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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美麗的西雙版納有沒有我想要的夢
秋天的風,波浪似的,一浪一浪地吹拂在牟暉身上,她那張略顯憂郁的白皙的臉龐終于在金燦燦的光照下綻開了一朵曼妙的微笑。牟暉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笑了,穿梭在五光十色的國際大都市中,面對過潮水般蜂擁而至的人群,聽到過無數的掌聲與喝彩聲,但她的心卻從沒像今天這般澄澈寧靜過。
抬頭,天空是瓦藍瓦藍的藍色,純凈,清澈,幾朵零星的白云悠悠幽幽地盤旋在遠處的山巒間,像一位害羞的少女斜側著身體倚在自家門前偷偷打量著山坳里開得如火如荼的桃花,那一回眸的嬌媚頓時傾了世間所有的絕色;低頭,小溪輕輕吟唱著一曲古典的山歌,徑自流淌在高高的草原上,而那一畸碧綠的草點綴在蒼翠欲滴的林木間,更潑灑下無邊的詩意與不羈的歡喜。
牟暉醉了,滿臉的笑意隨著滿眼的綠色堆滿了整片茂密的草原,如果可以,她愿意化身為原上的一葉小草,哪怕只有一歲的榮華,她也要讓自己柔美的身影肆意融鑄在這片還沒有被高度商業化浸染過的山山水水中。這是地球上最后一片凈土。她清楚地記得,這句話是沈耀輝對她講的。幽幽的昏黃的燈光下,戴著一副金邊眼鏡的沈耀輝極其認真地告訴她,如果想要擺脫塵世的牽絆,那就放下一切執念,放下擁有的一切,去西雙版納做一次心靈的朝圣。
西雙版納。她很小的時候就聽過她的名字。她知道,那是一個美麗而又神秘的地方,那里有藍得可以擠出藍色汁液的天幕,那里有白得像棉花糖一樣輕軟的云朵,那里有清澈見底的河流,那里有漫山遍野的杜鵑花,那里有綠得炫人眼目的草原,那里有蓊蓊郁郁的山林,那里有人見人愛的姑娘,還有健康快樂的傣族少年。
去西雙版納?她輕輕盯著沈耀輝,任右手舉起的高腳水晶杯在指間輕輕搖晃著,待杯中玫瑰色的酒液快要潑灑出來時,才低下頭輕輕抿了一口,而就在那一瞬,她發現沈耀輝那一張俊美的臉又騰地漲紅了。沈耀輝比她小六歲,雖然已過而立之年,在她眼里卻還是個未脫稚氣的大男孩,也許,他永遠都長不大了吧?她暗自慶幸自己沒有邀請沈耀輝和她一起去西雙版納,她想象不出自己和沈耀輝一起結伴前往西雙版納將會是多么滑稽而又荒唐的景象。
沈耀輝在追求她。那個戴著眼鏡,看上去文質彬彬的作家自打認識她的那天起就對她心生愛慕,可她始終不肯給他機會,任何可以見縫插針的機會。他比她小六歲,她不喜歡比自己小的男人,而且他看上去是那么的不成熟,她可不想既當情人又當姐姐。
沈耀輝不肯放過任何可以接觸她的機會,甚至提出要給她寫一部傳記,隔三岔五就會出現在她家樓下,或是在她演出的任何場所,風雨無阻。可以說,沈耀輝的鍥而不舍很多時候在她看來就是一種糾纏,但她還是沒有因此對他心生懊惱。
她喜歡他,也許是他擁有一顆水晶般剔透的心,也許是她太過寂寞了,需要一個人來陪,總之,她從來不排斥他,哪怕他出格的行為給她帶來的是無法忍受的難堪。但她也很清楚,這種喜歡僅僅只是喜歡,絕對不是愛,也不可能上升到愛的程度,因為她想要的愛情早已離她遠去,想要再次緊握手中卻是千難萬難。
她沒跟任何人打招呼,也沒向沈耀輝告別,只是帶上簡單的行李,買了從紐約飛往上海的機票,然后從上海轉機到昆明,再從昆明坐上飛往景洪的飛機,便這樣一個人出現在了芳草如茵的西雙版納。
事實上,去西雙版納是她臨時決定的,那個晚上,沈耀輝開車送她回家后,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心里想起的總是西雙版納四個字,眼里浮現的也總是那傳說中藍如寶石的天和白如牛乳的云。莫名地,她總覺得在那片瓦藍的天空下有個人將會在那里等她,她不知道那個人是誰,而這種感覺卻愈來愈強烈?會是誰呢?一個激情洋溢的詩人,每天都會守在高高的坡上等著她的到來,然后一邊朗聲為她念詩,一邊從背后變魔法似的捧出一大串她最喜歡的香水百合?還是像沈耀輝那樣不解風情卻又堅持到底的追求者?
