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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春天華爾茲

有人說,春天是四季中最美麗的季節(jié),可對從小就出生在春城昆明的我來說,沒有了夏、秋、冬的對比,也就少了許多對春天的感念與欣賞,直到那個叫巖光的傣家小伙子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才意識到春天的五彩斑斕和它的迷人之處。打心眼里喜歡上昆明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面對滿城的繁花,我陰郁了近五年的面龐終于露出了愜意的笑容,我知道,我重新活了過來,活在了昆明的春天里,也活在了巖光深情凝望我的目光里。

昆明的確是座美麗的城市,花團錦簇,鳥語花香,山清水秀,風光旖旎,走到哪兒都能攥一把惹眼的春光在手里,怎不叫人心曠神怡?你看那滇池的水,綠如翡翠,纏綿流麗,你看那金馬坊、碧雞坊,雕梁畫棟,精美絕倫,你看那大觀樓,花木繁茂,小橋流水,你看那圓通山,亭臺樓閣,爭奇斗艷,你看那官渡鎮(zhèn),五山六寺,七閣八廟,哪一處不是秀色可餐、美不勝收?無論走在哪個角落里,放眼望去,落入眼簾的都是令人拍案叫絕的景觀,就連路邊街角毫不起眼的小花小草經(jīng)過春風的修飾,也變得格外亭亭玉立,仿若畫師在畫卷上精心埋下的伏筆。

如此美麗的城池,我居然辜負了她曼妙的風情,這究竟是我無心的過失還是有意為之?這五年來,我把自己封閉在了那個局促的世界里,又究竟是我的錯還是父親的錯?母親去世后的這五年里,我始終無法原諒父親,雖然我知道母親的死不是父親的錯,但我依然痛恨著父親,如果當初他能夠多關心下母親,哄她多笑一笑,母親也就不會抑郁而終了。是的,這都是父親的錯,是他對母親的冷落害死了母親,這輩子我都不會原諒他的。父親曾嘗試過跟我和解,可我根本不給他那樣的機會,母親已經(jīng)死了,我又怎么可以背叛她所受的苦和委屈?

母親去世后,我就沒有笑過,甚至聽到弟弟思諾發(fā)出肆無忌憚的笑聲時也會心生厭惡。母親生前最愛的人就是思諾,他怎么還能笑得出來?母親死了,他一點也不感到悲傷難過嗎?男人都是沒心沒肺的!我總是憤憤地盯著思諾,訓斥他沒有良心,辜負了母親對他的寵愛,每一次都會惹他大哭一場,而父親在這個時候往往都會站出來護著思諾,不咸不淡地責備我?guī)拙洹?

父親從不罵人,更不會動手打人,可他愛講道理,仿佛這世間只有他才是對的,別人通通都是錯的,而我恰恰最反感他跟我講道理。如果天底下的事講講道理就能解決的話,母親也就不會死了,所以每次父親給我講道理的時候,我就會面無表情地盯著他冷冷地說,天下不是什么事都講得了道理的,要是那樣,母親也不會因為他的冷落抑郁而終了。

思萍,我對你母親怎么樣你要比思諾清楚得多的,我一直都很敬重她,她要什么我都會給她,對于她的要求我從來沒有說過一個不字,當然,你母親這輩子也沒要求我為她做過什么。父親竭力壓抑著內(nèi)心的痛苦,依然語氣平和地跟我進行著溝通,可我看得出他是心虛的,因為每次提到母親,他那雙成天和藥材打交道的手就會在長衫底下不住地打著顫。

可母親需要的不是錦衣玉食的日子!表面再風光有什么用,她心里的苦您體恤過嗎?她要的是您的關心,是您能給她的溫暖,可這些您都給過她嗎?您每天只知道您的醫(yī)藥鋪,回到家也總是拉長著一張臉,好像誰都欠著您似的,每個月和母親說過的話加起來也不會超過幾十句,這樣的日子她能過得舒心嗎?您說您給了她想要的一切,可在我看來,您給她最多的就是無法承受的痛苦與悲傷!但凡您對她好一點點,她也不會死的!

