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新手的潰敗
- 布生星火
- 青梭緯光
- 3077字
- 2025-04-23 15:39:19
11月的云溪鎮浸在冷雨里,車間的玻璃窗結著層薄霜,染缸的蒸汽往上冒,遇冷便凝成水珠,順著窗沿滴滴答答落進鐵桶,像誰在偷偷掉眼淚。
林晚晴蹲在賬房的舊藤椅上,面前攤著三本賬本——父親的、陳總的、她自己新記的。鋼筆尖戳在“原料成本”那一欄,墨跡暈開個深褐的圓,像塊洗不掉的疤。
“晴姐,李叔說染缸溫度上不去,得加煤。”小宋探進頭來,工裝外套的領口沾著雨絲,“鍋爐房的煤只剩半車了,張嬸讓我問……”
“先記在本子上。”晚晴揉了揉發漲的太陽穴,把鋼筆往桌上一扔,“等算完這單外貿賬,我去跟煤廠談賒欠。”
小宋欲言又止,最終抿了抿嘴退出去。門關上的瞬間,晚晴聽見車間里傳來細碎的議論:“林家丫頭懂什么?上回算錯了染布量,多織了兩百米廢布。”“可不是?陳總在時,哪會讓原料商堵門?”
她攥緊父親的工牌,銅質的邊緣硌得掌心生疼。這是她接任廠長的第 27天,每天從早忙到晚:凌晨五點去碼頭盯原料卸貨,中午蹲在食堂和工人一起吃白菜豆腐,晚上在賬房算到眼睛發花。可不管多努力,問題總像滾雪球——上周剛打發走要債的紙箱廠,今天煤廠和紗廠的人又堵在廠門口。
“晚晴,紗廠的周老板來了。”王伯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帶著點無奈,“說不結現款,就斷下批紗線。”
晚晴深吸一口氣,扯了扯皺巴巴的藍布圍裙——這是她特意跟張嬸學的,說“穿成工人模樣,人家才肯掏心窩子”。她推開賬房門,看見周老板站在車間中央,腳邊放著個黑色公文包,正摸著新織的坯布冷笑:“林小姐,上回的 30萬貨款拖了兩個月,今天要是不結……”
“周叔,”晚晴堆出笑,“錦云接了筆英國的嬰兒棉訂單,月底回款就能結。您再寬限半個月,我拿染缸做抵押……”
“抵押?”周老板拍了拍公文包,“上回陳總也這么說,結果呢?”他指了指墻上父親的遺像,“老林在時,我賒賬從沒催過,可你是你,他是他。”
車間里的機器聲突然停了。晚晴看見老工人們從織機后探出頭,張嬸的手還搭在梭子上,臉上的表情像被人抽了耳光。
“周叔,”王伯走過來,工裝褲的膝蓋沾著機油,“我拿這把老骨頭給晚晴作保,半個月,就半個月。”
周老板掃了眼王伯斑白的鬢角,嘆了口氣:“看在老林的份上,我再等十天。但下批紗線,必須現款現貨。”
他轉身往外走,雨靴踩在青石板上“吧嗒吧嗒”響。晚晴望著他的背影,喉嚨像塞了團冰。她想起父親生前常說:“周叔當年創業,是咱錦云給他墊的紗線錢。”可現在,當年的情分,抵不過 30萬的賬。
——
深夜,賬房的臺燈暈著昏黃的光。晚晴對著計算器按了不知道多少遍,數字還是刺得她眼疼:英國訂單的利潤是 5%,但需要預付 30%的原料款;上批貨的尾款要等客戶驗收后 45天到賬;而煤廠和紙箱廠的欠款,已經拖了整整兩個月。
“算錯了。”她輕聲說,聲音在空蕩的賬房里回響。
她終于明白陳總臨走前的冷笑——她照搬父親“保工人、保信譽”的老辦法,卻算錯了最基本的賬期。父親當年能壓低成本,是因為和原料商有三十年的交情;能接低價單,是因為母親偷偷用技術改良省了染料;可現在,交情被透支了,技術改良的筆記鎖在母親的舊木箱里,她連鑰匙都找不到。
“咔嗒”一聲,賬房的門開了。王伯端著搪瓷缸進來,缸里飄著姜茶的香氣:“還沒吃晚飯?張嬸熬了南瓜粥,給你留了碗。”
晚晴搖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桌沿——那道豁口是父親當年拍桌子罵工人偷懶時磕的。“王伯,”她輕聲說,“我是不是特別沒用?”