她不是不再渴望愛情,甚至希望邂逅一場浪漫的艷遇。只是,她始終不知道自己要等的究竟是什么人,也沒有做好重新投入下一場愛情的準備。芬妮總是說她太過刻板,刻板就等于無趣,在美國哪個男人會喜歡上一個無趣的女人?芬妮給她介紹過無數男友,有身價千萬億的上市公司董事長,有陽剛健碩的運動明星,甚至還有些眼熟但總記不住名字的演員。芬妮在百老匯演歌劇,和她發生過關系的男演員不下數百,但她并不看好牟暉與任何男演員,之所以介紹他們給她認識只是因為芬妮認為她亟需一兩場愛情的拯救,哪怕過把癮就死也好過一個人孤單地守著寂寞的公寓打發日子。
男人就是動物!芬妮用略帶夸張的表情大聲對她說,親愛的,你不會真想單身一輩子吧?真搞不到你們中國人,為什么總把自己搞那么累!愛情就是兩個人一起快樂的事,為什么總把它看得那么神圣?暉,我知道要你愛上一個男人不容易,可我也沒讓你愛上他們,你把他們通通當作動物就OK了!芬妮撲閃著那雙有著長長睫毛的漂亮眼睛,一邊說著,一邊撲倒在牟暉的床上歡快地打著滾,隨即仰躺著,面對著正在大衣鏡前換衣服的牟暉,飛快地蹬掉兩只腳上的新款金色Versace高跟鞋。
你還不走?穿著一身墨綠色繡花旗袍的牟暉轉過身來,一本正經地盯著芬妮,再不走我就要趕人了!芬妮望著她咯咯笑著,暉,你穿這種古老的中國衣服最迷人了,瞧這曲線,我敢保證,一定會迷倒百老匯所有的男人!好了,我走,不過你一定要聽我的,杰克那樣的男人在美國可是萬里挑一的,你要再把握不住就是活該要當一輩子修女!別老皺著眉頭繃著一張臉,再好的男人也會被你嚇跑的!
