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月27號是臘月二十八，王閆掛掉電話后，看了一眼時間，00：05。電話是毛士恒打來的，一共26分43秒，比以往的通話時間短上許多。

在此之前的一個小時，王閆在衛生間搗鼓那個泡澡桶。說是桶，實際就是折疊的塑料板套上膠布，高約一米二，直徑不到一米，王閆盤腿坐在桶底的話膝蓋直接能頂住桶邊，他在抖音的視頻里看著別人用得挺舒服，買回來后只用了一次就嫌棄它一股塑料味，隨后就放在洗衣機旁吃灰。林安平時上廁所嫌它礙事，說扔了它，王閆不同意，覺得放一陣子也許就好了。衛生間狹小又不通風，桶放了三個月之后再用也還是有塑料味，不過當下洗發水和沐浴露的味道更濃郁，所以等花灑噴出的水快把泡澡桶裝滿時，王閆坐在水中已經聞不到其他味道了。

豆大的水珠不斷砸在水面上，那聲音似乎有種催眠的作用，王閆背靠在桶的邊沿上閉眼認真聽，不知不覺中就睡著了。在這段時間中，毛士恒連續打了四個電話，林安洗完澡出來后，拿起手機看見一串未接來電，還以為他出了什么大事呢，頭發都沒來得及擦干，連忙回撥了過去，結果沒人接，正打算發微信時，毛士恒打了過來。

毛士恒：“忙啥呢，一直不接電話。”

林安：“我剛在洗澡啊。”

毛士恒：“問你個事兒，牛二勇結婚了，你知道不？”

林安：“廢話，二勇是我室友，我能不知道。”

毛士恒：“你咋沒去啊？”

林安：“他25號結婚，誰能去？春運啊，我這過年都在深圳過的人，咋去。”

毛士恒：“我在朋友圈刷到他發的婚禮照片，新娘子挺好看的啊。”

林安：“二勇顏控，他找的對象就沒不好看的。”

毛士恒：“那你沒去，隨禮了么？”

林安：“我肯定隨了啊，你呢？”

毛士恒：“還沒隨呢，他前一陣子給我說結婚的事兒，但我給忘了。”

林安：“你補上就行了唄，咱們仨這交情你不隨說不過去啊。”

毛士恒：“那肯定，我這些年隨禮都隨了幾萬出去了，我是想問問你隨多少。”

林安：“我是按我們寢室的慣例，一千塊。你又不是117的人，你可以多隨點。”

毛士恒：“那我們寢室的慣例還是五百塊呢。對了，金谷隨多少啊？”

林安：“谷哥算是我們宿舍的了，畢業之后我們就把他拉進宿舍群，之前馮培、魏旭、李申結婚他一場都沒落下，他隨禮肯定也是跟我們一樣額。”

毛士恒：“嗯嗯，那我也跟你一樣。話說，今年你咋又不回去過年？”

看來這通電話一時半會兒掛不了啦，于是林安將手機放在桌子上，打開免提，邊聊邊拿起浴巾繼續擦頭。大學畢業后，毛士恒是少有的、關心林安生活的朋友，他一般深夜打來的電話，在聊完具體的事情后，如果進入閑扯淡環節，那沒有一個小時是打不住的。在扯淡過程中，一旦扯到了大學往事，那么電話打多久只會取決于手機剩下多少電量。在毛士恒研究生畢業剛參加工作的半年里，林安時常在下班路上接到他的電話，那時毛士恒躺在BJ市HR區的XX小區的兩室一廳里，林安則站在SZ市南山區的西麗地鐵的馬路牙子上，相隔萬里嘮到手機沒電。聊天的話題總離不開已經遠去的大學生活，聊學校、聊老師、聊同學，聊到那些曾經出現在他們生活里的姑娘們時，林安腦海中浮現出的面容雖然模糊，但她們被記憶的浪花沖刷得愈加漂亮了。

在扯淡了大約二十分鐘后，毛士恒忽然話鋒一轉，公布了一個遲早要發生的事情。

“對了，你知不知道，前陣子李諾潔結婚了……”

心跳漏了一拍，王閆突然醒來了，林安能感覺到他正要從自己的嘴里爬出來，頂住了氣管，撕扯著喉嚨，正猛踹胸膛，試圖奪回身體的控制權。

“喂——”

“喂——”

“喂——能聽見么？”

林安閉上眼睛，大腦只有一片空白，試圖壓制住王閆，但找不到他。

“喂——你沒事吧？”

“喂——聽見了就說話。”

“哎，你不會還沒有走出來吧。”

林安長吸一口氣，扭頭看向柜子邊的鏡子，惡狠狠得盯著的王閆，終于他不再鬧騰了。

林安：“什么啊，剛信號不好。結就結了唄，早晚的事兒，她沒找你隨份子么？”

毛士恒：“沒啊，她都沒通知我，我還是聽其他人講的。”

