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紅梅推開小院的門，看到母親的遺體被一塊白布罩著，放在院子里用兩根板凳一塊門板搭起的臨時停尸床上，院角里還放著四籃分好的雞蛋，終于沒忍住，一下子癱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

“我的媽也……你怎么走得這么急哦……”

緊隨其后進來的唐雨涵和牛紅梅的老公唐強見牛紅梅半癱在水泥地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趕緊一左一右地把她從地上扶了起來。

唐雨涵的攝像機鏡頭掃到小院中央蒙著白布的遺體。取景框里，外婆吳秀蘭的面容被布料遮得嚴嚴實實，倒像具無臉木偶。腦海里那碗冒著熱氣的小面，和鏡頭里冰冷的尸體重合，心里猛地升起一絲哀慟，趕緊將鏡頭轉到里屋的方向。

她正調焦時聽見從里屋里傳來一個拔高的聲調：“是大妹一家回來了，老王快去放餅火炮！”伴隨著聲音出現在牛紅梅跟前的是一個頭發花白，身形干瘦，穿著灰色麻布衫的老婆婆。

“三大表嬸……我媽她……”牛紅梅看著三大表嬸的眼圈有哭過的痕跡，剛壓下去的一下子又涌了上來，哭聲混著噼里啪啦的火炮聲一起響了起來。

三大表嬸也跟著流了幾滴淚，一邊抱著牛紅梅安慰一邊說：

“牛大妹，你媽走得急，我曉得（重慶方言：知道）你也黑么（很）傷心，但現在不是哭的時候，你媽棺材都還沒買，還有喪事啷個（怎么）辦，請哪些人？我們也只能簡單幫著收拾一下，但具體的事還得你們自己拿個決定。”

唐雨涵對母親嘴里的這個三大表嬸有一些印象，她家就在外婆隔壁，在她有限記憶里，兩次都是關于這個老婆子和外婆吵架的，一次是因為外婆養的雞把她種在院門口的菜給吃了，她舉著鋤頭追打外婆養的老母雞；一次因為她曬苞谷占了外婆小院門口的壩子，外婆直接拿著掃帚將門口的苞谷全掃到了坎子下面。

唐雨涵一直以為這老婆子和外婆的關系不太好，但沒想到外婆去世后她竟然是最先跑來幫忙的。

“紅梅啊，三大表嬸說得對，三妹和牛陽都還沒趕回來，我們得先把事情安排著走。”唐強彎腰為牛紅梅清理褲腿上剛剛癱坐在地上沾的灰土。

牛紅梅這才止住了哭，但仍不時時不時抽泣一下，肩膀也跟著抽泣有節奏地起伏著。

“當年爸去世的時候，這些事都媽一個人打理的。現在媽走了，我是家里的老大，這些事也只有我來安排了。”

牛紅梅啜泣著：“媽最終是要火化的，所以沒必要買棺材。三大表嬸鎮上有沒有辦喪事一條龍的，你給介紹個靠譜的，讓唐強去談。媽生前過得冷清，喪事一定要辦得熱熱鬧鬧的。”

“一條龍鎮上有好幾家呢，剛剛放了火炮，他們肯定都聽到了，一哈兒（一會兒）自己逗（就）要來。”三大表嬸拉著牛紅梅的手，“幫忙打雜的人你也不用擔心，我們農村啊都是誰家有點事互相出人幫忙的，他們聽到火炮聲，曉得（知道）是村里頭死了人，有空的自己逗（就）會來幫忙的。”

果不其然，生意人的嗅覺是非常靈敏，三大表嬸的話才說完沒二分鐘，鎮上三家辦喪事一條龍的老板便前后腳趕到了小院。

唐雨涵很自覺地起身退到一旁，將地方騰給父母和那些商家。自己蹲在小院門口查看著攝像機里之前拍攝的內容，思考著畢業作品到底要怎么弄。

家里的事母親向來都是大包小攬很少征求他們的意見，所以唐雨涵也習慣了，沒想過要參與進去。但當她無意間抬頭，看到那個頭發都白了一半的老板拉著母親的手說：“按輩分我得喊您一聲三表婆婆，都是一家人，老祖宗的事我一定辦好。”而另一個眼角長著一顆淚痣的老板趕緊搶過話道：“大妹，你要是在我們家辦，我送你一套房子和一輛車……”

唐雨涵還沒來得及感嘆說殯葬服務都如此卷時，便聽到那人補充道：“紙扎的……紙扎的……”

當最后那個戴著眼鏡的瘦高老板突然扯著嗓子嚎：“我的那個媽也……”并一下子跪倒在地時，他這一嗓子倒把唐雨涵給激靈醒了，拍一部記錄農村喪葬實錄好像也是一個不錯的選題。

看著眼前瞬間進入哭喪角色的喪事一條龍老板，唐雨涵心中不免升起一絲內疚，因為這些和外婆非親非故的人都能擠出眼淚來，而她卻從進屋到現在都沒有流過一滴淚，只是在鏡頭里看到外婆的遺體和四筐雞蛋同框時，腦海里竟莫名浮現出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煢煢獨立于凄雨冷風的院壩中，孤苦地給每個子女準備雞蛋的場景，心里莫名升起一陣一股悲傷的情緒，眼眶不覺有些泛紅。

當牛紅梅夫婦與幾家喪葬服務商在客廳里展開價格拉鋸戰時，牛時安的來電像根銀針般刺破了這場利益博弈。她不僅訂好了坡區最高檔的殯儀公司，連全套電子訃告與云追思服務都已生成完畢。

聽聞專業殯葬師車隊正閃著應急燈疾馳在盤山公路上，方才還爭相遞煙倒茶的老板們頓時收了殷勤，此起彼伏的訕笑里混著金屬折疊椅刮擦地磚的刺耳聲響。

唐雨涵舉著攝像機倚在爬滿裂痕的院門邊，看著那群黑西裝魚貫而出。暮色里飄來句帶著牛油火鍋味的方言：““不曉得有啥子（什么）好拽（了不起）的，活起的時候院墻到了半月都不見人影，死了倒講起排場來了……“”“活起不孝死了胡鬧，搞嘞些（這些）虛頭巴腦的儀式又別（難道）能讓她媽活過來嗎？“”這已是她今天第二次聽見相似的譏諷。

第一次就是幾個小時前母親牛紅梅對大哥唐坤國豪說的。

接到母親吳秀蘭去世的消息后，牛紅梅的第一反應便是讓唐雨涵抓緊通知她父親和大哥。可等兒子唐坤國豪說要向公司請假訂機票飛回來時，牛紅梅卻又阻止了。

“你現在正在轉正考核呢，就別回來。一去一來折騰不說，也沒意義。人活著的時候孝順才最重要，死了做的都是形式主義。我和你爸、你妹回去就行了，我到處托關系才讓你進了這家外企，這個節骨眼可不能請假，不許回來聽到沒有！”

唐雨涵不解母親也知道現在做這些都是形式主義，活著時候多陪陪才重要，那她為何這么多年很少回娘家看望外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