思萍,父親囁嚅著嘴唇怔怔地打量著我,你不懂。你還小,再過幾年,等你再長大一些,你就會理解我和你母親的事了。

我不懂?我已經(jīng)十六了,已經(jīng)是女子中學的學生了,您還把我當小孩子看待嗎?母親的不快樂我都看在眼里,是您,是您害死了她!是您!

父親經(jīng)營著一家藥鋪,因為祖?zhèn)鞯木酷t(yī)術,使他成為昆明附近方圓幾百里地方赫赫有名的神醫(yī),每天來找他看病的人不計其數(shù),所以每天他都是一早出門很晚才回來,有時候干脆就留在藥鋪過夜。打我有記憶的時候起,就難得在家里見到父親,而父親每次回來都會把我抱坐在他的腿上逗我開心逗我笑,所以我跟父親的感情始終很好,而這種親密的父女關系一直持續(xù)到母親去世之前。

母親是過得不開心的,盡管父親總是買來上好的絲綢洋布給她做最時髦的衣服,總是去銀樓給她定制最昂貴的珠寶首飾,甚至托人從上海、香港給她買回來最流行的高跟鞋和香水,盡管每個人都親親切切、客客氣氣地叫她一聲潘太太,可她還是無法讓自己變得開心起來。很多時候,我都會看到打扮得光鮮亮麗的母親一個人呆呆坐在臥室里,在梳妝臺前偷偷捧著她和父親結婚時拍過的唯一一張照片癡癡地看著,而且一看就是好幾個鐘頭。母親從不在我和思諾面前說父親一句壞話,直到有一天我看到她對著他們的結婚照默默流出了淚水,終于忍不住推開門沖了進去,她也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

母親悄悄拭去眼角的淚水,極量裝作一副沒事的模樣平靜地望著我,勉強擠出一絲歡笑來,指著照片上緊緊挨在一起的她和父親對我說,那時候昆明剛時興照相館,你父親硬拉著我去照了一張,她伸出右手纖細的十指在父親那身洋氣十足的西裝上輕輕一點,你父親年輕時倒是很洋派,什么時髦他就玩什么,花錢就跟流水似的,不過現(xiàn)在年紀大了人也就變了,再也不像從前那樣喜歡鬧騰了。我輕輕盯一眼母親哭紅的眼睛,還沒來得及對她喊一聲媽,她就又指著照片上的自己對我說,我這身旗袍還是你父親帶我去上海時找當?shù)刈钣忻牟每p做的,料子加上工錢比買一身法國西裝還貴,我不肯你父親亂花錢,他卻說錢賺了就是用來花的。不過這做工質(zhì)地倒都是真的好得沒話說,到現(xiàn)在還沒壞呢,不像昆明的料子,頂多穿個兩年就不成形了。母親邊說邊拉我在她身邊坐下,一邊仔細打量著我,一邊輕輕嘆口氣說,他們都說你長得像我,可我還是覺得你長得更像你父親,瞧瞧這眉眼,這神情,活脫脫就是從你父親身上剝下來的。我看啊,他們就是討我歡心,專門揀我喜歡的話聽。

媽!我本來就像您嘛!我張開雙手緊緊摟住母親的脖子,我才不要像父親呢,我喜歡像您!

