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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風去

秋夜的云溪鎮(zhèn)裹著濕冷的霧氣,錦云紡織的車間卻亮如白晝。林晚晴蹲在染缸旁,借著應急燈的光翻找父親的工作日志——他說過“染靛藍要等下弦月,水的涼度剛好”,可今晚新染的布總泛著灰,像團沒燒透的炭。

“阿晴,廠長喊你去倉庫。”小宋的聲音從車間那頭飄來,帶著點發(fā)顫的急切,“他說找著那批XJ長絨棉了。”

晚晴抹了把額角的汗,把日志塞進圍裙口袋。最近半個月,父親總說“胸口發(fā)悶”,可她忙著跟原料商討賬期,沒往深里想。直到三天前他咳血,用袖子擦了擦就說“老毛病,肺熱”,她才慌慌張張翻出壓箱底的體檢報告——上面“肺結(jié)節(jié)待查”的字樣刺得她眼睛生疼。

倉庫的鐵門“吱呀”一聲開了。晚晴看見父親站在堆成山的紗線中間,背對著她,肩頭微微起伏。他穿了件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衫,后領(lǐng)沾著星星點點的靛藍染料——那是上午調(diào)試新染缸時濺上的。

“爸,你找我?”她走過去,伸手要扶他。

林錦川轉(zhuǎn)身,臉色白得像染缸里的漂布。他勉強扯出個笑,指了指腳邊的木箱:“你媽當年藏的新疆棉,我找著了。”他蹲下去開箱子,動作慢得像電影慢放,“她說這棉軟和,將來給外孫做小被子……”

“爸!”晚晴突然喊。

林錦川的手停在箱蓋上。他抬頭看她,額角的汗順著皺紋往下淌,在下巴上聚成顆豆大的水珠,“阿晴,爸有點喘……”

話音未落,他整個人向后倒去。晚晴撲過去接住他,撞得后腦勺磕在紗線堆上。父親的重量壓得她喘不過氣,可更疼的是他胸口劇烈的起伏——像臺快停轉(zhuǎn)的老機器,每聲呼吸都帶著刺啦刺啦的雜音。

“小宋!叫救護車!”她喊,聲音破了音。

倉庫的燈在頭頂晃,晚晴盯著父親泛紫的嘴唇,突然想起七歲那年他背她去鎮(zhèn)醫(yī)院——那時他的背寬得像堵墻,現(xiàn)在她卻能數(shù)清他后頸凸起的骨節(jié)。

“阿晴……”林錦川的手指動了動,抓住她圍裙的帶子,“別告訴工人……別讓他們慌……”

“我不慌,你也不許慌!”晚晴把臉貼在他冰涼的額頭上,“救護車馬上到,咱去縣醫(yī)院,找最好的大夫……”

他的手指漸漸松了。晚晴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蓋過了遠處的警笛,一下,兩下,慢得像漏了的鐘。

——

鎮(zhèn)醫(yī)院的走廊白得刺眼。晚晴攥著繳費單站在搶救室門口,指甲在單據(jù)上掐出深深的痕。王伯蹲在墻角,工裝褲膝蓋處還沾著倉庫的紗絮;張嬸抹著淚,手里攥著半塊沒吃完的桂花糖——那是父親今早分給工人們的。

“林小姐,”值班醫(yī)生摘下口罩,“突發(fā)病變導致心梗,送來時就沒了心跳。”

王伯“咚”地跪在地上,額頭磕在瓷磚上:“廠長啊!你說等這批貨發(fā)了,要請我們吃紅燒肉……”

張嬸的桂花糖掉在地上,滾到晚晴腳邊。她彎腰去撿,看見糖紙上印著“云溪副食店”——父親每年中秋都買這種糖,說“甜,像阿晴小時候的笑”。

搶救室的門開了。護士推著蓋白布的床出來,晚晴的視線落在床尾的工牌上——銅質(zhì)的,刻著“林錦川 1988-2008”,是錦云三十周年時發(fā)的。那枚工牌她小時候總偷戴,掛在脖子上叮當作響,父親說“這是廠長的勛章,阿晴以后要當女廠長”。

