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的,她們跳的是孔雀舞。
孔雀是一種生活在南國的鳥,它有著漂亮的尾翎,有著優美的身姿,很多傣家人的竹樓里都可以見到它們靚麗可人的身影。傳說生活在森林中的孔雀個個能歌善舞,它們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沒有煩惱,沒有悲傷,然而有一天,它們歡快的歌聲卻把沉睡了數千年的惡魔從密林深處喚醒,于是,災厄便開始降臨到這群歡快的精靈身上。
惡魔視它們的歡樂為一種欲望的誘惑,強烈的嫉妒心促使他決心剝奪屬于孔雀王國的快樂,于是他施展黑暗魔法強行奪走了孔雀們能歌善舞的本領,并把邪惡的目光對準了美麗的孔雀王后,要強行娶她為妻。聰慧機智的孔雀王后為重新找回孔雀王國昔日的安寧與歡樂,假意答應了惡魔的要求,但同時要求他必須前往孔雀國的宮殿里與之完成婚禮。惡魔不知有詐,答應了孔雀王后的要求,歡天喜地地前往孔雀國的宮殿迎娶孔雀王后,卻不意被勇敢的孔雀王后帶到了森林邊上的沼澤地里,緊要關頭,孔雀王后展開雙翅凌空躍起,脫離了死亡的禁地,而愚蠢的惡魔卻被永遠淹沒在了沼澤地里。
孔雀王后拯救了整個孔雀王國,沒有了惡魔的森林又成為了一片永遠漫溢著歌舞之聲的樂園,而那片森林便是傣家人最早居住的地方。傣家人崇拜孔雀的勇敢與機智,更欽羨它們的美麗與風情,在他們心中,孔雀是一種圣鳥,是善良、智慧、美麗、吉祥、幸福、歡樂的象征,而孔雀王后在沼澤邊智懲惡魔的經歷更成為人們口口相傳的傳奇,就連它臨空騰飛的一躍也被人們演繹成極富藝術魅力的舞姿,那便是孔雀舞。
傣家人跳孔雀舞少說也有上千年的歷史。在種類繁多的傣家舞蹈中,孔雀舞是人們最喜愛、最熟悉,也是變化和發展幅度最大的舞蹈之一。歷經千年歲月的綿延,孔雀舞對傣家人來說已不僅僅只是一支舞,而是民族與文化的象征,更是一種情感借以釋放的載體。女人們跳孔雀舞,男人們也跳孔雀舞,無論是在潑水節期間還是在嫁娶的時日,只要人們愿意,隨時隨地都可以跳起他們心愛的孔雀舞,那種發乎于心的熱愛與癡狂,若非身臨其境是怎么也無法體會到的。
第一次看玉兒她們跳孔雀舞是在一個雨后的月夜,連綿的雨絲洗去了盤桓在人們心間的煩惱,溫婉的月光更安撫了縈繞在人們周身的浮躁,而初來乍到的我,就那樣被滿臉堆笑巖光緊緊地攥著手、肩并肩地倚在草地邊的檳榔樹下,一邊嚼著檳榔,一邊歡快欣賞著玉兒她們曼妙婀娜的舞姿。玉兒是西雙版納雨林中最好的舞者。她什么舞都會跳,尤其擅長孔雀舞,被人們親切地稱為舞王。看玉兒跳孔雀舞是一種享受,不知不覺中便會被她優美的舞姿牽引住全部的思緒,想不集中精力也難,雖然傳統的孔雀舞沒有絲竹樂器助興,但在象腳鼓、 鑼、鈸等打擊樂器的伴奏下,倒也不會覺得單調,相反,經玉兒改良過的孔雀舞因為舞姿的多變與節奏的紛繁,更顯出一種柔媚的風情與韻致。