母親伸手輕輕拍著我的背,像你父親不好嗎?他年輕的時候可是昆明城有的美男子,你知道有多少豪門千金排著隊哭著喊著要嫁給他嗎?他那個時候是人見人愛的白馬王子,家里又有錢,還出洋喝過洋墨水,就連道臺的女兒也為他害相思病了呢!母親說起父親年輕的時候,渾身都充滿了力量,聽說道臺的女兒都追上家門來了,氣得你祖父好幾天都沒能下床。可你父親對那個道臺的女兒一點好感也沒有,他居然親自去見道臺,讓他來把女兒接回去,那道臺在眾人面前失了顏面,比你祖父還要氣憤,可他拿你父親也沒辦法,只好領著一幫衙門的人把那個小姐綁了回去。母親輕輕放下手中的照片,小心翼翼地把它收進紫色絨布包裹著的錦盒里,又輕輕蓋上盒蓋,嘆口氣說,要是你父親還能像從前那樣多陪我說會話該有多好。藥鋪的生意越來越好,我跟他倒是越來越生分了。

媽!我不無心疼地盯著母親那張寫滿憂傷與失落的臉,伸手撫弄著她眼角的魚尾紋,忍不住低低抽泣了起來。怎么了思萍?母親仔細打量著我,十一歲的大姑娘了,好端端的,怎么說哭就哭了?我怔怔盯著母親那雙失神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認真地說,我討厭我爸,我討厭他!母親震驚了,怎么了這是?你父親最疼你了,怎么無端地說出這些不懂事的話來了?要讓你父親聽見了,心里不知該有多難過呢。我仍然不忿地嘟嘴著嘴,他欺負您,我就是討厭他!母親伸手替我拭去眼角的淚水,都胡說些什么?你父親對我最好了,怎么就欺負我了?我瞪大雙眼緊緊盯著母親,那您為什么總是一個人偷偷躲在房里哭?爸就是對您不好,他一點也不關心您,連話都懶得跟您說!他不是好爸爸,不是!

你父親不是忙嘛!母親輕輕撫弄著我的頭發(fā),藥鋪那么一大攤子事,他不管能行嗎?你,思諾,還有媽,家里的上上下下,藥鋪里的伙計、學徒,幾十口人每天的開銷都指靠著你父親一個人,他不忙能行嗎?再說還有那么多病人需要他,昆明城里的老百姓,個個都說你父親是神醫(yī),這些年送到藥鋪和家里的匾牌就不下幾百塊,你說你父親能丟下病人不管嗎?他是老百姓心目中的神醫(yī)扁鵲,是華佗再世,他要是整天呆在家里陪著我們,那還能對得起那些牌匾嗎?

可他不關心您,他惹您傷心難過,他就是壞人!再忙也不能天天都呆在藥鋪里,好不容易回來了話也懶得說,這算怎么回事?他就是心里沒有我們!

他不是累的嘛,每天要給那么多人瞧病開方子,有時還要出診,去外地進藥,就算鐵打的人也會熬壞的。母親替父親開脫著說,你還小,大人的事你不懂。好了,出去找思諾玩吧,一會開飯了我叫你們。母親輕輕推開我,你要是想你父親了,就去柜上找他。還有,以后可不許埋怨你父親了,他對你多好,上個月還托人從上海給你買了新衣服新皮鞋,有這樣的父親你可是修了幾輩子才修來的!

打那以后我再也沒在母親面前說過一句埋怨父親的話。我知道母親是極其敬重父親并深深愛著他的,接下來的日子,盡管母親總是很小心地掩飾著她內(nèi)心的憂傷,但我還是能從她不經(jīng)意蹙起的眉頭察覺到她的不快樂與抑郁。母親似乎也意識到我在偷偷地觀察她,所以總是竭力在我面前裝出一副快樂的模樣,可她畢竟不擅于演戲,每次演到最后總會暴露出她的破綻,而這也讓我更加替她感到難過悲傷。

我心疼母親,她活得太累,盡管心里有著太多難以言述的苦衷與不得已,但她在每個人面前都盡量裝作開心的樣子,始終保持著與她潘太太身傷相匹配的矜持與大度,哪怕下人們犯了錯,她也從不會說一句重話,而當父親斥責他那些不用心的學徒時,她也會笑著替他們應付過去。家里從上到下所有的人都很喜歡母親,可我明白,她最需要的不是別人的敬重和贊譽,而是父親對她的愛和理解,可這些又偏偏隨著父親越開越大的藥鋪越加離她遠去,以致于在父親眼里她終至兌變成一道可有可無的擺設。

