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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夏末的裂痕

2008年 7月的上海像口蒸鍋,蟬鳴黏在梧桐葉上,連風都帶著股悶悶的汗味。林晚晴站在美院展廳中央,望著墻上那幅兩米高的《江南織》,心跳快得像臺老縫紉機。

畫布上,靛藍的染缸騰著霧氣,穿藍布衫的婦人踮腳絞布,水珠子濺在青石板上,暈開一片又一片淺藍。最右下角藏著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蹲在染缸邊用樹枝畫圈圈——那是她五歲時的模樣,父親林錦川背著她來車間,她趁大人不注意偷蘸染料,被母親蘇明薇揪著耳朵罵“小皮猴”。

“晚晴,過來。”導師陳教授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她轉身時帶起一陣風,吹得展架上的作品簡介頁嘩啦響。陳教授摸著下巴上的白胡子,鏡片后的眼睛亮得像點了燈:“這畫里有股子‘氣’,不是學院派的精致,是活的。上回在蘇州看緙絲老藝人干活,我就想起這股子氣——手藝人的魂。”

展廳里圍過來幾個同學,有女生酸溜溜地說:“到底是從小在紡織廠長大的,我們哪見過真染缸啊?”

晚晴沒接話。她低頭盯著自己的米白蕾絲裙,裙角沾了點靛藍顏料——早上畫最后一筆時太入神,調色盤翻在腿上。母親要是看見,準得說“哪有大姑娘家穿得像個染布工”,可父親會拍著大腿笑:“我閨女這是把江南穿身上了!”

手機在包里震動,是繼母的來電。她沖導師比劃了個“接電話”的手勢,躲到展廳角落。

“阿晴,你爸又咳血了。”繼母的聲音發顫,“在車間對賬呢,突然就捂著嘴蹲下去,手心里全是血。”

晚晴的手指猛地收緊,手機差點摔在地上:“你別急,我現在就買票回云溪鎮!”

電話掛斷的瞬間,晚晴聽見展廳里傳來同學們的笑聲。她望著墻上那幅《江南織》,突然覺得畫里的染缸在搖晃——父親的車間里也有這樣的染缸,三十年來每天咕嘟咕嘟煮著染料,蒸汽熏得墻皮都發藍。上個月視頻時,父親還說“等阿晴回來,爸帶你去吃鎮東頭的糖粥”,可他的咳嗽聲透過屏幕刺得她耳朵疼。

她抓起包往外跑,路過簽到處時,班長喊她:“晚晴,周學長還沒走呢!”

周明遠。

晚晴腳步頓了頓。昨天畢業酒會上,他說BJ非遺保護研究所給他發了 offer,今天特意來展廳看她的作品。她本想等展覽結束,拉著他去外灘看夜景,說說自己的計劃——用這幅畫做招牌,在田子坊租間工作室,設計帶傳統紋樣的服飾,“肯定能火,就像蘇州那個蘇繡品牌”。

可現在,她連回頭的力氣都沒有。

云溪鎮的紡織廠離高鐵站有半小時車程。晚晴攥著車票在站臺跑,防曬霜混著汗往眼睛里鉆。出租車駛過鎮口的“云溪紡織產業集群”大招牌時,她看見錦云紡織的紅漆廠門——那是父親十年前親手刷的,說“紅得像過年,圖個吉利”。

車間里飄著熟悉的草木香,是蘇木和茜草混著蒸汽的味道。晚晴順著聲音尋過去,看見父親背對著她,弓著腰扶著染缸。他穿了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后背上洇著一片暗黃的汗漬。

“爸!”她喊了一聲。

林錦川猛地直起身子,手忙腳亂去捂嘴。晚晴沖過去,看見他指縫里滲出的血絲,心尖跟著抽痛。

“阿晴?”林錦川放下手,笑得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不是說展覽要到下周末?”

晚晴盯著他泛青的嘴唇:“她打電話了。”她到如今也不肯叫繼母一聲媽。

林錦川的笑容僵了僵,抬手揉她的發頂:“就點老毛病,肺熱。你看,”他拍了拍身后的賬本,“這個月工人工資有著落了,李叔家小兒子要上大學,張嬸老伴兒住院……”

晚晴的目光落在染缸旁的紙箱上,封條上印著“云溪市農村信用合作聯社”。她蹲下去,指尖摸到紙箱上的日期——2008年 6月 28日,正是她在上海挑工作室位置的那天。

“爸,這是什么?”

林錦川的喉結動了動:“廠里周轉……貸了點款。”

晚晴撕開封條,里面整整齊齊放著一沓文件。最上面是《抵押合同》,抵押財產一欄寫著“云溪鎮東風路 17號房產(林錦川私宅)”。她的手開始發抖——那是她從小到大住的房子,院子里有棵老槐樹,春天會落槐花,她和鄰居家小孩在樹底下跳皮筋;二樓的閣樓堆著她的舊布娃娃,還有父親送她的第一套蠟筆。

“你把老宅抵押了?”她抬頭,聲音發尖,“為了給工人發工資?”