玉兒舉手投足間的每一個動作都經過精心的設計,在為她曼妙的舞姿投去羨慕的一瞥時,我開始發現,那種審美心境也漸漸由被動轉為主動,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玉兒和其她舞者舞出的每一個形態各異而又美輪美奐的動作,心中涌起的是無限的歡喜與激動。玉兒后來曾經跟我說過,跳舞是每個傣家女子的天職,更是她的生命,即使等她老掉了牙不再有人喜歡看她跳舞,她也要在田野、小溪邊跳給自己看,跳給西雙版納的山山水水看。我知道,玉兒對舞蹈的熱愛是與生俱來的,她并不想超越任何人,也不想標新立異,更沒有什么轟轟烈烈的理想,她只是想跳,只是把舞蹈當成了心靈回歸的一種方式,只是想把她心中的感情通過舞蹈表達出來,直到她老得不能再老,再也跳不動的時候。我由衷地敬佩玉兒對舞蹈的熱愛,只不過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她早已視舞蹈為生命,更不知道她會因為跳舞離開這個世界,而那一夜,我便在巖光的陪伴下靜靜欣賞著她炫美的舞姿,盡情領略著孔雀舞帶給我的震撼之美,整顆心都因她沉靜、迷醉。
這是真正源自靈魂深處的舞蹈,帶著燦爛,帶著微笑,帶著清芬,帶著香醇,帶著柔美,帶著溫暖,一點一點地沁進觀者的意識,走進觀者的渴望,融入觀者的血液,讓觀者與每一個舞者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在彼此波動的呼吸聲中默默感受著世間的美好與歡喜。沒有人不心生愉悅,沒有人不笑靨叢生,在這片美麗芬芳的熱土上,我第一次體會到孔雀舞的曼妙多姿,也第一次感受到傣家人的熱情與淳樸。
如果說,沖破一切樊籬來到西雙版納是緣于巖光,那么讓我徹底愛上西雙版納的便是這如詩如畫的孔雀舞。它就像一幅潑墨的山水畫,就像一首婉約的宋詞,就像一曲悠揚的琴韻,就像一條潺潺流過的小溪,就像日出時的第一抹晨曦,就像日落后遍灑鳳尾竹林的溫婉月光,就像一朵綻開在春天里的小花,流瀉著無盡的風情,仿佛這世間一切的美都與之相關。我醉在了玉兒她們的舞姿里,當微風輕輕撩起她們艷麗的筒裙,掀開她們長長的秀發,我甚至分不清究竟是她們在扮演孔雀,還是孔雀在模仿她們,只覺得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那一瞬,我懷疑自己也變成了一只翩翩起舞的孔雀。
孔雀舞的舞姿有著嚴格的程式,其豐富多樣、帶有寓意的手形與各種跳躍、轉動等舞姿,伴隨著優美的“三道彎”軀體造型,塑造出孔雀“林中窺看”“漫步森林”“飲泉戲水”和“追逐嬉戲”等神態和自然情景,加上象腳鼓等打擊樂器出神入化的配合,往往令觀者沉醉,也會吸引觀者自動融入舞者當中,隨舞者一起翩躚起舞。那種源自千年前的古典之美讓我心曠神怡,直到舞蹈結束,我仍然余興未盡地沉浸在玉兒她們的舞姿里歡喜陶醉著。孔雀,那是一支關于孔雀的舞,那些傣家姑娘居然能用她們纖弱柔軟的身軀惟妙惟肖地模仿出各種孔雀的動作,且用大量豐富的表情盡力表達出孔雀的心聲,怎不讓人嘆為觀止,怎不讓人流連忘返?