她和杰克斷斷續續地約過幾次會,他們彼此都喜歡著對方,但最后還是因為她太過拘謹的態度讓杰克在緊要關頭選擇了放棄。她真是一個刻板無趣的女人嗎?也許是吧!她沒有因為杰克的離去感到悲傷,反而覺得輕松自在了許多,難道她真的不再需要愛情了嗎?不,她始終都在渴望愛情,她只是不敢接近它,而現在,當她從沈耀輝口中聽到西雙版納四個字后,一種奇異的懵懂的情愫突地在她心海深處默默地翻涌而起。她看到一片模糊的光影,在那片光影之后有個同樣模糊的身影,還有一雙模糊的目光正透過一叢冶艷的杜鵑花叢輕輕淺淺地落在她的肩上。
會是他嗎?她知道他一直都住在廣州,雖然都是南方城市,但廣州卻和西雙版納相隔數千里之遙,他又怎會放下家庭的重擔,一個人跑到千里迢迢外的云南?不是他。是誰?她把昏暗的調光臺燈調到最亮,想在明亮的光暈中看清那張模糊的臉,最終還是一無所獲。一周后,演出結束時,她在后臺揀到了一本《國家地理》雜志,隨便翻了幾頁,便在那濃墨重彩的圖片中看到了她心儀的西雙版納。那里天高云淡,那里流水潺潺,那里陽光明媚,那里百花齊放,那里民風淳樸,而更重要的是那里有著一個從屬于她的遙遠而又近在咫尺的芬夢,于是,她的心一下子就飛到了那萬里之遙的白云之上。
她要去那片充滿誘惑的土地,她要在白云深處找尋那張模糊而又親切的臉。盡管不知道他是誰,但那個召喚的聲音卻在她干涸的心底一遍又一遍地響起,每每聽到它執著而又堅定的呼喚,便覺得有潮濕的甘露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她早已皺褶叢生的心坎。是那個聲音讓她冷漠已久的心開始潮起涌動,是那個聲音讓她蹙起的眉頭恢復了往日的嫵媚娉婷,是那個聲音讓她在旗袍與連衣裙的包裹下變得更加風情萬種,也是在那個聲音的牽引下,她一步一步走向了那片彩云之南的芳土。
她張開雙臂,在草原的風中盡情吮吸著這片土地特有的清新與寧和,任藕荷色的裙裾搖曳在翠綠色的山巒間,心,靜到了極點。她不知道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到底美成什么模樣,但她知道,觸目所及的這片天地,那瓦藍的天,那純白的云,那嘩嘩的流水,那蔥郁的林木,那招展的花朵,那如茵的草地,還有遠處隱約可見的吊腳樓、三五成群的牛羊,甚至是空氣里漫溢出的香氛,都無一例外地成就了這方土地的美麗與神秘。這就是她心底的世外桃源,此時此刻,她只想拂去從浮華世間帶來的所有塵埃與污淖,脫掉腳上的高跟鞋,跟著心的節拍跳一段只屬于她,屬于這片土地的舞蹈。
西雙版納。她在心底輕輕念誦著她的名字,仿佛這四個字代表了世間所有的安寧柔和與美麗端莊。這是她見過的最美的地方,無法用言語與文字形容,仿佛一開言、一落筆,便會褻瀆了她的美麗與神秘。她仿佛闖進了一個童話世界,一個宛若天堂般曼妙的地方,置身其中,她什么也不想去思索,只想一個人靜靜地倚偎在她廣闊的懷抱里,去看看那瓦藍的天、純白的云,去聽聽鳥兒的啼鳴、花兒的開落,然后,一個人輕輕地踩在碧綠的草地上,或是緩緩走進茂密的森林,或是在潺潺流過的水邊流連,即便徜徉一生,也是心甘情愿。
她沒有報團旅游,只是遵循自己的內心,走到哪里,看到哪里。在美國定居二十年了,她早已習慣了大大小小的事都由專人替她打理,就連看電影、健身這樣的瑣碎事也都不需要她親自安排,更別說是遠行了。可以說這是她第一次一個人的遠行,甚至在來之前都沒有做好足夠的攻略,行李箱里裝著的除了幾身換洗衣服,便只有那本介紹西雙版納民俗風情的《國家地理》雜志,當然,在景洪嘎灑機場下飛機后,她手里又多了一份全新的西雙版納旅游地圖。
這次她是鐵了心不跟隨任何旅游團的,那種走馬觀花的旅游方式只適合普通游客,卻不適合她這樣帶著一顆朝圣心前來的景仰者,所以在機場外和酒店里拉客的旅游團員工面前,她總是抱歉地對他們擠出一個禮節性的微笑,然后輕輕搖搖頭,以一種優雅的姿態緩緩走過去。以前出國旅行都是芬妮陪著她的,那個來自百老匯的三流女演員總會把旅行途中的事情無論巨細地打理得井井有條,而她,從來都只是習慣享受旅途中的一切,甚至把芬妮的付出當作了理所當然。她不是不感激芬妮為她做的一切,十五年的友誼,已讓她和芬妮成為一對比親姐妹還要親密的姐妹,她只是不擅于表達自己的情感,所以芬妮總是笑著批評她沒心沒肺,哪怕兩個人發生激烈的爭執也從來不曾拋棄過這份友情。她已經習慣了有芬妮陪伴的生活,現在,遠離了芬妮,遠離了紐約,她真的能獨自打理好自己的生活嗎?
