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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理想主義的刺

臘月二十三的云溪鎮飄著細雪,車間外的老槐樹上掛著工人們提前扎的紅燈籠,紅綢子被風吹得翻卷,卻掩不住檐角的霜。林晚晴縮在賬房的藤椅里,面前攤著本翻爛的《現金日記賬》,筆尖在“年終獎”那一欄戳出個洞——賬上只剩 3萬,可三百號工人,最少要 15萬。

“晴姐,”小宋推開門,鼻尖凍得通紅,“張嬸讓我來問,年貨的豬肉是買后腿還是前腿?她說后腿瘦,李叔家孫子愛吃。”

晚晴望著他工裝外套上沾的雪粒,喉嚨發緊。小宋上個月剛滿 18歲,初中畢業就來錦云當學徒,總說“等發了年終獎,給我媽買件羽絨服”。可現在,她連買豬肉的錢都拿不出。

“買前腿吧,”她扯出個笑,“前腿嫩,老人小孩都愛吃。”

小宋走后,晚晴趴在桌上,額頭抵著冰涼的桌面。窗外傳來工人們貼春聯的動靜,有人哼著《新年好》,調子跑了八丈遠,卻讓她想起父親去年這時——他舉著梯子貼“生意興隆”,回頭喊她“阿晴,幫爸扶著!”,藍布衫的后背浸著汗,像朵開敗的花。

“叮——”

手機震動,是周明遠的短信:“報告寄到云溪郵局了,記得去取。”

晚晴盯著屏幕,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桌沿。周明遠上個月去了BJ,說是非遺所的 offer還沒完全推掉,要去“當面說清楚”。走之前他在車間陪了她三天,幫著算成本、理訂單,走時眼睛紅得像兔子,說“等我回來”。

可現在,她連郵局都不敢去——怕看見他寄來的“轉型方案”,怕聽見他說“晚晴,你該試試文化定制”,怕自己動搖。

但最終,她還是裹緊圍巾出了門。郵局的鐵皮柜里躺著個牛皮紙信封,寄件人寫著“周明遠BJ”,邊角被揉得發皺,像是在包里揣了很久。

她撕開信封,一沓 A4紙滑出來,首頁是周明遠的字跡:“錦云轉型可行性分析——基于文化定制與小單快反模式”。

“……傳統外貿單利潤壓縮至 3%-5%,但‘國潮’市場增速達 28%,錦云的老手藝(草木染、蘇繡提花)可作為差異化競爭力……”

“……建議保留 10%產能做‘記憶定制’:為客戶復刻婚被、老校服、童年手帕的紋樣,定價可上浮 300%……”

晚晴的手指捏得發白。她想起上周去碼頭送外貿單,客戶嫌布價高,指著越南廠的貨說“同樣的白坯布,人家便宜 1塊 2”;想起張嬸昨天拉著她的手哭,說“老伴兒的藥斷了三天”;想起小宋的羽絨服,李叔的學費,王伯說“工人一年到頭就盼著這口熱乎的”。

“他根本不知道工人要吃飯!”她喊出聲,聲音撞在郵局的瓷磚墻上,驚得前臺的大媽抬頭看她。

牛皮紙被撕成兩半時,她聽見自己心里有什么東西也碎了。那些被揉皺的紙頁飄在地上,像秋天的梧桐葉,而她站在中間,突然想起周明遠走前說的話:“晚晴,我知道你現在難,但有些路,繞不過去。”

——

回廠的路上,晚晴拐進了老宅。

鐵門掛著鎖,鎖眼結著冰。她從門縫里望進去,院子里的老槐樹落了層雪,二樓她的房間窗戶蒙著灰——那是父親抵押給信用社后,對方派來看房的人住的。

“阿晴?”

身后傳來王伯的聲音。他裹著件舊軍大衣,手里提著個竹籃,“我去王阿婆那兒買糖瓜,看見你在這兒。”

晚晴抹了把臉,強笑道:“看看老房子。”

王伯嘆口氣,把竹籃遞給她:“王阿婆給的,說你小時候最愛吃。”他指了指門里的老槐樹,“上回打掃,我在樹洞里找著個鐵盒,估計是你爸藏的。”

晚晴的手頓在竹籃上:“鐵盒?”

“嗯,”王伯從兜里摸出把鑰匙,“你爸說過,要是他走了,這盒子交給你。”

鐵盒藏在樹洞里,裹著層油布,打開時還帶著木頭的潮氣。里面整整齊齊放著十幾塊繡片,針腳細密,紋樣是江南常見的并蒂蓮、纏枝菊,最上面一塊是月白色的,中央繡著“蘇”“林”兩個小字。

“這是……”晚晴的聲音發顫。

“你媽嫁過來時,自己繡的嫁妝。”王伯說,“你爸說,當年他窮得連彩禮都湊不齊,你媽就繡了這些,說‘針腳比金子實在’。后來廠子好了,他就把這些收著,說‘要等阿晴結婚時,當壓箱底的寶貝’。”

晚晴的手指撫過“蘇”字的繡線,是母親最愛的蘇木染,紅得像團沒燒透的炭。她想起母親的遺照,想起她臨終前說“阿晴,別讓你爸太苦”,想起父親藏在舊木箱里的日記本,每一頁都夾著母親的繡線。

“王伯,”她輕聲說,“這些能賣嗎?”