林錦川別開臉:“阿晴,錦云有三百多號工人,他們背后是三百多個家庭。上個月海外訂單砍了三成,銀行不肯續貸,我總不能讓人家一家老小喝西北風……”

“可那是我們的家!”晚晴喊起來,“你身體都成這樣了,還撐什么撐?大不了把廠子賣了,我們回老宅住,不行嗎?”

染缸的蒸汽模糊了視線,她看見父親的肩膀在抖。這個從小到大能把她舉過頭頂的男人,現在背佝僂得像張弓。車間里傳來機器的嗡鳴,混著老工人們的說話聲:“林廠長又在車間耗著了?”“聽說這個月工資有著落了,李叔家娃的學費有著落咯。”

林錦川突然抓住她的手,掌心滾燙得嚇人。他的手指粗糲,指腹全是老繭——那是三十年來摸紗線、調染料留下的痕跡。

“阿晴,”他輕聲說,“你媽懷你的時候,我在車間守了三天三夜,就為調試出你外婆最愛的月白色。后來你出生,我抱著你在車間轉,跟工人們說‘這是我閨女,以后要當大畫家’。”他咳嗽起來,用另一只手捂著嘴,“可現在,爸想求你件事——別嫌爸沒出息,別讓錦云倒在我手里。”

晚晴的眼淚砸在兩人交握的手上。她想起小時候發燒,父親背著她跑過三條街去鎮醫院;想起高考失利時,他蹲在老槐樹下抽了半宿煙,第二天說“咱學畫畫,爸供你”;想起上個月視頻,他舉著新染的藍布說“阿晴,這顏色像不像你畫里的天”。

“我沒嫌你。”她抽噎著,“我只是怕……怕你撐不住。”

林錦川笑了,用拇指抹掉她臉上的淚:“傻閨女,爸撐得住。走,帶你去吃糖粥,鎮東頭的王阿婆說你半年沒去,給你留了桂花蜜。”

他轉身往外走,晚晴跟著,看見他的藍布衫后背有塊暗紅的印記——是咳出來的血,已經干了。

老槐樹的影子罩著糖粥攤,王阿婆掀開木桶蓋,白花花的糖粥冒著熱氣。晚晴捧著碗,看父親舀了半勺桂花蜜倒進她碗里,自己卻只放了一點。

“爸,你不是最愛吃甜的?”她問。

林錦川舀著糖粥,勺子碰著碗沿叮當作響:“上個月體檢,醫生說我血糖高。”

晚晴的筷子“啪”地掉在桌上。她突然想起母親上個月在電話里說“你爸最近總說累”,想起視頻時他身后的車間少了幾臺機器——原來不是“更新設備”,是賣了換錢。

“爸,”她輕聲說,“我不留在上海了。”

林錦川的勺子停在半空:“胡說什么?你畫展都要上新聞了,工作室也談得差不多……”

“我是說,”晚晴打斷他,“等展覽結束,我回來幫你。”

林錦川的眼睛亮了亮,又迅速暗下去:“錦云是老粗活,你學的是藝術,別耽誤了。”

晚晴望著他鬢角的白發,突然想起展廳里陳教授說的話——“這畫里有手藝人的魂”。或許父親說的“撐”,也是另一種“魂”,是三十年來守著三百個家庭的魂。

“爸,”她舀了口糖粥,甜得舌尖發顫,“我畫里的染缸,畫的是你的車間。你看,”她指了指自己的裙角,“我連裙子都沾了藍,洗都洗不掉。”

林錦川盯著她裙角的靛藍,突然笑出了聲。他的笑聲驚動了樹上的麻雀,撲棱棱飛起來,落在老槐樹枝頭。

“好,”他說,“等你展覽結束,爸帶你認認賬房的李會計,再去車間轉轉——你小時候總說染缸像魔法鍋,現在該知道,魔法是怎么熬出來的。”

晚晴低頭喝粥,眼淚掉進碗里,蕩開一圈圈漣漪。她以為自己的未來是田子坊的工作室、外灘的夜景、周明遠說的“有意義的事”,可此刻蹲在糖粥攤前,聞著父親身上熟悉的染料味,她突然明白——有些東西,比風花雪月更重。

手機在包里震動,是周明遠的消息:“展覽結束了?我在展廳門口等你。”

晚晴望著消息,手指懸在屏幕上。她想起昨天酒會上,他說“BJ的非遺項目能影響更多人”,想起自己說“那你去啊”時,他眼里的失落。

她回:“我爸病了,我回云溪了。”

周明遠秒回:“我明天過來。”

晚晴望著對話框里的“正在輸入”,最終只發了個“好”。

老槐樹的影子漸漸拉長,像父親的手掌,輕輕罩著她。晚晴突然想起,母親的筆記本里夾著張老照片——二十歲的蘇明薇穿著工裝褲,站在染缸前笑,身后是年輕的林錦川,手里舉著剛染好的藍布。照片背面寫著:“1988年夏,錦云第一匹月白紗。”

那時的他們,大概也像現在的自己一樣,以為未來是片藍海,卻不知道,命運的風已經起了。

版權:云起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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