現(xiàn)在,勛章還在,廠長沒了。

——

靈堂設在車間。王伯帶著老工人們連夜搭了白棚,墻上掛著父親的遺像——那是十年前廠慶拍的,他穿著藍布衫,抱著錦云的第一匹月白紗,笑得眼角的皺紋都堆成了花。

晚晴跪在蒲團上,懷里抱著母親的舊筆記本。蘇明薇五年前因乳腺癌去世,臨走前把這本記了三十年的工藝手札塞給她:“阿晴,要是哪天錦云難了,你就翻翻看——你爸的命在車間,錦云的命在人心。”

“晚晴,過來。”

繼母的聲音從車間辦公室傳來。她穿了件黑色真絲連衣裙,腕上的翡翠鐲子碰著茶幾,叮當作響。陳總坐在她旁邊,翻著父親的賬本,金絲眼鏡反著光——他是父親半年前高薪請來的職業(yè)經(jīng)理人,總說“老廠要講效率”。

“陳總說要談談廠子的事。”繼母的聲音輕得像片葉子,“現(xiàn)在這情況……”

陳總合上賬本,推了推眼鏡:“錦云目前負債 380萬,銀行明天來封賬戶,原料商已經(jīng)起訴。再拖下去,設備折舊、工人工資,只會越虧越多。”他指了指窗外的老織機,“我的建議是盡快清算,賣設備抵債,剩下的錢按股份分。”

“分?”

王伯的聲音從門口炸響。他帶著二十多個老工人,工裝褲上還沾著車間的紗絮,眼睛紅得像染缸里的茜草。張嬸扶著李叔,老人的手直抖,指著陳總:“當年我男人住院,廠長偷偷往我兜里塞錢;李叔家小子上大學,廠長把自己的獎金墊了學費——現(xiàn)在他走了,你們要賣他的命根子?”

陳總皺起眉:“感情不能當飯吃。林夫人是大股東,該為自己考慮。”

繼母的手指絞著帕子,翡翠鐲子在腕上轉(zhuǎn)了又轉(zhuǎn):“我……我也不想這樣,可現(xiàn)實擺在這里……”

“現(xiàn)實?”晚晴的聲音突然響起。她站在遺像前,父親的工牌掛在脖子上,硌得鎖骨生疼,“我爸抵押老宅發(fā)工資時,你們說他傻;他咳血還守著車間時,你們說他瘋;現(xiàn)在他走了,你們要拆他的廠子——這就是你們的‘現(xiàn)實’?”

陳總的臉沉下來:“林小姐,你沒管過企業(yè),不知道——”

“我知道!”晚晴喊起來,聲音破了音,“我知道張嬸的兒子要交學費,知道李叔的老伴兒等錢買藥,知道王伯修機器時被齒輪劃破手,卻笑著說‘不疼’!”她抓起桌上的工牌,銅質(zhì)的邊緣刺進掌心,“我爸說過,錦云是三百個家庭的家——現(xiàn)在他不在了,這個家,我來守!”

靈堂里靜得能聽見白棚外的風聲。王伯突然“咚”地跪在地上,老工人們跟著跪成一片,工裝褲膝蓋的補丁在地上磨出沙沙的響:“阿晴丫頭,我們信你!”

張嬸抹著淚笑:“當年廠長說‘阿晴是錦云的小公主’,現(xiàn)在才明白,小公主是來拯救咱們的。”

繼母的鐲子“當啷”掉在地上。她望著晚晴發(fā)紅的眼尾,突然想起林錦川常說的話:“阿晴像她媽,看著軟,骨頭硬。”

陳總合上賬本,站起身:“既然林小姐要接,我明天就辦交接。但丑話說在前——三個月,最多三個月,錦云要是還撐不住……”

“不用你說。”晚晴打斷他,“我爸用三十年織了錦云,我用一輩子,也能把它織回來。”

