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情定葫蘆絲
- 鸚鵡的戀人
- 吳俁陽
- 7220字
- 2025-08-21 10:27:10
夕陽透過洞開的窗戶,不帶一絲吝惜地灑在他那張英俊而又剛毅的臉上,使他原本硬朗的臉型變得柔和了許多。微風輕輕掀開他略顯凌亂的長發,倚著門框站在門口偷聽樂聲的牟暉可以清楚地看出他微閉著雙眼的臉龐早已被歲月的變遷悄悄刻下了年輪的印跡,而那抹從額頭延伸至嘴角的憂郁神色更告訴他這個男人心底深埋的是一段不可告人的傷心往事。她不知道他經歷過什么,也不想知道他的故事,這世間有著太多太多不為人知的秘密,芬妮的,杰克的,沈耀輝的,她的,他的,她又何必去探究別人的經歷?
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他手中的樂器上,從外表上看去,它就是一只普通的葫蘆,只不過在這葫蘆的底部插著三根長短不一的竹管,而她在竹樓下聽到的美妙的樂聲就是從這只普通的葫蘆狀樂器中發出來的。她不知道這到底是什么樂器,但她的直覺告訴她,這一定是傣族人的民族樂器,出于對音樂的熱愛,她感覺到全身的細胞都在這曼妙無比的旋律中開始震顫起來。一只葫蘆,一只小小的葫蘆!是的,她完全可以確定他手中的樂器就是一只葫蘆,這讓她更加體悟到身為華夏民族的自豪與驕傲。
那是一只可以吹出旋律的葫蘆,她完全沉醉在了這只葫蘆吹奏出的樂聲里,整顆心都默默化作了朵朵柔軟的白云。在那動人的旋律中,她仿佛看到了一條緩緩流過竹樓下的小溪,那婉約纏綿的曲調更恰似落在了夢囈般的溪流中,正伴著清澈的月光,踩踏著微風裊裊而來,徑自闖入她的耳膜,如夢似幻,宛臨仙境;又仿佛看到,那浸著溫柔心思的曲調宛若空中飄來的仙樂,正掠過透溢著泥土芬芳的田野,撫過炊煙繚繞的村寨,在銀色的月光下跳著一支絢美的舞。這是她聽過的最美的旋律,柔美,婉轉,原始,古典,幽雅,清淡,說它是天籟,也毫無夸張的成分。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她忍不住隨著他吹響的旋律輕輕哼起了弘一大師李叔同的《送別》,只覺得渾身上下都有種說不出的舒爽,但又難以掩飾住那發自內心的淡淡哀傷與憂愁。她還是按捺不住地想起了遠方的他。此時此刻,他會不會正守在廣州的某個角落,和著《送別》的旋律,靜靜地想她念她?音樂總是和文字一樣,能夠在人們最最思念的時候,以它特有的語言與人們產生共鳴,與天地一起分享人們的所有歡喜與悲傷。這世間所有的喜怒哀樂都要我們自己承擔,唯有音樂與文字才會無怨無悔地分擔我們一切的喜悅與悲痛,而且不用擔心它們會把那些藏匿的心思輕易泄露出去。與文字比起來,音樂更能表達她的思念,也更易懂得她一片癡心,只是遠方的他對她又了解幾分理解多少?每一次在舞臺上拉響《送別》的旋律,她就會不由自主地思念起他。她不知道是《送別》這首曲子成就了她的藝術生涯,還是她對他的思念成就了《送別》,但她清楚地知道,她從來都不曾將他忘記,更做不到把他埋葬在心底。一曲又一曲的《送別》,從廣州拉到紐約,從紐約拉到巴黎,從巴黎拉到維也納,從維也納拉到悉尼,拉響了她事業的輝煌,也拉響了她對他不滅的思念。
她希望他能坐在臺下看她的小提琴演奏會,希望他能親耳聽到她在臺上拉響的旋律,明華,你可知道,這一曲曲的《送別》依然是我對你最初的初心?二十年了,不知道他還會不會記起當初離別時的情景,那天,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她為他拉響了《送別》,而穿著白色的確良襯衫的他選擇了黯然的離去。他改變不了任何無法扭轉的狀況,她也改變不了。她被父母送到了美國,而他只能繼續停留在廣州。他們不可能有未來的,這一點他看得比她透徹,一個勞模的兒子怎么能夠與藝術世家的她談情說愛?不,不能,他唯一能選擇的就是徹底退出她的世界。