父親曾經(jīng)是那么的愛她,甚至為了與她結合不惜開罪祖父被祖父趕出了家門,而等帶著她自謀出路、白手起家父親終于熬成方圓幾百里地方上的名醫(yī)時,她曾經(jīng)從他身上得到的快樂與喜悅也都漸漸煙消云散了。她不怪怨父親,她只是不理解為什么一夕之間什么都變了模樣,從前,再苦再累,在外面忙碌了一整天的父親,回到家做的第一樁事就是拉著母親的手給她講這一天經(jīng)歷了些什么趣事,可現(xiàn)在,難得在家中碰上一面的父親每次見到她還沒說上三句話就會丟開她,一個人默默踱到書房里翻弄他那些醫(yī)書去了,仿佛她就是個透明人,而她的喜怒哀樂他也是無從關心了。

他變了。母親原本充滿希望的目光也一次次黯淡了下去。或許,人年紀大了,就不會再像從前那樣卿卿我我了吧?母親把父親的變化歸結到父親事情太忙上,他在外面那么辛苦地打拼,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他也都操心著,哪還有閑情跟她說話談心?可母親終歸是個女人,她在替自己丈夫做得越來越大的事業(yè)感到欣慰時,更希望她的丈夫能像過去那樣,把他所有的喜怒哀樂都交到她手里。她想替他分擔壓力,她想聽聽他在外面經(jīng)歷的事,無論好的還是壞的,她想像從前那樣,兩個人相親相愛地坐在窗前的小桌邊,一邊欣賞窗外的春光,一邊講些知心的話,哪怕是些無關緊要的事,她也會心生歡喜。

自從思諾出生后,母親就愈來愈強烈地感覺到父親對她的疏離,他把越來越多的時間花在了打理藥鋪上,常常是三天兩頭地往外地跑,有時候一走就是好幾個月,仿佛我們在他心里都是不存在了的。母親一直都在擔心,她以為父親在外邊有了別的女人,但即便這樣,她也從不在父親面前表現(xiàn)出絲毫的不開心,而是把所有的痛苦與不快樂都埋在了心底。她也不會干涉父親生意上的事,連自家的藥鋪她都鮮少登門,她只是一門心思地守在那座滇池邊的三進三深的宅院里,恪守本份地扮演著她好妻子、好母親的角色。她希望父親能對她體貼一些,希望父親每次回到家里時不要再緊繃著一張臉,希望父親能陪她多說會話,不管他說什么,她都愛聽,哪怕他板下臉來斥責她幾句,也好過對她一再的冷落啊!可父親始終沒有如她所愿,直到她去世的前一天,父親也沒有跟她起過任何的沖突。

我知道,你心里早沒我了。這是母親彌留的時候對父親說的最后一句話。五年了,我始終無法忘記母親躺在床上蒼白著一張瘦得不成人形的臉望向父親時的無助與悲痛。如果不是痛到了極點、絕望到了極點,她又怎么會掙扎著對父親說了那么一句傷透了心的話?母親把她一輩子的希望都寄托在了父親身上,為了愛情,她不顧外祖父母的阻撓,硬是跟隨父親從湘西千里迢迢地來到昆明,本以為嫁給父親后她就會得到永恒的幸福與快樂,可這些年父親又給了她些什么?除了冷漠還是冷漠,她什么也沒得到,而父親直到她去世前一個月還在滇川交界的山區(qū)進藥,她心里該有多怨多恨啊!