定睛,望向遠處溪畔的吊腳竹樓,她心里漫溢出無邊的歡喜與甜蜜。自己一個人怎么就不行了?這里可是西雙版納!這里沒有都市中的紛爭與傾軋,沒有人與人之間的爾虞我詐,沒有熙熙攘攘的你來我往,有的只是浸染著百花香味的空氣,綠得淌出幾層油的山坡,各種歡快著鳴叫著飛過頭頂的禽鳥,郁郁的翠竹與蒼蒼的森林,還有一顆顆不染纖塵的桃源之心,行走在這樣的地方她又有什么好顧慮的?
她不要跟著旅行團每一天都是匆匆忙忙地從一個景點奔向另一個景點,她不要聽導游操著濃重地方口音的普通話向她介紹每一處風光的來歷與典故,更不要夾雜在一大群來自世界各地的男男女女中向每一個人文或是自然景觀投去匆匆的一瞥,然后又踏著別人的足跡去欣賞別人眼中的風景。她需要一個人靜靜地走在林間小道,心無旁騖地去欣賞她目光所及的美景,去品味她看到而每一朵白云,每一朵鮮花,還有那一個個偶爾碰上的穿著傣族民族服飾的男男女女。
幾乎是從走出機艙的那一瞬開始,她就無可救藥地愛上了這片世外桃源。她甚至覺得這片陌生的土地很是熟悉,莫非,前世的她曾打馬從這里路過?她輕輕伸手觸摸著包裏著她的濕潤的高原之風,那顆歷經滄桑而又疲憊的心頓時被滌蕩得一塵不染,仿佛她這三十六年來所經歷過的世界都變成了一片純然的剔透的白,而那些紅塵俗世中的糾葛、委屈、難過、痛苦,都從不曾闖入過她的生命,將來也不會與她發生任何瓜葛。在這里,她忘卻了所有,歡喜的,悲傷的,好的,壞的,她就像一個初生的嬰兒,睜開眼的一剎那,看到的便是瓦藍瓦藍的天空、飄逸的流云、碧綠的原野、壯麗的山川、潺湲的河流,感受到的則是空明的愉悅與歡欣。她覺得她本該早一些來到這里,但現在也不算遲。
她脫掉了那雙在各種演出場合中令她引以為豪的Ferragamo紫色麂皮高跟鞋,光著雙腳踩在松軟的土地上,內心涌起的是一浪又一浪由衷的歡喜。從紐約到華盛頓,從華盛頓到洛杉磯,從洛杉磯到柏林,從柏林到倫敦,從倫敦到巴黎,從巴黎到米蘭,從米蘭到羅馬,從羅馬到悉尼,從悉尼到雅加達,到東京,到首爾,到開羅,到香港,到北京,到上海,沒完沒了的演出中,她總是不會忘記帶上一雙Ferragamo高跟鞋,哪怕是和芬妮一起去瑞典遠游。她喜歡高跟鞋,不到萬不得已,她是不會給自己換上一雙休閑鞋或是運動鞋的,這或許和她愛美的天性有關,但更深的緣由則是因為他送她的第一件禮物就是一雙來自意大利純手工制作的Ferragamo高跟鞋。自那之后,她便和Ferragamo高跟鞋結了緣,二十多年來,無論走到哪里,她的行李箱里都會裝上四五雙清一色Ferragamo品牌的高跟鞋。此時此刻,她忘了高跟鞋,忘了遠方的他,她只想光著腳丫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恣意地撒歡,與大自然來個深深的擁抱。
她是誰?牟暉?那個享譽國際樂壇的著名小提琴家?那個三十六歲的美籍華裔單身女性?那個從三歲起就被母親逼著在琴房里苦練各種樂器的小女孩?那個穿著白色連衣裙出現在他家樓下的懵懂少女?那個從十八歲開始便離開中國,孤身前往美國求學的莘莘學子?那個和百老匯的男演員談了幾場無疾而終的戀愛的風情萬種的女人?噢,不是。她誰都不是。她只是西雙版納高原上一朵搖曳生姿的花,只是西雙版納熱帶雨林中一株青蔥蒼翠的樹,只是頭頂那一朵飄浮的白云,只是水中那一尾活潑靈動的游魚,只是這一幅潑墨山水畫中的一個不起眼的遠景。她不在乎自己是誰,重要的是她已經全身心融合在了這片寧謐的水土中,再也分不出哪個是她哪個是景。她成了這幀寫意畫中的一筆鋪墊,雖然看上去她的存在是那么不經意,但她還是由衷地為自己成為西雙版納的一部分感到驕傲與自豪。