他還在愛她嗎?她搖搖頭,二十年了,時光早已改變了一切,他也早該娶妻生子了,即便心里還有一塊空間用來安放他們的過去又有什么意義?也許,他很愛他的妻子;也許,他早已不記得她的存在;也許,她只是他和妻子茶余飯后笑談的對象。她知道,自己終不過是他人生路上的一個過客,再華美也只是可有可無的配角,可她還是希望他依然愛著她,哪怕對她有一點一滴的思念也好過她一個人孤單著懷念。多少次站在舞臺上,當她面對千萬個觀眾拉響《送別》的旋律時,他可知道她心里想的念的全是他?她無法揣測他現在長成了什么模樣,卻還記得他穿著白色的確涼襯衫的身影,他的年華,他的音容笑貌,在她腦海里都被定格在了離別時的那一瞬,可她如果有得選擇,是絕對不會離他而去的。
《送別》就像一首讖,把她推到了大洋彼岸。她想回首,卻不能回首,只好把他埋在了心底,只好用音樂來緬懷他們逝去的青春與愛情。常常,她都會把自己關在房里,默默地坐在窗口,一邊看著窗外車水馬龍的曼哈頓,一邊任懷中的小提琴在她指間流淌出淡淡的憂傷與濃濃的思念。《送別》是首好聽的曲子,它憂傷、空靈、靜美、恬淡,這讓她更著迷于那仙樂般的旋律,雖然心里有些疼有些痛,但每每拉起這首曲子,眼里還是會由衷地涌起欣慰的淚花。能夠一直這樣思念著他,不是已經很幸福了嗎?她還想要什么呢?就讓這份永恒的記憶永遠浸染在她濤起的思緒中,讓它一直伴隨那憂傷而又感人肺腑的旋律永遠氤氳在她思念的心中吧!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她聽見他雄渾的聲音在她甜美濕潤的歌喉后悠然響起,聲情并茂。是他嗎?他聽到了她的歌聲,所以隔著云端為她唱響了那首當年沒有唱完的歌嗎?那么說,他并沒有忘記她,也和她一樣,時時刻刻都在思念著對方嗎?“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她和著他的聲調動情地唱著,任他溫暖的目光肆意流淌在她的心里,眼角噙滿了憂傷并歡喜著的淚花。
是他的問話讓她從夢幻中驚醒過來。是他,那個吹著葫蘆形樂器的穿著傣族民族服飾的男人。原來剛剛和自己一起唱歌的根本不是她心里那個他,而是眼前這個胡子拉渣、頭發長長的男人。他大概四十歲左右年紀,上身穿一件藍色無領對襟短衫,下身著一件青色寬腰無兜長褲,祼露著雙足,左右兩只手腕上各戴著一只閃閃發亮的銀鐲,看上去格外陽剛健碩,但他略帶哀傷的眼神還是出賣了盤桓在他心底揮之不去的痛苦與揪結。
他緩緩站起身來,用一種訝異而又友好的表情打量著眼前這位不速之客,手里仍然舉著那只葫蘆形的民族樂器。“你喜歡《送別》?”他沒有問她是怎么來的,也沒有問她是誰,好像她本來就是他熟識的人,或是要等的人。“我……”她為自己不請自來的唐突感到不自在,而他只是盯著她拎著高跟鞋的左手,沖她禮貌地笑了笑,忽地又低下頭看著自己手中的樂器,不緊不慢地對她說:“這是葫蘆絲,也叫葫蘆簫,我們傣語稱它篳郎叨。篳是傣語里吹管樂器的泛稱,郎為直吹之意,叨就是葫蘆,是云南特有的少數民族樂器,主要流傳于傣、彝、佤、阿昌、德昂、布朗等民族中。葫蘆絲可分為高、中、低音三種類型,常用的調為降B、C、D等調。”
“葫蘆絲?”牟暉目不轉睛地打量著他手中的葫蘆絲,不解地問他,“那下邊這三根竹管是做什么用的?”
“傳統葫蘆絲屬簧管類樂器,它的結構由一個葫蘆和三根或者兩根、四根竹管組成。葫蘆上端為吹嘴,下端與葫蘆連接的三根竹管為音管,其中,中間一根較粗較長的竹管是主音管,主音管正面有六個按音孔,背面上端有一個音孔為第七按音孔,下端有一個出音孔和兩個穿繩孔。主音管頂端都裝有金屬簧片,尾端都裝有軟塞子。”他認真地向她介紹著葫蘆絲,滿臉得意之色。
“您是音樂家?”
