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等大舅公發話，牛陽先開了口：“從我記事起，爸媽都是互幫互助，相親相愛。那個時候古鎮還沒有現在這么好……”

牛陽開始了他的講述，那時家里開了一個小面館，兒時的他個子還沒店里的灶臺高，父親牛建國便給他做了個小木凳讓他站在凳子上看。而牛建國則站在一旁一只手護著牛陽怕他摔下來，一手給煮面的吳秀蘭搖著蒲扇。

記憶里父親牛建國和母親吳秀蘭的配合一向很好，母親當廚師為客人下面，父親負責點餐、算賬、收錢。

那個時候古鎮才剛剛開始規劃，遠沒有現在這般繁榮。但因為母親的手藝好小面館的生意還是不錯的，足以支撐起一家人的開支。

“你的意思是后面這些年，一直是母親在開店養家？”一直沒怎么說話的牛二笛聽完牛陽的講述后不覺問道，在她的記憶里，他們這個家可一直是依靠父親的工資來支撐的。

“交通發達了，火車班次沒那么多了，要不了這么多司機，90年代末的時候爸就下崗了。后來媽就用單位賠給爸的錢，在鎮上租了個門面開面館，再后面又把這個門面買下來了，現在租給人家開旗袍店呢。”牛紅梅接過話解釋道。

牛二笛想怪不得自己沒有印象呢，那個時候她都離家好幾年了。

牛時安卻對于牛陽的深情講述嗤之以鼻：“那還不都是因為你是個兒，媽才會這么辛苦地賺錢養你。要換成是我，估計餓死了她都不得看一眼。”

“你胡說八道。”牛陽指著牛時安道，“媽曾經在煮面的時候告訴過我，她說這面條看起一根根的，但是挑進一個碗里頭，那逗是（方言：就是）一家人了哦，這一家人啊逗要（就要）像面條一樣，相互依偎，共渡難關。媽，如此看重家人，我不相信她不管你！”

牛時安還想反駁，這次倒是牛紅梅先發了火：“三妹，你在亂說些啥子，都是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了，你提那些做啥子！”

大舅公顯然也被牛時安的話氣到了，顫巍巍指向一旁的冰棺：“你屋媽還在里面躺著呢，你當到（當著）她的面，逗（就）說這些……”

老人憤怒起身，沖著吳秀蘭的冰柜深深鞠了一躬，悲傷低語：“妹兒呢，大哥老了!你屋的事我管不到了！大哥，對不起你……”

剎那間，穿堂風掠過紙幡，燭火在眾人臉上投下晃動的陰影。

牛陽恨恨地瞪了幾人一眼，上前攙扶著大舅離開，家庭會議也因此不歡而散。

考慮到牛時安、牛二笛都是從外地趕回來，路途遠比較累，于是第一天守夜便由牛紅梅和牛陽負責，牛紅梅夫妻守上半夜，牛陽和唐雨涵守下夜。第二天再由牛時安和牛二笛守夜，這樣幾人也都能輪流休息。

雖是老宅，但房間其實并不多，加上堂屋和外婆的臥室都無法住人，所以能住人的房間加起來一共就四間，好在第一天來的大多是近處的鄉親，需要安排住宿的不多，但這幾間屋也都還是打了地鋪，每間屋都住了二三人。

和唐雨涵住一起住的是外婆妹妹的大女兒，唐雨涵還是偷偷問父親才知道自己應該叫她大表嬢。

大表嬢是個話癆拉著唐雨涵一直說個不停，說她兒媳婦和唐雨涵差不多大，都懷孕六個多月了，馬上就要給她生孫子，問唐雨涵打算什么時候生小孩。

“我去換我媽。”為了避免這種尷尬的話題，唐雨涵只能找了借口抓起孝巾往脖頸胡亂一纏，逃似的沖了出去。

住在唐雨涵他們隔壁的是大舅公小兒子一家四口，從門口路過時唐雨涵聽到里面傳來甩撲克的聲音，同時混雜著一個中年女人埋怨的話語：“給爸說了用不著這么早來，偏要催。你看小姑媽他們不都還沒有到嘛，最后一天出殯的時候趕到就行，非得說二姑媽家里沒人，要早點過來幫忙，現在倒好，給自己弄一肚子氣。”

“少說兩句，不管怎么說二姑媽都是爸爸的親妹妹，當年姑爹還是火車司機的時候沒少幫襯咱家。”

“你們把她們當一家人，別人可不一定，有不少事瞞著我們呢，我聽說今天在院壩里吵人的那個牛二笛十幾年前就死了，這突然卻又冒出來了……”

“哎，爸也為這事心里堵得慌呢！”

唐雨涵想起開完家庭會議大舅公離開的時候心情的確不好，果然轉到大舅公他們住的屋前時，發現里面擠了四五個老人，都還沒睡，每個人褶皺遍布的臉上都帶著淚，圍在一起追憶著外婆的事。

“六零年鬧饑荒的時候，還是秀蘭給了我半個野菜餅子，要不然我早沒了…”

“雖說她是嫁了個吃國家糧的，但牛建國逗（就）是個甩手掌柜，一家老小全都是秀蘭在管，她這輩子不容易哦。”一個老人哽咽道。

“我妹兒苦啊……又當爹又當媽把幾個娃兒拉扯大，落氣的時候一個人都沒在，連她最后想說個啥子（什么）都沒人曉得，我想起逗（就）心痛啊……連二妹活著回來了都沒看到一眼啊……”大舅公像風箱般的哭泣聲，將其他幾位老人也感染，大家哭成一團。

對面房間里甩撲克的吆喝聲還依然可聞，大舅公的兩個孫子追著皮球嬉鬧著撞到唐雨涵的膝蓋上，老人們的啜泣聲在橫梁間迂回盤旋，死亡在這里被裂成無數的碎片。唐雨涵悄悄舉起手機按下錄制鍵，屏幕在掌心里發燙。

唐雨涵想起廚房里還有些些大表奶奶熬的綠豆湯，便給幾位老人盛了一些送去，順便寬慰他們別太傷心要注意身體。

送完綠豆湯后，唐雨涵才往靈堂方向去，剛到門口便看到母親趴在父親的肩膀上哭，堂屋的正中擺著從外婆屋里找出來的那像遺像，渾著低低的哀樂聲和屋里散飛的紙錢，心底那股悲傷的情緒再次襲來，看著父母紅腫的雙眼，不禁鼻頭一酸，流下一行淚來。

“你怎么來了？不是讓你先睡嘛。”牛紅梅抬頭時，唐雨涵猛然發現她的鬢角已有白發。

唐雨涵走過去，用手撫了撫牛紅梅臉上沾著的發絲：“你們也累了一天了，我平時剪片子習慣了熬夜晚睡，你和爸去休息吧，我來守。”

牛紅梅本想推辭，唐強便已替她攏好松垮的孝服：“聽孩子的，你先去睡，我和雨涵守在這里。”

“那你們要注意看著長明燈，別熄了！錢紙不用燒太多，免得關了房門煙子大，不斷火就行。”牛紅梅叮囑著。

“有我在呢，你就別操心了，早點去休息。”唐強知道牛紅梅的腰不好，忙了一天肯定早就受不了。

見丈夫和女兒都這么說，牛紅梅也沒再推辭，起身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