我愛上了孔雀舞,如癡如醉,雖然在昆明的時候我從未對任何舞蹈產生過濃厚的興趣,也不會跳舞,但跟著巖光來到西雙版納后,我不僅喜歡上了看別人跳舞,還總是饒有興味地參與其中,成為舞者的一分子。傣家人不僅女人舞跳得好,男人也絲毫不遜色,就連巖光都能惟妙惟肖地跳好孔雀舞,讓人不得不驚嘆這舞蹈之鄉的魅力。巖光告訴我,傳統的孔雀舞,過去都由男子頭戴金盔、假面,身穿有支撐架子外罩孔雀羽翼的表演裝束,在象腳鼓、鑼、镲等樂器的伴奏下進行舞蹈,而女人卻是被排除在外的。雖然由男子表演的傳統孔雀舞動作偏于剛健、挺拔,少有陰柔之美,但其流暢的舞姿與模擬孔雀的優美造型還是會迎來觀者的不斷喝彩,而忽略表演者的性別。
為孔雀舞伴奏的重要樂器是象腳鼓,在傣家,從三四歲的幼童到古稀老人,沒有不會擊打象腳鼓的,巖光就打得很好,甚至被公認為是除巖龍之外打象腳鼓打得最好的。象腳鼓的鼓點異常豐富,音律變化萬千,舞者一般都要選一位很好的鼓手為其伴奏,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打出豐富多彩、激動人心的鼓點,同時能隨著舞者的舞蹈動作和情緒的變化而靈活、巧妙地變換鼓點。其實,在傣家,象腳鼓的高級演奏者,不單純只是打鼓的樂師,同時必定也會是一名優秀的舞者。
傣家舞者所能呈現出的表演水平與鼓手的演奏關系密切。一般情況下,舞者在跳舞之前是不會樂師預先合練的,他們在表演時完全依靠相互之間的感覺來進行默契的配合,擊鼓樂師因熟諳舞蹈,會依照舞者水平的高低,選擇和不斷變換鼓點的節奏、速度,以引導舞者亮出高難絕技。在適當的場合,樂師也會參與到舞蹈中來,用手的指、掌以及用拳、肘、頭、腳各部位,敲打出各種摹仿自然界多種音響的鼓聲。技藝高超者,一槌下去,鼓音之長可以將中式上衣的扣襻全部解開,再擊一槌,又可將扣襻全部扣上。樂師有時還會身挎長約八十公分的小象腳鼓,邊擊鼓邊進行舞蹈。他們的舞姿靈活、歡快,跳躍性強,和傣家女子柔美至極的舞姿相得益彰,都會讓觀者在不知不覺中沉醉其中,浮想聯翩,心馳神往,幻想著自己也會是那一只翩翩起舞的雀之靈。
除了象腳鼓,鑼和鈸也是孔雀舞表演中不可或缺的伴奏樂器。木架上按大小順序排列的鑼雖然只打著單一的節奏,但也能隨著舞者的情緒和舞蹈動作的變化而變換出輕、重、快、慢的不同節奏。鈸的打法也是如此。當象腳鼓、 鑼、鈸三種樂器很協調地齊奏時,即能夠打擊出溫柔抒情的鼓點,也能打擊出歡騰奔放和渾厚有力的鼓點。鼓點會自然地激發出舞者的激情,同時,舞者精湛的表演又會感染到鼓手,讓舞蹈和鼓樂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將演出的氛圍推向高潮。
我說過,巖光的孔雀舞跳得很好,而且絲毫不比玉兒遜色,加上他擊打象腳鼓出神入化的技藝,使他成為孔雀舞當之無愧的王者。傣家人無論男女都很喜歡巖光,他走到哪兒都會受到人們的歡迎,而我作為他的妻子也受到當地人熱情的歡迎與由衷的贊美,這讓我滿心都生起不盡的自豪與驕傲。傣家人沒有因為我是漢族人而排擠我,相反,他們總是對我充滿善意,不僅時常邀請我參與他們的各種盛會,還會經常教我如何做好傣家的各種美食。