他搖搖頭,一邊把她讓進臥室,一邊把葫蘆絲遞到她手里,不無自豪地說:“我們傣族人,幾乎沒有不會樂器的,但要說音樂家,倒是言過其實了。”
“您的《送別》吹得很好,是我聽過的最好的旋律。”她仔細打量著手里的葫蘆絲,若不是親眼所見,真想象不出這一點也不起眼的葫蘆居然能吹奏出如此優美的樂調。
“其實我吹得很一般了。”他邊說邊盤腿坐下,并伸手朝他身后唯一的一張籐椅一指,示意她坐下來,又從地板上變魔法似地揀起另一只葫蘆絲,悠悠地吹了起來。
她沒有聽過這首曲子,但她可以聽出這是一首活潑歡快的曲子。她一邊仔細聆聽他吹奏的旋律,一邊默默打量著屋里的陳設。臥室的空間很大,卻沒有多少家具,倒是四面的竹墻上掛滿了各種各樣的油畫、水墨畫以及水彩畫。她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腳邊,在他剛剛揀起葫蘆絲的地板上擺滿了各種顏料,而一張看上去略顯陳舊的宣紙上正畫著一個沒有畫完的年輕女子的側面像。他是個畫家?她輕輕瞥一眼雙目緊閉的他,那畫上的女子是他的戀人?莫非,他神色里滲透出的憂郁都是因為這個畫中的女子?畫雖沒有畫完,但她仍然可以從她面部輪廓的柔美曲線中猜出她是一個標致的美人,那么,她又去了哪里?看著他這副不修邊幅的模樣,她猜他肯定是個單身漢,只是她為什么離他而去,是嫌這里太窮還是無法忍受他對她的忽視?
那應該又是個凄美而又無奈的故事,只是故事里的主人公不再是遠在紐約的她和留在廣州的他。她不知道在這個傣族男人身上發生過什么故事,但她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和她同樣都經受著感情上的巨大的痛苦。她突地對這個陌生男人產生了一絲興趣,他會吹奏樂器,他會畫畫,可以說他是個不折不扣的藝術家,到底,他曾經經歷了些什么,神色中才總是滲透著不為人知的落寞與憂郁?她開始認真打量起他來。他有著一張英俊剛毅的面龐,有著健康的小麥膚色,有著健碩的身材,有著傲人的身高,寬寬的肩膀加上壯實的腰部,盡顯男人陽剛之美,而那帶著強烈的藝術家風格的氣質更是讓他舉手投足間都漫溢著雄渾又不失儒雅的氣息。
他是個魅力十足的男人。她開始把他想成那個穿著的確涼白襯衫的他。經過二十年的歲月打磨,他是不是也已經從一個青澀懵懂的少年變成了一個充滿魅力的成熟男人?他會吹葫蘆絲,他會畫畫,他每天都會坐在窗下靜靜地想她,然后在葫蘆絲余音裊裊的旋律中鋪開一張纖塵不染的雪宣,一筆一畫地把她畫在了記憶的流痕中。二十年了,他到底為她流了多少淚,又為她與命運做過哪些抗爭?對不起,他的青春她沒來得及參與,所以這份痛她只能獨自承當,只是,那一曲悠悠的葫蘆絲樂聲里又摻雜了他多少的不舍與心疼?
多希望眼前這個男人就是那個令她日思夜想了二十年的他。可她知道他不是,她和他只是一對萍水相逢的路人,短暫的遇見后便是永遠的離別,而聚首甚至短促得離惆悵嘆息都來不及。她不是他的她,他也不是她的他。是葫蘆絲牽引著他們共處一室,她和他,注定只會是一對彼此不相欠的路人。他吹奏的樂曲似乎永遠也停不下來,而她也沒有要走的打算。他的樂聲吹落了黃昏,送走了夕照,吹來了浩渺的夜空,迎來了溫婉的月光。不知不覺中,夜便在曼妙的旋律中悄然降臨了,沐浴著寧靜淡泊的月光,望著窗外明靜柔美的明月,感受著拂面而過的清風,她依然靜靜地坐在籐椅上,用心聆聽著他吹奏的每一個音符。
“月光下的鳳尾竹,癡情的傣家姑娘,委婉的葫蘆絲,只想留住你的心。月光下的鳳尾竹,多情的傣家姑娘,纏綿的葫蘆絲,只想看看你……”他開始放開聲音,忘情了唱了起來,字字句句,都浸著飽滿的情感。月光下的鳳尾竹啊,你可看見他鐘情的姑娘正從流水潺潺的溪邊走過?她去了哪里,他又可曾知道她要去的地方?那柔美溫潤、婉轉悅耳的歌聲,究竟要牽引著盛裝的傣族男人踏上尋覓他心儀女子的路途,還是要帶著她走近廣州再次踱步在他的世界?
