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陽打電話來報喪的時候，唐雨涵正幫著母親牛紅梅替一位癱瘓病人翻身。唐雨涵是重大編導系大四的學生，準備拍攝一部反映病房眾生相的紀錄片作為畢業作品交上去，故專門到母親牛紅梅工作的地方收集素材。

唐雨涵用力地攥著癱瘓病人的褲腰。牛紅梅弓著背往上一托，病人干瘦的脊梁便翻了過去，露出褥瘡結痂的暗紅印記。

“開免提。“牛紅梅沾著爽身粉的手肘壓住病人亂顫的膝蓋，汗珠順著額前散落的碎發滑進皺紋里。

牛紅梅原本是個護士，剛退休一年，又被兒子唐國豪的婚房首付逼回醫院干起了護工的工作。此刻她布滿針眼的手背正抵在病人第三腰椎處，那里有塊硬幣大小的壓瘡，像枚潰爛的勛章。

手機在鐵皮床頭柜上震顫，牛陽哽咽的哭聲在病房里回蕩：“姐……姐……媽走了……”喉頭黏著濃重的顫音，像一個快要溺水的人，發出絕望般的嗚鳴。

唐雨涵慌亂地抬頭望向母親，因為過于緊張指甲陷進掌心的肉里，她看到母親的手也猛地抖了一下，打碎了放在病床旁的爽身粉，。

“啥子啊（什么）？”不知是因為爽身粉太嗆還是病床上那個癱瘓病人的咒罵太難聽，唐雨涵看到母親的眼淚瞬間流了下來，“不可能……媽啷個（怎么）會……”

“是真的……我在監控視頻里看見的，姐……你離老家最近，你趕緊回去……趕緊的……”

牛紅梅身子往后一仰打了個趔趄，唐雨涵伸手去拉，沒拉住。眼睜睜看著母親的身體撞到隔壁病床的床沿，然后如一攤爛泥般滑坐在地上，痛哭失聲。

這還是唐雨涵第二次看到母親哭得這么傷心，第一次是九年前外公去世的時候。

在驅車趕回銅罐驛古鎮的路上，唐雨涵努力地想回憶起外婆的樣子，但怎么也想不起來，擋風玻璃外的芭蕉葉在雨刷器下忽聚忽散，最后凝聚成一碗麻辣鮮香的重慶小面，這是這二十二年里每逢被母親拽回銅罐驛，外婆必定系著藍布圍裙在灶臺前為他們煮的食物。

二十二年來唐雨涵和外婆相處的時間不多，不過是每年春節隨父母回老家時共處大半天。比起從小帶大她的婆婆，這份祖孫情終究淡了許多。婆婆上個月復查膽囊息肉時，她還在醫院走廊里哭濕了整包紙巾，而此刻聽聞外婆腦出血去世的消息，只覺得喉頭發緊，眼眶干澀，卻怎么也哭不出來。

收拾東西的時候母親說葬禮要耽擱一周，讓唐雨涵趕緊給學校請假。唐雨涵看著手里的攝像機發呆，畢業作品截止日期像團燒紅的炭，燙得她太陽穴突突直跳。編導專業本就只有不足二成畢業生能擠進行業，去年那位拿過金穗獎的學姐，如今不也在教培機構教簡筆畫？所以她希望能夠通過優秀的畢業作品吸引校方和招聘單位的目光，讓自己的就業選擇多一線生機。

“要回去一周？”輔導員接到唐雨涵電話后，先是安慰了唐雨涵幾句節哀順變，而又有些擔憂地問：“那你畢業作品怎么辦？”

唐雨涵的手指機械般地撫摸著攝像機的邊緣，雖然她也擔心此次老家一行，會影響畢業作品的完成度，但心中外婆猝死的震驚與哀傷還是更大一些：“沒事，我一定能想到其他辦法的。”

“你的專業能力我們相信都沒有問題，只是擔心時間不夠。”輔導員非常喜歡唐雨涵這個學生，因為她不但非常懂鏡頭語言運用，而且還具有天生的藝術直覺和獨特視覺。最重要的是，她還非常努力。這種既努力又有天賦的同學，哪個老師不喜歡呢。

唐雨涵反倒安慰起輔導員：“我把機器和筆記本電腦都帶著呢，你放心，我絕對能在截止時間前交上來！”

掛斷電話，唐雨涵便聽到母親的嘀咕：“隨便交一個能拿到畢業證就行，反正也不指望你畢業后能靠拍東西賺錢。”

唐雨涵知道母親一直不喜歡她這個專業，一心想讓她跟著小嬢嬢（重慶話niang niang）學做生意，但她卻并不喜歡，本想反駁兩句，但當回頭看到母親紅腫的雙眼時，便把心中的話憋了回去。

外婆剛去世，母親此時心里正傷心，自己不能再讓她煩心了，至于畢業后的去向，唐雨涵心里早就有了打算，等過了這段時間再告訴母親吧。

車無法直接開到外婆住的老宅，唐雨涵只能將的父親唐強將它停在了鎮上天主教堂的后院，然后隨著母親從支路一行人從旁邊的土路步行進去到老宅。

唐雨涵一下車便打開了攝像機，九年未回的她發現銅罐驛古鎮變化異常大，它曾是古時遠近聞名的水上商驛，也曾輝煌過一段時間，但隨著歷史的變遷逐漸沒落。九年前外公去世她回來的時候這里還是長滿青苔的石板路和荒廢的老街，但此時不但有寬闊的柏油路，還有充電樁。

或許是因為家里沒有親人都不在，所以小院里也就沒有喪葬布置，和平常并沒有什么兩樣，門口沒有花圈挽聯也沒有香燭紙錢，就仿佛推開這扇門，吳秀蘭還會站在院子里喂雞撿雞蛋一般。

其實吳秀蘭一生養育了四個子女，不過最后都沒有陪在她身邊。

老幺牛陽是個兒子在川大上大一，其余幾個都是女兒，老三牛時安公司在上海，一時半會兒趕不回來。老二牛二笛據說十九年前出了一場意外，死在了外地。只有老大牛紅梅原名牛軌，就住在本市，所以是最早趕回來的一家。

說起這幾個女兒古怪的芳名，還要扯到她們的父親牛建國。這位老火車司機把畢生癡狂都獻給了鐵軌，給孩子們取名時總要往機車上靠。銹跡斑斑的搪瓷缸上，“勞動模范”四個紅字還依稀可辨，就像他那些嵌進女兒命運的名字。

大女兒出生時，老牛蹲在產房門口，“火車跑得快，全靠車頭帶！”他猛嘬一口卷煙，一拍大腿道，“就叫牛軌！”這個帶著柴油味兒的名字，讓小姑娘被小伙伴們追著喊了十幾年“牛軌-牛鬼，牛鬼蛇神”。所以她一成年便攥著戶口本沖進了派出所，出來時眼角還噙著淚——從此歌謠里的“紅梅花兒開”成了她嶄新的年輪。

二女兒倒是得了個好名字。牛二笛滿月那天，老牛在鐵道旁聽見汽笛穿云，震得梧桐葉簌簌落下。“這嗓門亮堂！”他抹了把臉上的煤灰，渾然不知二十年后這列火車將帶走這個嗓門比火車鳴笛聲還響的姑娘。

最諷刺的是三女兒牛時安。老牛本意是求個“列車時刻平安”，不料女嬰自打出生就日夜啼哭。產床上的吳秀蘭虛弱地抱怨：“怕是曉得你取這個名字不是求她平安，所以才和你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