她不喜歡任何刻意的東西,她喜歡自由自在地行走在世間天地,自由地呼喚新鮮的空氣,喜歡旁若無人地拈一朵小花在手,輕輕簪于發際,然后,漫無目的地沿著鄉野的小徑一路走下去,把所有的歡喜與快樂都一股腦地收納于胸腔之中。她已然把自己當成了西雙版納高原的一分子,此時,她早已披散一頭長長的秀發,手提一雙紫色高跟鞋,晃晃悠悠地踩踏著如茵的草地,沿著小溪緩緩朝著遠處的吊腳樓走去,臉上漾開了如花般絢美的笑靨。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開懷地笑過了,以致于她自己都覺得喪失了笑的能力。曾經,她是一個非常愛笑的女子,遠遠地,看著他向她走來,她便望著他抿著嘴笑,帶著一絲羞澀與懵懂。后來,他給她講各種笑話,逗得她哈哈大笑,露出了那一排雪白的牙齒。他說他喜歡她開懷大笑的樣子,那排整齊潔白的貝齒更令他心??蕩漾,為此,他還特地為她畫了一幅露齒大笑的肖像畫送給了她。再后來,她經常坐在他自行車的后座上,任他騎著車帶著她在廣州城的大街小巷上四處逛蕩,那些時日,她的雙手總會從后面伸開來緊緊摟住他纖瘦的腰肢,而她那張白皙的面龐亦總是緊緊貼在他的背上,一絲愜意的微笑輕輕從她的嘴角漾開,一直爬上她的額頭。
她說她害怕他騎車的飛快速度會把她整個兒從后車座上甩下去。他回過頭望一眼緊緊抱著他的她,什么話也不說,只留給他一張滿面春風的臉。他笑起來很好看,她總想把他的笑畫在畫中,可惜總是畫不好,最后只好放棄,但她學會了一件更重要的事,那便是把他的笑深深烙在心底,想他的時候便把那些深藏的各種各樣的笑肆意翻找出來,然后默默閉上眼睛,在他的笑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味他給的所有甜蜜與歡喜。
她甜美而又柔暖的笑讓眼前曼妙的風光也染上了層層的歡喜。她發自內心的笑靨催綠了林木,催開了一樹一樹的花朵,催響了鳥兒的啼鳴,催動了流水的暢快,也催著遠處流沙河畔掩藏在茶園果園之下的方形吊腳樓朝她緩緩地游移了過來。這才只是開始。她所看到的美景只是西雙版納的冰山一角,而這已經足夠讓她心曠神怡、樂不思蜀。幾朵純白的流云在湛藍的天幕上輕輕綻開成一束嫵媚的花,她光著腳丫子踩踏著碧綠的草地一步步朝著那古老而又充滿生機的吊腳樓走去,內心響起一段歡快的小提琴協奏曲旋律,仿佛她在舞臺上拉過的所有優美的曲子都是為了贊美眼前絕美的風光。
她聽到了流水的聲音,輕輕的,輕輕的,那是流沙河帶著無限的歡愉在迎接她這位從遠方歸來的女兒。是的,她是歸人,而非游客。前生的某一世她一定來過這里,不,她一定就出生在這附近的某處傣寨或是哈尼人的村子,而今,迷途在他鄉的她終于回到了故鄉的懷抱,這一切又怎不讓她心生無限感慨?是歡喜,也是感恩,她感激命運將她引領到了這里,感謝上蒼讓她有機會如此親密地貼近這方古老而又神秘,處處都綻放著美麗與熱情的土地。西雙版納。她輕輕念著她的名字,沿著流水的聲音,一步一步地走近了那一排排古色古香的傣家吊腳樓。