初秋的夜,月色如水,風清幽,柳飛揚,花香瀉。 思念的夜,碧空如洗,皓月千里,薄似蟬翼的銀紗將眼前這座竹樓及周圍的群山輕輕籠罩,任傾瀉而下的晶瑩月光在合歡樹的縫隙間投下斑斑駁駁的影子,迅即潮濕了屋檐下那一雙雙潮濕的眼。他的歌聲有如天籟,聽他唱歌仿佛在品味一曲神秘的天籟,那味道猶如抖動的絲綢那樣飄逸柔美、沁人心脾。這樣的秋夜,就這樣讓無邊的思緒在月光里緩緩流淌,就這樣讓良辰美景在想象中搖曳著絲絲縷縷的浪漫,她心里涌起的不僅僅是淡淡的憂傷,還有種說不出的歡喜與芬芳。音樂繼續在竹樓里縈繞,歌聲繼續在心間徜徉,她感受到一種無與倫比的快樂與愜意正震顫著她的心扉,這柔情款款的男子,又有哪個女人愿意棄他而去?
那鐘情的傣族男子讓悅耳動聽的葫蘆絲,聲聲回蕩在她柔軟的心房,她已分不清自己要找的男人究竟是遠在廣州的他還是近在咫尺的他。心,一點一點地浸在葫蘆絲里,靈魂,在葫蘆絲奏響的旋律中找到了一個安然的住所,此時此刻,她腦子里一片空白,能夠想到的也只是跟著他的旋律輕輕哼唱起那首她從未聽過的歌。“月光下的鳳尾竹,癡情的傣家姑娘,委婉的葫蘆絲,只想留住你的心。月光下的鳳尾竹,多情的傣家姑娘,纏綿的葫蘆絲,只想看看你……”然而,她想留住的又是誰人的心,她又是誰心中最最鐘愛的姑娘?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只想由著葫蘆絲優美的旋律繼續包裹著她,蠱惑著她,任那絲絲索繞的感覺,那悠揚婉轉的情致,那活潑輕快的曲調,緩緩帶著她進入一個渾然忘我的自然空間。這是天籟,是讓浮躁的心靈得以安靜與充實的神曲,這是抵達靈魂最便捷的通道,是滌蕩塵垢的清泉,她愿在這自由的空間里無拘無束地遨游,盡情享受那種心未動、心已遠的愜意,哪怕一轉身窗外的世界仍是紅塵滾滾。
她愛上了這婉轉空靈、意境優美的音樂,也喜歡上了眼前這個不修邊幅的傣族男人。在音樂的熏陶下,她的眼睛變得更加明亮,甚至可以看到他眼角細小的皺紋和發梢不多的白發。他確實是個長相俊美而又陽剛氣十足的魅力男人,和她在美國交往過的所有男人都不可同日而語,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她想她也許會希望成為他的女人的。可他們只是萍水相逢,她又怎么可能會在這遙遠的地方與一個陌生人譜寫一曲曠世之戀?
不可能的。她苦澀地笑笑,一抬頭,卻看見他正目光炯炯地盯著她看。他的眼睛很美,雖然人過中年,滄桑早已爬滿了他整張憂郁的臉,但她依然能從他那一雙尚未干涸的清澈的眸子中看出他曾經的俊美與靈動。他的眼睛會說話,她看出那里面正燃燒著欲望的火焰,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渴求。他沒有向她掩飾自己的情感,這讓她覺得惱火,即便是在西雙版納,他也不能褻瀆她的尊嚴的。
他輕輕嘆一口氣,隨即掉轉過臉不再看她,“你是第一次來西雙版納吧?”
“嗯?”
“我們傣族人的風俗,外人是不能走進主人的臥室的,哪怕是看一眼也不行。我以為……”
“什么?”