我在傣家受到了隆重的禮遇,老人們像對待自己女兒那般呵護我,年輕的小伙子和姑娘們把我視作他們的姐妹,孩子們也都喜歡聚到竹樓下聽我唱漢族的民謠,一臉燦爛的笑容。除了太過炎熱潮濕,我在這里沒有感到絲毫的不適,白天我會呆在家里看從昆明帶來的書籍,或是圍在火塘邊忙碌著給巖光做飯,或是和新結識的傣家女子結伴去江邊漿洗衣服,晚上我會和玉兒、巖龍他們一起去參加篝火晚會,看他們唱古老的傣家民歌,看他們跳形態優美的孔雀舞,或是和巖光靜靜地坐在竹樓上的回廊里,一邊看月光嫻靜地灑在遠處的鳳尾竹林中,一邊聽他講他阿媽的故事。
可以說,初到西雙版納,我和巖光度過了一段無憂無慮而又充滿歡聲笑語的快樂時光。在這里,人們的臉上總是洋溢著幸福滿足的笑容,無論走到哪里,都能聽到小伙子們歡快的歌聲和姑娘們銀鈴般清脆的笑聲。這是個沒有悲傷的民族,或者說這是個擅于將悲痛化為力量、化為歡笑的民族,就像遠古時同樣居住在這片土地上的孔雀王國,他們不僅個個能歌善舞,而且總會歡天喜地地度過每一個日夜,哪怕他們的生活中正面臨著難以逾越的阻礙,臉上依舊會帶著陽光般的微笑。
和這些快樂滿足的傣家人生活在一起,我也漸漸變成了一個快樂的人,巖光出門或是到田地里農忙的時候,我就會去寨子里的村民家挨家挨戶地串門,聽他們用我還聽不太懂的傣家方言講各種關于傣家人的種種傳說,并請求大娘大嬸們教我織布的技藝。他們每個人都對我非常友善,傾其所能地傳授我傣家的織布技藝,盡管我總是學不好,他們依然對我表現出極大的耐心,并用眼神和手勢比劃著鼓勵我,只要再堅持一段時間,我不僅會學會織布,還會成為一個真正的傣家婦女。
我會成為一個真正的傣家女人嗎?剛來到這里時,我還不習慣穿戴他們的民族服飾,巖光在這些方面也不要求我入鄉隨俗,但當玉兒拿著一身極為合體的無領窄袖短衫和色彩鮮艷的筒裙要我換上時,我還是難以抗拒地接受了她的美意。我沒想到那身衣服竟然會那么合體,簡直就是為我量體裁剪的,當玉兒用她會得不多的漢語比劃著告訴我,這是她花了一個晚上連夜為我趕制出的衣裳時,我的確震驚了。玉兒從未給我量過衣服的尺寸,難道說她那一雙漂亮的眼睛就是一把無形的尺嗎?我在玉兒的催促下,換下了我在昆明穿了二十年的漢服,穿上了那身看上去極為花哨的傣家衣裙,盡管心里還有些忐忑不安,生怕自己會糟蹋了這身衣裳,但當玉兒在我面前高高地舉起我送她的鏡子時,我一下子就懵住了。這真的是我嗎?鏡子里的我顯得格外嬌俏艷麗,卻絕無妖嬈之態,如果再在頭上斜插一把竹梳,或戴上一頂斗笠,就和寨子里那些傣家女子毫無分別了。
玉兒果然是個心靈手巧的姑娘,孔雀舞跳得好,針線活也是第一流的。我喜歡她送我的那身短衫和筒裙,可我真的做好要成為一個傣家婦人的心理準備了嗎?是的,我喜歡西雙版納,可我的根在昆明,我真的會在西雙版納終老嗎?玉兒放下鏡子,把她頭上的竹梳取下來為我簪上,望著我不住地抿著嘴笑,說我這么一穿戴,果然就是個傣家女人的模樣,難怪巖光要死要活地偏要娶我,還把我千里迢迢地從昆明帶了回來。她說我是巖光的驕傲,也是他們傣家人的驕傲,還說巖光娶回來一個天仙般美艷的妻子,惹得傣家的小伙子們都羨慕得不行,卻又只能望洋興嘆。
一直等到巖光從外面回來,玉兒才手舞足蹈地走了。我知道她怕我在她走后會脫下那身衣裳,所以才會等到巖光回來才走,可我這副模樣,巖光真的會喜歡嗎?自巖光認識我的那天起,直到我們一起從昆明逃出來,我都是穿著漢族的服飾,而今這副近乎盛裝的打扮他不會覺得奇怪嗎?事實證明,我的擔心是多余的,巖光不僅很喜歡我穿著傣家服飾的模樣,還說我簡直就是他們傣家傳說中的那位孔雀王后,美到了極致。打那天開始,我便不再穿從前的衣服了,巖光是傣家人,身為他的妻子,我本應該入鄉隨俗才是,可我換上了艷麗的短衫筒裙,就會成為一個真正的傣家婦女嗎?