這是她曾經住過的地方嗎?她從《國家地理》雜志上了解到, 傣族人大多居住在山嶺間的平壩上,為適應當地濕熱的氣候條件,便利用當地豐富的竹材搭建起干欄式的“竹樓”,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吊腳樓。對長年居住在西雙版納的傣族人來說,到處都是的竹材易于加工,完整的粗竹可以用來做房子的骨架,竹篾條可以用來做墻體和樓面,而檁、椽、梯、欄等自然也離不開竹子,各部件的連接用榫卯和竹蔑綁扎,為單幢建筑,各家自成院落,各宅院有小徑相通。當然,樓板則會選用木板,而屋頂往往都要鋪上茅草。
一般而言,竹制的吊腳樓分為上下兩層,底層是被架空的,四周無遮攔,由于這里比較潮濕,所以是不住人的,只用來當倉庫使用,或堆放農具、雜物、舂碓、織布機(傣族婦女都在底樓紡線織布和納涼),或飼養牲畜、家禽。樓上有堂屋與臥室。外間自然是堂屋,比較寬敞,家家戶戶的堂屋里面都安置有一個火塘來燒茶做飯;臥室自然是主人休息的居室,呈長方形多間,有兩道門與客堂相通。堂屋外則有開敞的前廊和曬臺。前廊有頂,吃飯、休息、待客都可在廊下;曬臺露天,是盥洗、晾曬衣物和農作物的地方。
牟暉幾乎是第一眼就喜歡上了這種極富熱帶風情的竹樓。以前在東南亞一帶演出時,她都有幸目睹過當地吊腳樓的風貌,但都因為行色匆匆,看得既不盡興,也沒有多大的感觸。現在,當她站在西雙版納的土地上,當她的右手輕輕地撫摸著那歷經過無數次風吹雨打的粗壯的圓竹房架時,內心涌起的不僅僅是激動的情懷,還有一種強烈的共鳴。她一定在這種竹樓上住過,一模一樣的,她可以肯定,雖然不知道這種感覺緣自何處,但篤信佛教的她依然堅信她曾經也是某座吊腳樓的主人。那個時候,她有一個很愛很愛她的丈夫,他們年紀仿佛,他英俊勇敢,她秀美溫柔,他們每天都會相偎著迎接第一縷柔暖的陽光,然后又在黃昏時分并肩坐在竹制的樓梯上,看落日余輝的壯美。
或許,召喚她來到這里的并非只是前世的鄉愁,而是他親切喚她名字的一聲聲呢喃。他會叫她什么?玉罕?玉葉?玉兒?她是不是也一聲聲甜蜜地喚她巖龍或是巖光?她輕輕撫著那一根根骨節突起的圓竹,是不是那一世她也總是坐在樓下的織布機前歡喜地織著布,而他亦總是在樓上的火塘邊為她做著可口的飯菜?是檸檬魚還是竹筒飯?她猜他做的飯菜一定很好吃,而她日以繼夜地坐在織布機前不斷地織著各種花紋的布匹難道只是為了生計?不,他們種的農作物,還有門前栽種的果林,已經足以解決溫飽,更何況他還精通打獵捕魚。她只是想用她親手織出的布匹裁剪成他身上一件合體的衣服,讓他在附近的寨子中成為人見人羨的光鮮的俊郎君。
她究竟織了多少布,又給他親手裁制了多少衣裳,她無法估量。她相信她和他都活了很久很久,所以她的布也織了很多很多,而替他縫制的衣服更是難以計算。她喜歡把他心愛的男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也從不怕他會遇見更多心儀他的女子。喜歡他的女人越多,越可以證明他無窮的魅力,而她亦堅信他不會背棄她投入別人的懷抱。她慶幸在自己最美的如花歲月里邂逅了年輕英俊的他,更慶幸他總是愛她若珍寶,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小心呵護著她,也慶幸那長長的一生他們始終都是恩愛如初,直到斑白的頭發取代了他們曾經烏黑油亮的頭發。