母親很堅強,在病中她從不曾在我和思諾面前表現(xiàn)出任何的苦痛,即便在她最最絕望的時候她也沒在我們面前說父親一個不字。母親不希望我們怨恨父親,更不希望她的死成為我們疏遠父親的理由,所以躺在病榻上的她總是拉著我的手一再叮囑我不要對父親心生怨念,因為父親也不想疏忽她,他只是太累了太忙了,為了養(yǎng)活一大家子上上下下幾十口人,他沒法做到面面俱到,也不可能做到。可我還是在無意中聽到了她對父親說的最后一句話,我知道那句話飽含了太多太多的痛苦與無奈,而我也更加無法原諒父親對母親的冷落與漠視。

祖萍,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樣。父親緊緊攥著母親枯瘦的雙手,痛心疾首地望著她哽咽著說,真不是,不是那樣的。父親把頭埋在母親的懷里繼續(xù)低低地呢喃著什么,可母親卻是再也聽不到了。母親去世了。我望著父親哭得紅紅的雙眼,一下子跌倒在母親的床邊,悲痛與憤恨的淚水噴涌而出。母親死了,屬于我生命的春天也在一瞬間凋零了,我再也感受不到春天的溫暖,再也無心欣賞昆明的美景,再也無法感受到人間的溫情,我的心也跟著母親死去了。

一連幾個月我都沒再跟父親說過一句話,而父親在母親去世后也沒再出過遠門,雖然他每天還照例要去藥鋪坐診,無論多忙,傍晚時分都會在開飯之前趕回家來,但我還是覺得這個家有他在沒他在都是一樣的。母親走了,他倒知道回家了,可他知不知道那無盡個數(shù)也數(shù)不過來的日子里,母親總是枯守在桌邊等著他回來一起吃飯?飯菜熱了又涼,涼了又熱,母親絲毫沒有一句怨言,只是望著我和思諾輕輕抿著嘴笑著,再等一等,等你們的父親回來了咱們陪著他一塊吃。母親總是在等,等父親回來,等父親陪他說一會話,可即便父親回來了,他也不愿意跟她多說,她最后等來的只不過是父親的一張模糊的背影罷了!我不能原諒父親,他完全可以對母親好一些的,可他沒有,他寧可把自己反鎖在書房里研讀各種醫(yī)書,也不肯陪母親多說一會話,若不是他對母親冷漠得近乎絕情的態(tài)度,母親是決不會得肺癆死的!

父親可是遠近聞名的神醫(yī),可他對母親的病情事先竟然一點也沒察覺得到!他可是救死扶傷的大夫啊,他用他精湛的醫(yī)術救活了那么多重癥的病人,為什么終日為他為這個家操勞的母親他居然可以不聞不問?如果他多關心下母親,就一定會及早發(fā)現(xiàn)母親刻意要隱瞞的病情,一定會治好母親的病,可他沒有,他什么也沒做,就那么眼睜睜看著母親死在了他的面前,這何異于他親手殺死了母親?母親活得太痛苦了,否則她為什么寧可隱瞞病情也不肯對父親透露半個字?她早就不想活了,她對父親對她的冷漠早就絕望了,與其如此痛苦地活著還不如一走了之的好,那樣她的世界里便不會再有悲傷與難過了。可我和思諾該怎么辦?母親找到了了結痛苦的辦法,同時也丟開了對我和思諾的牽掛,以后的以后,我和思諾就只能孤零零地活在一個沒有母愛的家庭里了!

思諾到底還小,母親去世的那年他還不滿五歲,所以在哭過鬧過一陣子后他也就適應了父親又當?shù)之攱尩纳睢?晌夷菚呀?jīng)十一歲了,我牢牢記住了母親去世前睜大一雙空洞的眼睛無助地看著父親對他說過的那句充滿無奈與絕望的話,而這句話更是牽絆了我整整五年,五年的時間,我沒有一天開心過,也沒有笑過。我始終不肯原諒父親,也不肯跟他親近,而就在母親去世一年后我又無意中聽到在家里幫傭的姜媽和陳嬸嘮家長時說起母親的死都是因為一個叫陳秀媛的寡婦引起的,于是我第一次破天荒地跟父親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執(zhí)。

您休想把那個叫陳秀媛的寡婦娶進門來!一想起母親彌留前最后說過的那句絕望而又無奈的話,我整個人都崩潰了。不可以!絕對不可以!我決不能讓那個叫陳秀媛的寡婦登堂入室,名正言順地給我和思諾當后媽!是您和陳秀媛害死了我媽!是您,是您和那個不要臉的寡婦逼死了我媽!