我有些淡淡的失落。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一輩子都留在西雙版納,因為我的心還在不停地思念著我的家鄉、我的親人。雖然是從昆明逃出來的,雖然父親一直竭力反對我和巖光的婚事,甚至在我們結合的過程中設置著重重阻礙,可他畢竟是生我養我愛我疼我的父親,我真的可以狠下心來一輩子都不踏進那個生活了二十年的家門嗎?為了心愛的男人,我選擇了背叛父親,選擇了和巖光一起私奔,可當我和巖光終于可以正大光明、名正言順地廝守在一起時,我的心為什么還會隱隱作痛?我不后悔選擇了和巖光在一起,哪怕是死我也不會后悔,可一想起父親那雙望女成鳳的眼神,就會有種深深的負疚感吞噬著我、包裹著我,讓我喘不過氣來。
我盡量不去想父親,不去想昆明,既然已經決定和巖光廝守一輩子,我就不能奢望太多。那么,就安下心來守在巖光身邊,守在西雙版納這風光秀美的地方,快快樂樂地生活下去吧!我的世界里不再擁有昆明和父親這樣的字眼,在巖光的陪伴下,在玉兒、巖龍他們的歡聲笑語里,在傣家人充滿善意的交往中,我臉上的笑容也變得越來越多。我開始喜歡穿戴傣家人色澤鮮艷的短衫和筒裙,開始參與到傣家人的各種活動中,潑水節、舞會,從來都少不了我的身影,僅僅一年的工夫,我就從一個漢族女子徹底兌變成一個不折不扣的傣家婦女。
我學會了織布,學會了做花包,學會了做竹筒飯、檸檬魚,學會了唱傣家民歌,而且還在巖光和玉兒的點拔下學會了跳孔雀舞。玉兒說,不會跳孔雀舞就不能算是真正的傣家人,所以當我能夠嫻熟地跳完一整支孔雀舞后,終于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因為我清楚地知道,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真的成了一個十足的傣家女子。舞蹈是歌者的王后,是快樂無憂的天使,是醫療疾苦的郎中,是拂去紅塵的禪師,那段時日,我總是站在竹樓的平臺上或是高高的檳榔樹下盡興而舞,舞去了心間掩藏的憂傷,舞去了塵世的紛擾,舞去了世間的喧囂,而巖光亦總是用欽許的目光默默看著我跳舞,嘴角亦總是漫溢著歡喜愉悅的笑容。
我們在西雙版納,在那個不知名的傣家村寨里,說著我們歡喜的話,唱著我們歡喜的歌,跳著我們歡喜的舞做著我們歡喜的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們的笑聲總是穿過高高的竹樓,穿過湛藍的天空,穿過潔白的云朵,穿過川流不息的瀾滄冮,在整個寨子里蜿蜒盤旋,而我們的歡樂也感染著寨子里所有的男女老少,每個人見到我們都是那么的友善,那么的安詳,那么的寧和。我走進了越來越多的傣家村民家中,他們都按照傣家的規矩,親切地喚我玉萍,而我從他們充滿和藹與善意的目光中,也越來越堅定地認為我就是一個真真正正的傣家女子。
在這風光殊勝的熱帶雨林中,因為巖光給我的愛和傣家人對我的好,我的鄉愁也隨著時間的游移日漸減少,甚至覺得西雙版納就是我的故鄉,打出生起,我便一直住在這里。我熱愛這片處處都充滿鳥語花香的土地,我愛著這里的山山水水,愛著這里熱烈的陽光,愛著這里柔婉的月色,愛著這里茂密的樹林,愛著這里一叢一叢的鳳尾竹,愛著小伙子們用葫蘆絲吹出的清新柔美的樂調,愛著這里每一個滿臉掛著笑容的男女老少,也愛著穿著無領對襟短衫和長管褲、頭上包著藍布或白布、光腳走在村寨里的巖光。西雙版納的巖光和我從前在昆明認識的那個巖光簡直判若兩人,他不僅更愛笑了,整個人也變得更加陽光活潑了起來,那一雙清澈見底的眼睛一閃一閃的,仿佛總有說不完的歡喜要對我說。我知道巖光在昆明受了很多委屈,眼看著一天天快活了起來,我的心跟著充滿了歡喜,無論如何,我都要扮演好他妻子的角色,不僅要讓他在村民面前因我而引以為豪,還要盡最大的努力做成一個真正的好妻子。