——

后半夜,晚晴坐在車間的老槐樹下。月光透過枝椏灑在地上,像父親當年背她時肩頭的影子。她翻開母親的筆記本,紙頁間掉出張泛黃的照片:二十歲的蘇明薇穿著工裝褲,站在染缸前笑,身后是年輕的林錦川,手里舉著剛?cè)竞玫脑掳准啠趁鎸懼?988年夏,錦云第一匹月白紗”。

“媽,”她輕聲說,“爸走了,可錦云還在。你說的‘人心’,我看見了——王伯的補丁工裝,張嬸的桂花糖,李叔顫抖的手。他們信我,我得信自己。”

風掀起筆記本的紙頁,停在母親的字跡上:“阿川總說我太軸,但有些東西,得有人守住。”

晚晴摸了摸脖子上的工牌,銅銹蹭得皮膚發(fā)癢。遠處傳來工人們收拾靈堂的動靜,有人哼起父親常唱的《紡織歌》:“青線藍線織云來,千針萬線把家裁……”

她站起身,拍了拍膝蓋的土。車間的燈還亮著,照見染缸里未干的靛藍布,在風里輕輕飄動,像片不肯落下的云。

命運的巴掌結(jié)結(jié)實實扇過來,可她突然不疼了。因為她懷里抱著母親的筆記本,身后跪著三十個老工人,腳下踩著錦云的土地——這些,比任何“現(xiàn)實”都重。

“爸,”她對著月亮說,“錦云,我接了。”

老槐樹的葉子沙沙作響,像是回應。

——

次日清晨,陳總把賬本和鑰匙放在桌上,看了眼晚晴熬紅的眼睛:“賬上還剩 12萬,夠發(fā)這個月工人基本工資。原料商的催款函在抽屜里,銀行的人十點到。”

晚晴翻開賬本,第一頁是父親的字跡:“1988年 12月,借信用社 5000元買第一臺織機,蘇明薇簽的擔保。”

她合上賬本,把鑰匙揣進圍裙口袋。王伯推門進來,手里提著個鋁飯盒:“阿晴,喝碗熱粥,王阿婆知道你沒吃飯,特意熬的。”

粥香混著車間的草木味,漫進鼻腔。晚晴舀了口粥,甜得舌尖發(fā)顫——是桂花蜜的味道,和父親生前最愛的一樣。

“王伯,”她擦了擦嘴,“把老工人們叫到車間,我有話說。”

二十分鐘后,車間里擠了三十多號人。晚晴站在染缸前,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她身上,把影子投在“質(zhì)量為本”的老標語上。

“從今天起,我是錦云的廠長。”她舉起母親的筆記本,“我媽說,錦云的命在人心;我爸說,錦云的命在工人。現(xiàn)在我要說——錦云的命,在我們每個人手里。”

張嬸抹著淚喊:“阿晴丫頭,我們聽你的!”

小宋舉著拳頭:“我不走了,跟著晴姐干!”

王伯拍了拍她的肩:“阿晴,你爸要是看見,得說‘我閨女比我強’。”

晚晴望著臺下發(fā)亮的眼睛,突然想起母親筆記本里的話:“真正的堅韌,不是一個人硬扛,是一群人,把后背交給彼此。”

窗外的風掀起染缸的蒸汽,模糊了視線。可她看得清——王伯鬢角的白發(fā),張嬸圍裙上的補丁,小宋眼里的光。這些,就是錦云的根。

她深吸一口氣,聲音清亮:“今天開始,我跟著大家學——學認紗線支數(shù),學調(diào)染料配方,學算成本賬期。三個月后,我要讓錦云活過來。”

車間里響起掌聲,混著機器的嗡鳴,像首不太整齊卻熱乎的歌。

十點整,銀行的人準時到了。晚晴迎上去,工牌在胸前晃了晃:“我是林晚晴,錦云的新廠長。我們談談還款方案。”

陽光透過紅漆廠門照進來,在地上鋪了片暖黃。晚晴望著門楣上“錦云紡織”四個大字,突然笑了——父親說得對,有些東西,風是吹不垮的。

比如人心,比如希望,比如,一個姑娘接過老廠接力棒時,眼里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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