思萍,父親伸出手做了個要打我的動作,可最后還是放下了那只手,一拳頭狠狠砸在了他面前的案幾上。你媽的死是個意外,父親顫抖著身子望著我,我沒做過對不起你媽的事,從來都沒有。

沒有?沒有您會三天兩頭地出現(xiàn)在陳寡婦家里嗎?沒有您會隔三岔五地給陳寡婦送米送藥嗎?您早就不愛我媽了,您寧可呆在陳寡婦家里一呆就是半天,也不肯回家多陪媽說一會話,我媽就是被你們氣死的!她早就對您絕望了,所以她才一心求死,一直隱瞞著她的病情!爸,您對不起我媽,更對不起我們這個家!

思萍……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你誤會我了,你媽也誤會我了。

您能說您沒去過陳寡婦家里,沒給她送米送藥嗎?她都害死我媽了,您還要把她娶進家門來嗎?不!我不會答應的!我永遠都不會讓你們達成所愿的!相信我媽在地底下也會咬著牙詛咒你們的!那一天,我砸碎了父親最心愛的明朝官窯燒制的梅瓶,我把它舉過頭頂重重地摔在腳下,看著它在我身邊碎成一塊塊,心里掠過一絲委屈的痛快。我最心愛的母親被不愛她的父親逼死了,我也要他切身體會下失去最最心愛之物的那份不可彌合的痛是什么樣的。

父親終究沒有把陳寡婦娶進門,而我度過的每一個日子都依舊充滿了揮之不去的陰霾。母親的死就像套在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咒,只要念起就會折磨得我死去活來,片刻不得安寧。我已經(jīng)不是過去那個活潑可愛的潘思萍了,我不愛出門,也不愛跟任何人說話,盡管被父親苦口婆心、好說歹說地送進女子學校,我還是難以像從前那樣可以和同學們有說有笑地融合在一起,更不肯與任何人分享我的心思和秘密。我把自己整個兒封閉了起來,不笑,不哭,我只是一個活死人,只是一朵枯萎的花,等著母親從那冰冷的墓里爬出來,把我默默地拯救。

是巖光的出現(xiàn)給我陰郁的世界重新注滿了燦爛的陽光,是他讓我找回了從前那個無憂無慮的自己,是他讓我重新注意到每一朵小花、每一根小草鮮活的美麗與頑強的生命力,也是他讓我發(fā)現(xiàn),原來昆明的天空是那么的藍,滇池的水是那么的清洌,世界上還有種叫做葫蘆絲的樂器能吹出那么優(yōu)美動聽的旋律。

輕輕,推開窗,我看見窗外是一望無際的云海,雪白雪白的云海,猶如圣潔的雪山蔓延在腳下,瞬間覆蓋了整個大地的輪廓,而那一層層宛若泡沫似的云朵,也覆蓋了我目力所及的所有,山川,河流,亭臺樓閣,還有遠處車水馬龍的市井與參差不齊的院落。一切的一切都被那整片整片的云海覆蓋了,而我的憂愁與悲傷也被徹底地拋向了虛空,此時此刻,我所能感受到的唯有無邊的喜悅與愜意。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么痛快過了,而一旦找回這份久違了的歡樂,我就再也放不下任何尋找美麗的機會了。我盡情呼吸著窗外新鮮的空氣,努力回憶著與巖光相識時的每一個片段,仿佛只要出現(xiàn)一個閃失就是對我們遇見的褻瀆,而只要一想起他,想起他那張因羞澀而漲紅的臉,我心里就會涌起無限的歡喜與甜蜜。