我不再是養尊處優的大小姐,不再像從前那樣任性,不僅學會了織布、縫制花包、做一桌豐盛可口的傣家飯菜,還學會了裁剪衣裳,就連下田勞作也不在話下。巖光并不要我做活,甚至阻止我下地,可我喜歡這樣,喜歡像別家的傣家女人一樣,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廚,更干得了農活。我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大小姐了,我是巖光的妻子,我不想被人們當作一只漂亮的花瓶,中看不中樣,所以我總是跟在玉兒她們后面學這學那,到最后,竟連當地頭人、土司的太太也都對我刮目相看了呢。
我為自己能夠融入傣家人的社會感到欣喜,也為自己成為巖光合格的妻子感到驕傲。我們相親相愛的身影出現在村寨的每一個角落,無論是香火旺盛的緬寺,還是月光下的小徑上,到處都留下我們歡喜著并肩走過的腳印。我沒想到巖光會去參軍,更沒想到他會死在北伐的路上,噩耗傳回西雙版納的時候,我欲哭無淚,因為我怎么也不肯把一年前還在我面前活蹦亂跳的他和死亡聯系在一起。巖光死了嗎?我顫抖著雙手扶著竹樓上的廊柱,瞪大雙眼覷著前來報信的玉兒,甚至覺得她只不過是在跟我開一個玩笑。我看到了玉兒手里死死捏著的那封信,那是巖龍從前線托人捎回來的。多年前,巖光就是跟著巖龍走出西雙版納的村寨到昆明的酒坊當學徒的,而今巖光又跟著巖龍走向戰場并丟了性命,這殘酷得近乎慘烈的事實確實難以令人接受。
為什么?為什么巖龍要帶巖光一起走?他自己不怕死,為什么還要拉著巖光陪著他?我從玉兒手里搶過那封用傣文寫回的信中確認了巖光的死訊,那一瞬,我徹底被擊垮了,淚水亦終于隨著恐懼與悲痛的情緒噴涌而出。巖光就這樣死了嗎?他還那么年輕,為什么連對我說一句再見的機會也沒有便這樣急匆匆地走了?巖龍,如果不是因為巖龍,他根本不會去廣西做生意,也不會被軍隊抓了壯丁,更不會丟了性命,我恨透了巖龍,也恨透了巖龍的心上人玉兒,于是我沖著玉兒發出了歇斯底里的吼叫,我讓她離開我的家,我告訴她,如果巖光不能活著回來,我是再也不想見到她的面了,也絕不會原諒她和巖龍的。
寂寂的風中,我穿著一襲白色的衣裙,一個人,寂寂地守候在巖光的靈前。因為路途遙遠,天氣炎熱,巖光的尸體沒有被運回西雙版納,而是被埋在了一個不知道叫做什么的地方。我想去找他,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而跟隨軍隊繼續北上的巖龍也沒再捎回只言片字的消息,所以我只能守在高高的竹樓上,守候著奇跡的發生。巖光,你沒有死是不是?你只是暫時迷了路,可你終將會沿著去時的路徑走回來的,不是嗎?這里是你的家鄉,是埋著你阿爸阿媽的故土,是你妻子日夜守在門前等你回來的地方,你不會就這樣一聲不響地消逝得無影無蹤,對嗎?你會回來的,你一定會回來的,你還要講外面的故事給我聽,你還要帶我去緬寺拜佛,祈禱菩薩賜我們一個健康活潑的孩子,你還要帶我爬上高高的檳榔樹去采摘那酸酸甜甜的檳榔,你還要帶我去參加巖龍和玉兒的婚禮,不是嗎?
你怎么可以不回來呢?香蕉熟了,菠蘿比往年都要甜,我種的鳳尾竹又長高了一大截,你怎么可以不回來看看?我織布的手藝越來越好了,裁剪的衣裳也越來越合體了,村里的人都夸我心靈手巧,可你不在我身邊,這些贊美對我來說又有什么意義?我希望在別人夸我時你的臉上洋溢著滿足而又得意的微笑,希望你因為我引以為豪,可是你不在了,又有誰來分享我內心漫溢的喜悅?巖光,回來吧,我們不要再出去做什么生意了,地里的糧食足夠我們吃了,也不要去參軍打仗了,那是軍閥之間的事,我們何必去淌那趟渾水?回來,巖光,我不要漂亮的首飾,不要華美的衣服,不要與別的姑娘攀比,我只要你陪在我身邊,每一天、每一夜,永永遠遠,你都聽到了嗎?