“傣族人的臥室是決不容許外人窺看的。過去的習俗規定,如果主人發現外人窺看自家的臥室,男人就要做主人的上門女婿,或到主人家做三年苦工,即使是女客人也要到主人家服役三年。我以為你知道這些規矩,所以才走上了竹樓。我……”他用一種近乎輕描淡寫的口吻說著,“雖然現在已經打破了過去的俗規,但是游客無論是到傣家參觀或是做客,窺看主人的臥室始終是不受歡迎的,所以我以為你對我……”
這是什么風俗?看一眼主人的臥室就要給主人當上門女婿或是服役三年,明明就是不開化的風俗嘛!牟暉瞥一眼自己坐著的籘椅,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立馬條件反射地站起身來:“是你叫我進來坐的,我只是聽到你吹奏的曲子才走過來的,我根本不知道你們有這樣的風俗。”她飛快走到門邊,禁不住忿忿然地在心底咒罵起他來,明明知道他們本族的禁忌,卻還叫她進來坐,不是存心要讓她難堪嗎?不,他就是有預謀的,誰知道他心里裝了些什么齷齪的想法!自踏上西雙版納的土地以來,她第一次產生了不良的情緒,看他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怎么會是那種人呢?
“小姐,不介意的話,今晚可以讓我略盡地主之誼嗎?我知道附近有家很不錯的傣家特色菜館,那里的特色菜吃過一次便會終生難忘。”他不知道什么時候已擋在了她的身前,目光依然定定地落在她身上,但早已沒了剛才的那團焰火,眼睛依然如她初見時的那么清澈。“其實我并不在意這些老掉牙的風俗,我只是從沒見過小姐這么漂亮的游客,我……”
他顯得語無倫次。“你知道,我們傣族人是好客的,而且我想我們是有緣的,要不我們也不會以這種方式見面。”
“不”,牟暉有些窘迫地盯一眼他,立即低下頭摳絕,“對不起,我這就回旅館了,我的朋友還在旅館等著我。”
他不無失望地望著她:“那就讓我送送你吧!”
她沒有給他任何機會:“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好。”她抬起頭,與他四目相對。而就在這一剎那的對望中,她發現他的目光中充滿了惶恐與愧疚之色。看來是她想多了。少數民族的同胞說話做事歷來比漢族人直接坦蕩,也許他那個眼神只是真實情感的流露,他喜歡她或是欣賞她又有什么錯呢?也許,那什么也代表不了,只是她想多了,只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是她自作多情罷了。她想打破這種尷尬,卻又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而他似乎也看出了她內心的波瀾,什么也沒說,立即轉身走進臥室,從她坐過的那張藤椅上拿起她擱在上面的葫蘆絲,又急忙掉轉過身,把它鄭重其事地塞到已經穿好高跟鞋沿著樓梯往下走的她的手中。
“這個,送給你。”
是他吹奏過《送別》的那只葫蘆絲。接過葫蘆絲的那一瞬,她看到他臉上綻開了月光般溫婉的笑容,還有那一口雪白而又整齊的牙齒。她沒想到他的牙齒會有那么白,看來這是個不沾香煙的男人,而這種不抽煙的男人歷來都是她欣賞欽羨的對象。她對他的好感陡地多了幾分,那只精美而又原始古樸的葫蘆絲在她手里也變得溫暖起來。他送了葫蘆絲給她,一個會吹樂器的傣族男人送給享譽國際樂壇的她一只傣族民族樂器,她不知道這是不是一段佳話,但她明白,這一定會是一個傳奇,一個不老的傳說。
葫蘆絲特有的純美音色繼續縈繞在整座竹樓上,透過她披肩的長發,一直綿延到外面空曠的草地上。她知道,她背后是他倚在樓梯口默默望著她離去的目光,寫滿憂郁與無奈,終于禁不住在心底輕輕問著他:我們,還會再見嗎?她知道,他們是不會再見的,兩個萍水相逢的路人,短暫的遇見后便是長久的離別,她又怎敢奢求奇跡?高跟鞋踩踏在竹梯上發出的嘎吱響聲和他再次吹響的《送別》旋律交匯在一起,她的心忽地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惆悵與巨大的失落。
那一瞬,她迷路于葫蘆呼吸的拐角,而他嘴邊的葫蘆絲也未曾吹響她的回眸。她只恍惚地感覺到,那甜醉的曲調有著高雅清幽的面貌,有著如同黑白雙色一樣優雅的顏色,是與愛情一樣讓人癡狂的無邊無際與浩瀚。心,剎那之間,去了很遠的地方,當腳下的高跟鞋緩緩離開最后一級竹梯的時候,她的唇終于吻上了云端久別的他,而痛,便從她的指尖一點點地滑落,一直落進草地上的塵埃里去。她不知道她是沉淪了,還是又一次擁抱了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