林安：“那你省錢了。”

毛士恒：“哎，我是真想給她隨啊，也不知道她嫁給什么人了……”

林安：“士恒，先這樣吧，太晚了，我們回頭再聊。”

林安已經聽不清毛士恒在講什么了，王閆已經迫不及待得打開了微博，點開了經常瀏覽。又要去視奸別人。林安怕他看到照片再受什么刺激，在電話里丟人現眼，只好讓他掛了電話。好在李諾潔的微博沒有更新，最近的一條仍是系統自動發布的生日快樂，林安都懷疑她已經不玩微博了，再上一條還是5月4號發布的，對胖貓事件的評論：

先不說咱們吃瓜群眾看到的都是事件的“不完全信息”。如果有親情的溫暖，胖貓不至于因為感情分手就自殺吧？如果胖貓生前知道有這么個愛自己的好姐姐，也不至于沒有了一點生的希望吧。看了這么多“細節”后，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發現，這么多聊天記錄截圖，沒有一張好姐姐和弟弟的聊天記錄……

李諾潔是一個非常有想法的女生，大二時曾經在院學生會的例會上大膽發言，痛斥學生干部的官僚作風，用詞十分犀利，完全不怕樹敵。當時講臺下坐著眾多學長學姐，但沒一個人敢出言打斷她，等她瀟灑講完下臺，教室里寂靜了一分鐘，最后還是學生會的王主席站起來打圓場，說了些冠冕堂皇的話試圖找回面子。那天坐在前排的王閆深受震撼，雖然他經常私下里吐槽學生會的形式主義和惡臭的官腔，但真要讓他站在臺上戳破一些人的臉面，他是不敢的。

王閆一路向下翻，又翻到了那個他看了無數遍的vlog，一共就10秒，他連個正臉都沒有。在前5秒里，王閆穿著個白色半截袖站在鍋前面炒菜，金谷穿著黑色半截袖拿著個碗在攪拌什么東西，大概是雞蛋液……發布時間是2017年9月23號，八年前的視頻，林安已經記不清那天的具體場景了，但王閆堅持說視頻的后五秒是他炒的那道地三鮮，說李諾潔那天表示他抄的地三鮮特別好吃，她吃了很多。

林安：“她一個湖南人會喜歡吃你這個河南人炒的東北菜么？這不符合邏輯啊，再說我還不知道你做飯是個什么水平？哪有谷哥做的好吃。”

王閆沉默不語，他從冰箱里拿出一罐百威，先喝了一口，然后癱坐到了飄窗前的沙發上，一口氣把剩下的啤酒喝了個精光，然后望著樓下的馬路開始發呆。王閆喜歡那個大飄窗，這是他在深圳租過的最滿意的房子。來寶安區看房的那天，林安跟著中介小哥從下午三點一直逛到了晚上六點多，看了快十間房子，王閆都不滿意。直到最后他們站在這個飄窗前，順著中介小哥的手指望過去，看到了天邊的大海。

漁舟唱晚，霞光滿天，黃昏的海面上漂浮著斑斑點點的輪船，林安正在觀察其中有沒有漁船時，王閆忽然開口說，就這個大飄窗能值五百塊。顯然王閆又把長輩的教誨當耳旁風了，小時候跟媽媽一起逛街買衣服時，他們就被教育過，看中了東西要默不作聲，心中再滿意也要不露聲色，需要表現出左右為難、猶豫不決的樣子，這樣才能把價錢砍下來。那時的王閆試穿到滿意的衣服就不肯脫下來，眼下看到滿意的房子一下把心里話說了出來，直接破壞了林安的砍價計劃。原本房租至少能優惠個兩三百塊，結果中介小哥聽到大飄窗能值五百后，死守報價說最多只能免個管理費，這種面向大海的戶型很搶手，這是趕巧了上周剛空出來一間，要是今天不定下來，說不好馬上就沒了。王閆一聽小哥這么講，立刻掏出手機跟朋友借錢，十分鐘后就簽了合同。

在臘月二十八，西鄉街道的馬路兩旁已經掛起了大紅燈籠，在夜幕中像是一條紅色的長龍，一直游向天邊漆黑的大海，兩邊的小區中不時傳來鞭炮聲，炮仗的味道似乎透過飄窗傳到了林安的面前，他深吸一口氣感受到了過年的氣息，后悔為什么要聽王閆的，又留在深圳過年。

王閆：“林安，你說除了春節，是不是只有結婚時才會掛紅燈籠、放鞭炮啊？”

林安：“現在沒這種風俗，你看馮培、魏旭、李申，誰結婚掛紅燈籠了？”

王閆：“那湖南人結婚會掛紅燈籠么？”

林安：“……”

王閆：“你說湖南人嫁姑娘會要多少彩禮啊？”

林安：“……”

王閆：“哎，當時問問就好了，我現在去百度一下。”