我的心在流淚,在泣血。我知道巖光不會回來了,以后的每一天、每一夜,我都只能在不盡的思念里枯坐在門前守候他無望的歸期,任泉涌的淚水洇濕隔岸的他那一襲枕夢中的喟然長天。我還能為他做些什么?我只能惆悵悲哀著望向窗外那不曾被塵世斑駁污染的鳳尾竹在南國的熱風中翻飛如雪,任那青蔥翠綠的枝葉襯著我低眉不語的素顏,在那昏黃搖曳的燭火中,掬起滴滴眼角邊的清淚,再為他跳一支沒有任何打擊樂器伴奏的孔雀舞。
起舞,弄清影,飛身輕旋,漣漪輕泛。我思念的淚水,迅速氤氳了人世間所有的滄海桑田,只為他一人滾落,只為他一人飛濺。汩汩如泉的淚水經久不息,落地玉碎的那一剎那,那柔似蛛網的心扉終是禁不住再次漾起絲絲縷縷的情思,而那些曾經相依相伴走過的每一個瞬間都凝固成了我永恒的探索與追憶。思緒回到我和他初遇在昆明郊外那個詩意浪漫的嫵媚春天,他清澈的目光銷魂了我如花般絢美的注視,此后,那個春天盛開的妖嬈之花,便成了移植在我心海不斷繁衍生息的蠱,糾纏著我不停歇地追尋,只為與他歡喜著牽手走在繁花似錦、香氣沖天的陌上。然而,一段看似美好的姻緣在經歷短暫的喜悅后,終于擱淺在了飄緲的塵煙里,他已不在,我亦只能寂寞著獨自躑躅在靜默的荒原,任孤單的影子在風中凄美地飄零。
淚,輕輕地滴落;嘆息聲,低低地縈回。思念,起舞;追憶,影蹁躚。只是,彼岸的他,又可曾看到我這支寂寞魂傷的舞?踮起的腳尖,疾走著我的思念;飛身的旋轉,皆因他搖曳生姿;飄飛的衣袂,清冷了琉璃的月輝。夜風里,寂靜的陌上,潺潺的溪畔,孤寂的樓上,一首相思曲、一支斷魂舞、一個落魄人,繼續迷離沉淪在古典華美的孔雀舞舞步里,卻不知道今夕何夕,更不知道緣何而舞,緣何而哭。
傷心里,隔岸的葫蘆絲,從月牙的弓弦里如泣如訴地吹奏出了阿鼻地獄的相思曲,裹挾著長煙落日盡頭三生石上尚未泯滅的印記,悄然落在我守候的樓臺。我本以為,那一瞬,我只要對著門前那叢愈來愈高的鳳尾竹,側身在月光下給它一個嫵媚的回眸,或是像青燈古佛前那朵徐徐綻放的白蓮,盡情揮舞出我的相思,他便會從遙遠的他鄉歸來,一直走近我的身旁,而我糾葛了無數個日夜的淚水便會幻化成明艷的五色花,來梳妝這個細雨霏霏的春天,可我還是錯了,他根本沒有回來,也不可能出現在我的眼前,亦終于明白,以后的以后,縱我柔情萬種,他亦不會再為我流連徘徊了。
我知道,我的巖光死了,已和我陰陽相隔,縱使我的孔雀舞跳得比玉兒還好,他也不會再出現在我的窗前,呢喃著喚我一聲思萍了。可我還在等他,我愿意在思念的彼岸,披一襲虹的霞衣,擎一朵蓮的素魄,跋山涉水,逾過千萬里的風塵,去往他在的地方,只是,當他打開那一扇位于云端的窗戶時,還能認出我為了守候他而日漸憔悴的容顏嗎?巖光,告訴我,你在哪里,我不怕路途遙遠,我不怕世事艱險,我只要找回你,只要帶你回來,然后再緊緊牽著你的手,一起歡笑著走在傣家村寨鳥語花香的陌上。
回來吧,巖光!讓我在你面前永遠都跳著這支孔雀的舞吧!一年,兩年,五年,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生生世世,永永遠遠。一百年后我會是什么樣子?一百年后你還會認出我來嗎?巖光,我不要你給我許下百年的承諾,我只要你現在就回來,如果你還深愛著我,那就請你回來,回來看我為你跳一支永遠也跳不完的孔雀舞,回來聽我唱一曲傣家小調。我知道,你不會讓我等上一百年的,你不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