給了我。這么多年,我一家全靠它采貝謀生吶。”
“唔……”
侯一春沉吟不語。
他想起來了,當年他與同門師兄弟爭奪幫主之位,因暗算師兄被反噬,差點淹死在海里,是蘇繡爹救了他一命。
但此事亦是他心頭一根刺,從不與人提起,蘇繡爹這個救命恩人的存在,反成了他的恥辱,是在提醒著他,幫主之位來得不正。
他是個老謀深算之人,心中不喜,但面上卻笑得老白菜綻開似的,點了點頭說道,“嗯,老夫記得。算起來,你爹還是老夫的救命恩人。”
“不敢當不敢當。”蘇繡便是滿心歡喜,“這些年我們一家全靠您老賞的這把撬刀過日子。您看,您老也不缺幾個錢,就再賞個飯錢好不好?”
“唔……”
侯一春捻須沉吟之際,蘇繡已經跪地磕了個響頭,“多謝幫主大恩大德。”
“你這海女忒有心機,幫主還未曾發話……”君無虞斥道。
蘇繡乖巧地將一塊帕子捧到了君無虞跟前來。
“昨日不小心絆了君爺一跤,蘇繡在這里向您賠罪啦。這塊帕子是專為君爺您備下的,繡的是花開富貴,是君爺您前途無量之意。”
君無虞看著眼前的花開富貴,再看看幫主的面色,心中打著小九九,若是幫主都未嫌棄帕子不好,他亦不敢嫌棄。
“罷了罷了,你這海女又是帕子又是好話連篇,嘴上抹了蜜似的,也真是難為你。今兒個老夫高興,就算是賞飯給你了。”
君無虞見風使舵,緊跟著說道,“幫主見你小小年紀謀生不易賞飯于你,還不快快謝恩。”
“多謝幫主賞飯,多謝君爺大義。”
蘇繡的嘴不由地笑到從左角咧到右角去。
出得漕幫總壇的門,蘇繡連走道都好似腳下生出花來,仿佛已經看到了一家人幸福生活的前景。
正當飄飄然之際,卻見貴生娘跑得氣喘吁吁。
“蘇繡,快去碼頭,你爹出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