我是愛上了他了嗎?我悄悄問著自己。不,我和他只是萍水相逢,彼此都不了解的兩個人,我又怎會對他心生愛慕?可我心底不斷涌起的這份甜蜜與歡喜不是緣于他又會是誰?五年了,我從來都沒有笑過,可在他面前我居然按捺不住地笑了,這不是愛又是什么?抬頭,望向頭頂高遠的天空,那整片的云海正朝著遠處的山巒緩緩地游移,藍天也終于在我望晴的眸中展露出了它別致的風情,那種淺淺的藍,由近及遠,由淺及深,慢慢的、慢慢的,變成了一望無際的海洋,那一瞬,一朵妖嬈的蓮花迅即綻在了我的心底,我看見,他就坐在那朵從云端冉冉升起的蓮花上,不染纖塵,而我,就那么呆呆地望著他,嘴角蕩漾著一抹能夠化開春風的微笑。

在和同學,也是我最好的朋友王玉婷結伴前往石林的路上,我們遭遇了一幫歹徒。他們不僅搶光了我們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還想對我們非禮,而就在我們心生絕望的時候,巖光和他的兄弟巖龍出現(xiàn)了。他們徒手打跑了那幫歹徒,而我也是第一次見到如此英勇的男兒,也就在那一剎那,我和巖光的目光撞到了一起,我看見他的臉涮一下就紅了,而我的心卻撲通撲通跳得厲害,仿佛比先前遇到歹徒時還要緊張。誰也沒想到那幫歹徒趁我們不備時扔下了一條毒蛇,我被那條蛇咬了一口,而就在我心驚膽戰(zhàn)的時候,巖光突地沖到我面前,二話沒說就蹲下身子替我吸著腿上的蛇毒。

我的心跳得越發(fā)厲害。出于本能的矜持,我執(zhí)意不肯他替我吸蛇毒,而他卻以不容置疑的目光盯著我看了一下,隨即又低下頭賣力地替我吸著蛇毒。巖光是第一個觸摸我身體的男人,那一瞬,我腦子里一片空白,心里亂成了一鍋粥,怎么能,怎么能讓一個陌生男人觸摸我的身體?男女授受不親,這事一旦傳了出去我還怎么做人?我繼續(xù)反抗著,狠狠地瞪著他,而等他吐出最后一口污血,抬頭望向我時,我竟然看到他正靦腆地望著我笑。他的笑很美很美,他的牙很白很白,而就在我下意識地朝后退去時,我發(fā)現(xiàn)我那顆堅硬了許久的心居然升起了一絲淡淡的柔軟。

我哭了,因為感動。巖光救了我,他那向暖的微笑也在我心里灑進了關于美和愛的甘露。整整五年,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人間的溫暖,若不是他,我真不知道自己這顆執(zhí)著的心還要堅硬到什么時候。是巖光的笑溫柔了我的心,望向他清澈透亮的眼眸,有一股暖流在我心底涓涓地流過,原來,原來這世界還是這么可愛這么美好,原來這世界還是充滿了善意與溫暖,可是為什么我直到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了它的美,才意識到它從來都沒有改變過?我知道,是我的恨意讓我誤會了這個世界,是我對父親的仇視讓我無法靜下來欣賞這個世界的美,可是巖光做到了,他用他舍己救人的無私精神感化了我,我終于醉倒在了他柔暖的目光里,而我的心也變得越來越輕、越來越柔軟。

故事就這么無聲無息地開始了,一切恍然若夢。巖光因為救我不幸中了蛇毒,為了救他,我和玉婷、巖龍一起把巖光帶到了父親的藥鋪里。那是我第一次主動跟父親說話,雖然父親一直忙著給巖光驅毒,但我隨時可以看到父親看似不經(jīng)意地向我投來的一瞥又一瞥。父親蒼老了許多,已經(jīng)不復當年白馬王子的風采,我知道那是因為他心里懷著對母親深深的愧疚,也明白這些年,他心里其實也是很不好受的。他一直試圖跟我和解,可我就是不給他任何的機會,但是就在父親為巖光驅毒的那個晚上,我卻不知不覺地走到了父親的書房外。