王伯把姜茶推到她面前,自己拉了把木凳坐下:“當年廠長第一次管車間,才 23歲。”他摸出根煙,又想起晚晴不喜歡煙味,便在手里轉著,“他非要學老染匠調紫棠色,結果把蘇木和茜草的比例搞反了,染出一缸豬肝紅的布。老染匠拍著桌子罵‘敗家子’,他蹲在染缸邊哭,哭完了又買酒請人家喝,說‘叔,您教我’。”
晚晴抬頭,看見王伯眼里泛著光——那是想起舊時光的溫柔。
“后來呢?”她問。
“后來?”王伯笑了,“后來那缸布被老廠長(你爺爺)低價賣給了戲班子,人家說‘這顏色唱包公正好’。再后來,你爸把紫棠色的配方記在本子上,說‘錯誤也是寶貝,得記牢’。”他指了指晚晴面前的賬本,“你現在犯的錯,和當年你爸犯的,一個味兒——都是想護著人,卻沒摸清路。”
晚晴的眼淚掉在賬本上,暈開片模糊的藍。她想起父親遺像里的笑容,想起他臨終前攥著她圍裙帶子的手,想起王伯說“錦云的命在人心”。原來最疼的不是被人罵“不懂”,是她想護著的人,正在因為她的“不懂”受委屈。
——
12月的第一場雪來得急。晚晴裹著父親的藍布衫站在車間門口,看工人們把最后一批“豬肝紅”布搬上貨車——那是她算錯染量多織的,只能低價賣給制衣廠做里料。
“晴姐,”小宋搓著凍紅的手跑過來,“李叔說鍋爐房的煤只剩半車了,今晚上要是沒煤……”
“我去煤廠。”晚晴把圍巾往脖子上緊了緊,“你幫我盯著染缸,溫度別低于 80度。”
煤廠的鐵門掛著霜,晚晴敲了十下才有人來開。看門的老頭縮在門房里,透過玻璃喊:“林小姐?周老板說了,沒現款不賣煤!”
她望著門里堆成山的煤塊,喉嚨發緊。突然,兜里的手機震動起來——是張嬸的電話:“晚晴,染缸的溫度計崩了!李叔手被燙了,現在車間全是蒸汽……”
晚晴的腦子“嗡”地炸開。她轉身往回跑,雪地里跌了兩跤,藍布衫的下擺沾了泥,可她顧不上。等她沖進車間,只見白茫茫一片,染缸的蒸汽凝成霧,模糊了所有人的臉。
“李叔!”她喊,“人呢?”
“在這兒!”王伯的聲音從霧里傳來。他扶著李叔坐在長條凳上,老人的右手背紅得發亮,正往上面敷濕毛巾。
“沒事,”李叔咧嘴笑,“就燙了層皮。倒是染缸——溫度太高,染料糊了,這缸布算廢了。”
晚晴望著染缸里黑黢黢的布,眼淚混著蒸汽落進脖子里,涼得刺骨。張嬸走過來,把她的手塞進自己圍裙兜里:“阿晴丫頭,咱不慌。當年你爸把染缸燒糊了三回,后來不也調出了月白紗?”
王伯蹲下來給李叔換毛巾,抬頭時眼睛亮得像星子:“晚晴,你看——小宋去倉庫翻出了舊溫度計,張嬸在調新染料,李叔雖然手疼,還在教小宋看壓力表。咱們錦云的人,沒那么容易垮。”
晚晴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小宋舉著溫度計往染缸里探,凍得耳朵通紅;張嬸蹲在染料桶前,用秤砣仔細量著蘇木粉;李叔雖然手疼,卻還在比劃著跟小宋說“溫度到 85度要喊我”。
她突然想起母親筆記本里的話:“真正的廠子,不是機器和廠房,是這些愿意為它彎腰的人。”
——
深夜,晚晴坐在母親的舊木箱前。這是她第一次打開它,里面整整齊齊放著母親的工程師證書、獲獎設計圖,還有一本鎖著的日記本。
她找出母親的鑰匙,翻開日記。1989年 3月 15日的那頁,字跡還很青澀:“阿川今天又把染料配錯了,染出一缸紫布。我罵他‘笨’,他卻笑著說‘紫布好,紫氣東來’。現在想想,或許笨點也挺好——至少他肯為了錦云,把自己摔得青一塊紫一塊。”
晚晴合上日記,摸出母親的工藝手札。第一頁是母親的字跡:“染靛藍要等下弦月,水的涼度剛好;染紫棠要加半塊橘子皮,顏色才透。”后面跟著父親的批注:“蘇工的方法,錦云的寶。”
窗外的雪還在下,車間的燈卻亮了整夜。晚晴把母親的手札和父親的賬本攤在桌上,拿起鋼筆在“原料賬期”旁畫了個醒目的紅圈——這一次,她要把錯記在本子上,更記在心里。
凌晨三點,王伯來送夜宵,看見她趴在桌上睡著了,手邊壓著張紙,上面歪歪扭扭寫著:“明天找周老板談分期,用母親的蘇木染專利做抵押;聯系縣工藝協會,申請傳統工藝保護補貼;跟小宋學用電腦做表格,別再算錯數……”
他輕輕給她披上件舊棉襖,轉身時聽見她在夢里嘟囔:“爸,媽,我會把錦云的布,織得比你們的更結實。”
雪光透過窗戶照進來,落在她臉上。這個冬天很冷,可錦云的車間里,有團火正悄悄燒起來——不是靠機器,不是靠錢,是靠一個姑娘摔過的跤,流過的淚,和一群老工人愿意陪她從頭再來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