王伯的手猛地抖了下:“阿晴,這是你爸媽的……”

“我知道。”晚晴打斷他,“可年終獎還差 12萬,張嬸的藥錢,李叔的學費,小宋的羽絨服……”她的聲音哽咽,“我總不能讓他們空著手過年。”

王伯沉默了很久,最終嘆了口氣:“我陪你去。”

——

云溪市古玩街的“雅趣閣”里,老板舉著放大鏡看繡片,燈光在鏡片上晃出個黃圈:“蘇繡,民國老繡片?針腳是細,可沒名人款,最多……”他伸出五根手指,“五千。”

“五萬。”晚晴說。

老板笑了:“小姑娘,我做了二十年生意,你這繡片是家傳的吧?沒拍賣記錄,沒歷史故事,不值——”

“這是我媽嫁我爸時繡的。”晚晴打斷他,“1985年,她在紡織廠當學徒,下了班就躲在宿舍繡,眼睛熬得通紅。我爸說,她繡壞了三十塊布,才繡出這朵并蒂蓮。”

老板的手頓了頓:“有點故事性……最多兩萬。”

王伯攥緊了大衣口袋里的手套:“兩萬就兩萬。”

晚晴的指甲掐進掌心。她想起父親藏鐵盒時的表情,想起他說“要等阿晴結婚”,想起母親臨終前摸她的臉,說“阿晴,要幸福”。可現在,她要把父母的定情物,換成工人的年貨錢。

——

回廠的路上,雪越下越大。晚晴抱著裝錢的信封,貼在胸口,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王伯走在前面,軍大衣的帽子落滿雪,像朵白蘑菇。

“阿晴,”他突然說,“你爸要是知道你為錢賣這個,得心疼死。”

晚晴的眼淚砸在信封上,暈開片模糊的紅。她想起早上在賬房,張嬸偷偷塞給她的橘子——“我家娃從南方寄的,甜”;想起李叔把自己的棉鞋脫給她,說“我腳熱”;想起小宋把烤紅薯揣在兜里,捂得熱乎乎的塞給她。

“王伯,”她輕聲說,“我也心疼。”

——

臘月二十八,車間里飄著燉豬肉的香。晚晴站在院子里,看工人們領年貨:張嬸抱著兩斤豬肉掉眼淚,說“夠給老伴兒熬湯了”;李叔捏著 500塊年終獎直搓手,說“娃的學費有著落了”;小宋舉著羽絨服轉圈,喊“晴姐你看,這紅的多亮!”

王伯蹲在墻角,給老工人們分糖瓜。他抬頭看見晚晴,招了招手:“阿晴,來。”

他從兜里摸出塊繡片,是月白色的那枚,“蘇”“林”兩個字還在:“老板說這枚有‘蘇’字,像繡娘的名字,加了三千。我把錢拿回來了。”

晚晴的手顫抖著接過繡片。王伯又摸出個紅布包,塞到她手里:“老工人們湊的,一人一百、兩百的,湊了 8000。他們說,‘咱不圖年終獎,圖個熱乎’。”

晚晴打開布包,里面是皺巴巴的鈔票,有十塊的,五塊的,甚至還有一塊的。張嬸的錢上沾著染料,李叔的錢折得方方正正,小宋的錢帶著體溫——那是他偷偷把羽絨服退了,說“我年輕,不冷”。

“阿晴丫頭,”王伯的聲音啞了,“錦云的命,不在錢上,在人心上。你賣繡片,我們心疼;可你為我們賣繡片,我們更心疼。”

晚晴望著院子里的熱鬧,突然想起母親筆記本里的話:“真正的富有,不是銀行里的數字,是有人愿意把后背交給你。”

她摸出周明遠的報告碎片,蹲在地上一片一片撿起來。雪花落在紙頁上,把“文化定制”四個字暈開,像團模糊的云。

“王伯,”她吸了吸鼻子,“明天陪我去郵局,我先給周明遠打個電話。”

王伯笑了,眼角的皺紋里落著雪:“好,我陪你。”

——

深夜,晚晴坐在賬房,把拼好的報告壓在玻璃板下。窗外的雪停了,她翻開父親的日記本,最后一頁寫著:“阿晴今天說要接廠子,我在倉庫躲著哭了——我閨女,終于長成能撐傘的人了。”

她摸出手機,給周明遠發了條短信:“報告我撕了,又拼好了。明天能回來嗎?我想聽聽‘文化定制’。”

發送鍵按下的瞬間,車間的廣播突然響了,是小宋的聲音:“晴姐,大家在食堂煮餃子,給你留了最大的!”很多廠里人是北方來的,還是保留著習俗。

晚晴笑著跑出去,雪花落在她發梢,像撒了把星星。這個冬天很冷,可錦云的食堂里,有鍋餃子正煮得沸騰——皮是她揉的,餡是工人們拌的,火候是王伯看著的。

而她知道,有些刺,扎得深了,反而能長出更結實的花。比如理想主義,比如真心,比如,一個姑娘終于明白:所謂“撐”,從來不是一個人硬扛,是一群人,把溫度,互相遞到對方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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