林安：“夠了！大過年的，王閆你又發什么神經病啊！。”

王閆：“查到了，百度上說湖南株彩禮金額一般為6至15萬元，也有說法是在6-7萬元，具體金額往往根據男方的家庭經濟條件來定，通常在訂婚時給予。”

林安：“王閆，你不要惡心人好不好，依照李諾潔的脾氣，她喜歡的話，彩禮一分錢都不用，她不喜歡，你就是掏一百萬出來也沒用。”

王閆：“你那么激動干嘛，我就是想知道叔叔阿姨會要多少彩禮錢。那會兒在她家里吃飯的時候忘了問，現在查一下，滿足一下好奇心。”

林安：“正常點吧……我快受不了你了。”

王閆：“林安，我粗略算了一下，你打牌輸的錢付彩禮綽綽有余。”

林安：“停停停——你打住，怎么成我輸的了，你別亂甩鍋哈。”

王閆：“怎么不是你輸的，從小到大你一向很墮落，喜歡拖我后腿。就像今天，我原本計劃是收拾屋子的，我都提了幾次大掃除了，你一直拖著不干。”

林安：“王閆，你是不是又喝懵了？如果你真決定打掃屋子，我能攔得住？”

王閆：“我們不一直都是商量著來的么？你說的跟我獨斷專行一樣。”

林安：“商量著來？七年前，我們畢業時，你跟我商量了么？你栽跟頭的時候怎么不說你原本的計劃了。我再強調一遍，我最討厭的，就是你給我講什么計劃，還tm原本的計劃。”

提到計劃林安就來氣，可說到底，生王閆的氣就是在生自己的氣。林安盯著鏡子發呆，看著自己的眼睛，看久了覺得眼球像是車窗。

黑色的瞳孔像是做了防曬處理的擋風玻璃，玻璃后面是能夠掌握這具身體的方向盤，而喜歡喝酒的王閆總是賴在駕駛位上不肯離開，念叨著什么狗屁計劃和他所謂的理想，放著平坦的大路不走，一而再，再而三得將車開進溝里。

林安看了不少多重人格的電影，他想搞明白自己和王閆究竟誰是主人格，是自己分裂出了王閆，還是王閆分裂出了自己。小李子的《禁閉島》，布拉德皮特的《搏擊俱樂部》……電影情節跌宕起伏，他越看越糊涂，他只是想知道，為什么他總能在鏡子中看到王閆，或者說王閆總會覺得鏡子中的人是他。林安發現，高興、悲傷、憤怒、委屈、幸福、興奮、低落、痛苦、歡樂……一切的情緒波動，王閆都要比他更激烈，像是坐過山車，時而攀升時而俯沖。他承認這種體驗有時蠻有意思的，但很多次他都覺得沒有必要，尤其是他們要為之付出巨大成本的時候，比如省吃儉用、打工借錢，為別人的女朋友湊五千塊錢買手機。另外，餓了、困了、疼了、累了……所有的生理感受，王閆都十分麻木，如果他們的身體真的是一輛車，那王閆從來只管開不管修，喜歡長期霸占方向盤，而自己總搶不過他，因為王閆聲稱他有一個必須執行到底的計劃。

王閆：“林安！你有什么資格說我！我再不濟，我是有計劃的，哪怕失敗了，至少我為之努力過，你呢？隨波逐流、得過且過，餓了吃、困了睡、無聊了就去上網玩游戲、你就是一個庸俗到家、毫無理想、滿足于放縱低級趣味的垃圾，居然還學人家打牌賭錢，難怪人家都看不上你，哪個女孩都不會喜歡你這種自私自利、毫無意志力的男生。”

林安：“你可別再說什么女孩、男生的了，我真的受不了你，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說女人，咱都馬上三十歲的人了，還當自己剛十八呢，能不能成熟一點啊？老老實實上班攢點錢，再過幾年都該算中年人了，趕緊相親娶個媳婦吧。”

王閆：“切，鼠目寸光，胸無大志。”

林安：“不是？王閆，你到底有什么大志？我怎么不知道，你那些計劃，計劃來計劃去，說到底不都是為了女人么？還是打著愛情的幌子，干著舔狗的勾當，害臊不害臊啊。”

王閆：“我再強調一遍！我從來沒有當過舔狗！”

林安：“你得承認，單向的感情不配稱作愛情，只是你的執念罷了。”

王閆再次沉默了，面前的飄窗像一面鏡子，映出了臺燈和沙發，還有燈光下眼角泛紅的男人，他又在想一個不屬于他的女人了。這些年林安偶爾也會可憐他，但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林安能察覺到王閆在逐漸衰弱，坐在副駕上奄奄一息，偶爾犟起來也像是回光返照，不再具備以前掌控方向盤時的破壞力。

林安想如果有一天，王閆徹底長眠了，那自己一定會懷念他的，但在這之前，他還是希望王閆不要再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