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娃子！你以為你媽為啥子后來對你那么好？”吳中轉頭望向牛陽，“她雖然不欠牛建國，但她覺得欠了她三個女兒！她把對前頭三個女兒的虧欠，都補到你身上了！她總覺得是因為自己，才牛家瞧不起她，也讓幾個娃兒跟著她受苦！可這苦，是誰給她的？！”

吳中的質問像鞭子，抽打著每個人的神經。堂屋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壓抑的哭泣聲。遺像上的吳秀蘭，笑容依舊溫婉，卻仿佛染上了一層化不開的悲涼。

吳中重重地捶打著自己干瘦的胸膛，發出沉悶的“砰砰”聲，充滿了自厭和痛悔，“是我們！是爹媽設計逼著她嫁工人。而我眼睜睜看著爹媽把妹子推進火坑，卻不攔！看著她嫁過到牛家受盡委屈，也不幫！雖然心里覺得不合適，但卻依然享受著妹妹從牛家拿過來的補貼，秀蘭有什么錯，但她卻承擔了錯誤的苦果……我算個啥子哥哥！我算個啥子哥哥??！”他泣不成聲，整個人蜷縮下去，劇烈的咳嗽再次爆發，像要把心肺都咳出來。

一片死寂的沉重中，牛琴臉上的刻薄和憤怒，第一次被一種復雜的、難以言喻的神色取代。她看著哭得幾乎背過氣的吳中，嘴唇囁嚅了幾下，終究沒再吐出更惡毒的話，只是重重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茫然，嘆了口氣。

牛時安緊抿的嘴唇微微顫抖，似乎在極力壓抑著什么。牛紅梅早已淚流滿面。牛陽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凳子上，眼神空洞地看著地面。

一直沉默如石、仿佛置身事外的牛二笛，此刻卻緩緩站了起來。她沒看哭嚎的吳中，也沒看神色各異的兄弟姐妹，更沒看臉色變幻的牛琴。她徑直走到那口漆黑的棺木前重重了跪了下去。

堂屋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牛二笛跪在冰棺前的背影，單薄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她對著棺木深深叩首，額頭觸碰冰涼的地磚，發出沉悶的輕響。

這無聲的舉動，比任何辯解或爭吵都更有力量，瞬間壓下了所有翻騰的喧囂。

唐雨涵的心被一股巨大的悲傷和震撼攫住。外婆吳秀蘭那被撕扯得支離破碎的一生：從被設計嫁入牛家，到承受半世冷眼與辛勞，再到晚年守著空屋的孤寂，甚至為了家族“顏面”不惜宣告親生女兒“死亡”，這些沉甸甸的真相，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她望向遺像上外婆溫軟的笑容，那笑容背后，究竟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苦澀與堅韌？而母親牛紅梅、小嬢嬢牛時安、二嬢嬢牛二笛，甚至牛陽，他們各自扭曲的人生軌跡，又何嘗不是外婆那場悲劇婚姻的漫長余震？

這場關于合葬的激烈爭執，以一種沉重而微妙的妥協暫時平息。眾人開始默默收拾堂屋的狼藉，壓抑的氣氛并未消散，反而更深地沉淀下來。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院門口傳來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一個身影逆著午后的陽光出現在門口，風塵仆仆，帶著行李箱輪子滾過青石板的聲響。

是唐國豪！

牛紅梅猛地抬頭，臉上瞬間血色盡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著驚愕、憤怒和被背叛的難堪：“國豪？！你啷個（怎么）回來了？！哪個喊你回來的？！”

唐國豪沒有立刻回應母親的咆哮，而是先走到冰棺前，鄭重地跪下，對著外婆的遺像，重重磕了三個頭。

“紅梅，是我通知國豪回來的?！碧茝娐曇綦m然低，但他佝僂的脊背此刻挺直了些，“雨涵之前給我說國豪發信息給她，還是想回來給外婆磕個頭。娃兒有娃兒的活法，國豪他在外頭過得不開心?！?

牛紅梅在聽到丈夫唐強的話后，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地刺破堂屋的沉寂，“你喊他回來的！他工作不要了？！前程不要了？！婚房首付天上掉下來?。?！”

而唐雨涵去贊賞地盯向自己的父親，她不敢相信，父親這一次居然違背了母親的意愿，堅定地做了自己的決定。

此時唐國豪跪拜完畢站起身，轉向母親，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媽，前程不是靠犧牲家人換來的。外婆走了，我是她外孫，我必須回來送她最后一程。錢可以再掙，房可以晚點買，但錯過給外婆磕這個頭，我一輩子心里都過不去?！?

“你懂個屁！”牛紅梅氣得渾身發抖，指著兒子的鼻子，“房子晚點買？錢以后賺？沒房沒車，哪個姑娘肯跟你？！我這么做還不是為了你！你倒好，一聲不吭就跑回來，你們三爺子聯起手來騙我，我現在反倒成了沒良心的壞人了！你們是想氣死我是不是！”她越說越激動，淚水混著憤怒再次涌出。

“媽！”唐雨涵上前勸阻，“親情比金錢重要，再說了，哥真的不喜歡那份工作?！?

“不喜歡？我還不喜歡給擦身體、喂藥呢。我看他那是矯情！是吃不了苦！”牛紅梅的怒火轉向唐強，“就是你！就是你慣的！剪紙能當飯吃嗎？能給他買房子娶媳婦嗎？你讓他跟你學那個，就是害了他一輩子！”她想起自己當年被母親逼迫的委屈，此刻卻以更激烈的方式施加在兒子身上。

“媽，”唐國豪直視著母親的眼睛，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不是吃不了苦。我是受不了每天對著上百個陌生人推銷產品，受不了明明不會喝酒還要硬著頭皮灌下去應酬。那不是工作，那是慢性自殺。剪紙是掙不了大錢，但我剪的時候，心里是踏實的、是快樂的。至于結婚……”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如果對方看中的只是房子車子，而不是我這個人，那這樣的婚姻，我寧愿不要。”

“說得好！”一個清冷的聲音響起。竟是牛時安。她不知何時已收起了手機，抱著雙臂站在一旁，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許和同病相憐的苦澀。

“早點看清楚有些人的真面目，提前做了結是好事，免得結了婚后悔。大姐，時代不同了，年輕人有權利選擇自己想過的人生。國豪有想法，有骨氣，是好事。比那些為了點錢就什么都能忍、什么都肯干的強多了?！彼脑捯庥兴?，眼神深處掠過一絲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