青青的竹樓啊,古老的吊腳樓啊,你究竟承載了多少的歲月更替,又承載了多少的悲歡離合?花開花落,流年似水,究竟,在這里,他給了她多少的歡笑與甜蜜的回憶?她不知道此刻自己正撫摸著的竹樓究竟延續了幾個世紀,但她看得出,它真的很古老,也許,這座竹樓曾經的主人就包括那一世被他寵溺至老的她吧?恍惚中,她仿佛聽到了自己那來自亙古時代的笑聲,那笑,由遠接近,恰似從古老的云煙中穿云而出,拂過了藍天白云、森林植被,最后落入清澈的流沙河里,一直蜿蜒著流向她裸露的足下。
那笑聲很甜很美,也很響亮,她甚至看到自己趴伏在他寬闊的肩頭嬌笑如花的模樣,而他正抱著她沿著樓下最低一層樓梯一步一步朝樓上走去。他整張臉都鋪滿了笑容,歡天喜地的。那是她初嫁的時候嗎?他是怎么娶到她的,而她又是怎么遇見他的?是在一年一度的潑水節上?是在美麗的母親河瀾滄江邊?是在多情的孔雀湖畔?是在風光旖旎的橄欖壩?是在潮濕的熱帶雨林里?她搖搖頭,嘴角仍然溢著滿足的微笑。微微掀起的風浪中,一陣悅耳而又略帶憂郁的樂器聲在黃昏的夕照下,波浪似的,緩緩傳入她的耳畔,是《送別》,李叔同的《送別》。這首曲子她曾在舞臺上用小提琴演奏了若干遍,在臺下更是苦練了經年,但她可以分辨出這樂聲絕不是發自她熟悉的任何一種樂器,小提琴或是古琴、簫、笛。
她的笑容中開始有了模糊的淚花。和他道別時,她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倚在一株參天的大樹下,含著淚水為他拉響了《送別》。他沒有問她一句多余的話,但她注意到,他轉身而去的那一瞬,有兩滴晶瑩的淚水從他的眼角滴落到他嶄新的白色的確涼襯衫上。他說他要穿著這件新做的襯衫陪她去江西旅游,去看廬山,看井岡山,看縢王閣,而她卻要踏上遠渡重洋的留學之路。她再也沒能聯系上他,信寫了一封又一封,但他從來沒有回過,她知道她傷了他的心,所以在美國的日子,她只能把他深埋心底,不再去想,不再輕易碰觸那個柔軟的角落。
當舞臺上響起《送別》的旋律時,每一次她都會忍不住地想起他,想起他那一身嶄新的潔白的襯衫,還有那抹滲透著無盡失落的眼神。她不知道他現在過得好不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已經過去二十年了,還想這些做什么?她舉起撫著竹樓的手,輕輕擦拭去眼角的淚水,目光突地轉到了竹樓二樓的窗口。樂聲是從樓上傳下來的,她禁不住一陣竊喜,沒來由的,仿佛那聲音有種非常的魔力,正牽引著她抬起裸露的雙足,沿著那剛剛刷過一層清漆的竹梯,一步一步,朝著樓上的房間走去。她不知道在樓上等待著她的會是什么,或許是一個多情的男人,或許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她只是順從自己的心,走近了她想去的地方,走近了她想要見的人,可是,當年在大樹底下聽她拉響《送別》旋律的他此時此刻又會在哪里?是不是也和她一樣,歡喜著流著眼淚,默默思念著遠方那個一直牽掛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