我就那樣靜默著站在父親的書房外,足足有兩袋煙的工夫。我想起了父親對我的種種好,想起了父親把我抱坐在他的腿上教我拍手唱歌的美好時光,想起了父親再忙也不會忘記在我生日那天變魔法似地拿出所有我想要的禮物的情景,淚水禁不住順著眼角流了下來。門“吱嘎”一聲響了,當我還過神來時,父親已經(jīng)站在門外,正用一種緊張而又害怕做錯什么的眼神緊緊盯著我。

腿還疼嗎?要不要再換一副藥?父親關切地打量著我,那個傣家的孩子我已經(jīng)安排他在藥鋪住下了,看樣子不會有什么大礙,將息個幾天就沒事了的。倒是你,怎么去石林也不跟我說一聲,萬一出個好歹,你教我怎么向你死去的媽交待?

爸!我哽咽著望向父親,我……

父親拉著我走進了書房,這是母親去世后五年來我第一次走進他的書房。我在父親的書桌上看到了母親的照片,還有母親生前視若珍寶的和父親的結婚照。原來父親一直沒有忘記母親,可他為什么要冷落母親,為什么讓母親忍受了那么多孤獨的痛?

明天讓我親自替你換藥吧!阿魁做事總是毛手毛腳的,他替你敷藥我不放心。父親看一眼母親的照片,又看一看我,然后又裝作一副不經(jīng)意的樣子抬頭望向頭頂?shù)奈萘骸K恢涝搶ξ疫@個叛逆了五年的女兒說些什么,可我知道他有很多話想要對我說,但又不知道怎么說才不會傷到我的自尊。

阿魁是師傅最小的學徒。因為我不肯向父親妥協(xié),在把巖光送到藥鋪時,執(zhí)意不讓父親替我敷藥,所以父親才極不情愿地讓阿魁給我敷了藥。爸,我盯著書桌上母親的照片,欲言又止。五年了,我跟父親整整對抗了五年,我也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么好,卻管不住嘴地把話題扯到了陳寡婦身上,爸,我媽已經(jīng)走了五年了,您為什么還沒有把陳寡……還沒有把那個女人娶進門?您是怕我……

什么?父親掉轉過頭怔怔盯著我,有些不高興地責備我說,怎么可以在你母親的面前胡說這些沒影子的話?不管你信不信,我這輩子只愛過你母親一個女人,也不可能娶任何別的女人進門。至于陳寡婦,我只是同情她,想幫她一把,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選擇了相信父親這番解釋。或許真的就是我想多了呢?可母親臨終前說的那句話又意味著什么?難道真是我曲解了嗎?我不愿再去深究那些給我?guī)聿豢鞓返氖虑椋热粠r光已經(jīng)把陽光和雨露了灑進了我的心里,我又有什么理由繼續(xù)做一個不快樂的潘思萍呢?不,我不要再痛苦難過地活著了,我要面朝滇池,幸福歡喜地笑,我要面向圓通山,肆意歡顏地笑,我要快樂地走在昆明的春天里,跳一曲愉悅的華爾茲,盡興暢懷地笑。是的,我要笑,放聲地大笑,我還要和那個給我的生活重新注入歡樂的傣家小伙子手拉著手一起奔跑在昆明的大街小巷,我要讓所有人都看到我臉上洋溢著春花般的笑靨,我還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我走進了那個曼妙多姿而又璀璨絢爛的春天。

春天來了,我終于等來了我生命里的春天。我愛上了那個從西雙版納跑出來,千里迢迢來到昆明找事做的傣家小伙子。是的,他叫巖光,一個渾身溢滿陽光而又滿臉透著稚氣的年輕人。你不會記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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