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的天氣，已是盛夏初至。

言歆把最后一包行李打包好，一路從宿舍六樓連拖帶踢地拉到宿舍樓旁邊的快遞站。

每年這個時候的校內快遞站點是最忙的，來自天南地北的畢業生要把四年大學的家當全部打包寄回家。

站點里幾個快遞員在忙著打印單子，就一臺老風扇呼呼地轉。

言歆站在門口那棵老樹底下偷風，手上捏了張早就被汗打濕的衛生紙，口罩垮到下巴上，她一邊擦著腦門上的汗一邊想：老娘終于要離開這個四年都不裝空調和電梯的老校舍了！

輪到她的時候，站點老板看著地上幾個鼓囊囊的蛇皮口袋，打量言歆：“都是你的？”又拎起其中一個掂了掂重量，“貴重物品要拿出來啊，壞了不包賠。”

在心里對老板的態度翻了個白眼，言歆嘴上客氣道：“都是衣服鞋子。”

“嚯，現在的女大學生，一屆比一屆衣服多！”

忍著等老板算完賬，言歆微信付了款，心里憋著不爽，要找人吐槽一下，可看到聊天界面里置頂的聯系人，她眼神暗了暗，又抿著唇把手機放回去。

自從昨天她和秦逸一起去參加可美集團分公司的校招后，秦逸就不回微信了。

確切地來說，是在鬧別扭之后。

她和秦逸都沒有考研的打算，院上又有就業率的要求，輔導員天天在群里發招聘考公信息，可美的專場招聘會，還是秦逸看不慣她懶散，主動拉著她去的。

言歆自覺沒別的突出優點，從小學到高中，成績都是普通水準的中上，唯獨有點在大事上從不掉鏈子的小運氣——

中考那會兒，她以吊車尾的分數線進了市重點高中的實驗班，分是少了點，但那好歹也是實驗班不是！高考又碰上課改后的第一年，題目比上年簡單，她拉跨的數學破天荒地超了及格線，導致總分竟然夠上了一本線。

進了不敢奢想的好大學也沒為言歆帶來什么，畢竟老天爺開的那扇幸運窗很快就關上了。舍友和同學都是真優秀的高分人才，她不敢和別人瞎比，反正期末不掛科，畢業之前過英語四級，就是她的目標了。

再然后，當言歆逐漸適應了大學生活，滋生了那么點校園純戀的期盼后，就遇到了秦逸。

秦逸是北方人，個子高、皮膚白，身高一米八以上的男生，但凡五官端正、再愛干凈點，就不缺異性的欣賞。

言歆雖然喜歡帥哥，但其實并不怎么八卦，對學校里的一些風云人物也沒什么興趣，兩人的認識其實頗有戲劇性，至今言歆都不知道那次是走運還是倒霉：

大二那年，不知道什么原因，某種呼吸系統的流行病又卷土重來，各國各地都很重視。剛好那次趕上市疾控中心排查疾病確診人員的密接人員，整個學校，就只有言歆和秦逸去過風險地點。

兩人被大巴拉走集中隔離了半個月，被放回來的時候，秦逸就開始每天找她聊微信。

所以她當時和秦逸在一起的時候，被舍友連著追問了幾晚上的曖昧細節，還因此在秦逸的土木專業聞名。

可美是全國知名的大公司，涉及的行業多，提供的就業崗位也多。

昨天她和秦逸分頭行動，面試完兩人碰面，都看出來對方臉上那點極力隱藏的沮喪。

競爭對手太多了，錄取機會渺茫。

起碼言歆是這么想的，她還安慰秦逸：“一萬塊的工作不好找，三千塊的還不容易么？我們倆的畢業證怎么著也不會餓死吧！”

秦逸看著她笑，突然認真問：“如果我要回老家，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嗎？”

這個問題，言歆是想過的，只是那都是她腦子里自我演練，還沒有真的想透徹過。

她就遲疑了十來秒，秦逸就肉眼可見地有點不高興了。

她小心翼翼地賠笑了一個晚上，回宿舍洗完澡躺在床上，脾氣才慢慢上來。

戀愛兩年多，她知道秦逸是有點大男子主義的，當時告訴家里，父母沒反對，但她媽私下給她說，平時要多觀察秦逸，要看他脾氣好不好，會不會打女人，言歆當時還嫌棄她媽對北方人有刻板印象。

現在終于碰到一個現實問題，言歆有點憋屈了——

憑什么女生交了男朋友，男方就默認要去他的城市一起生活？

還沒結婚呢！

可她和秦逸能走到結婚這一步嗎？

……

言歆在床上胡思亂想，翻了幾個來回。平時這個時候秦逸都要發個晚安的，也沒消息。

她是對這些細節很敏感的人，知道秦逸今晚生氣無疑。言歆在人前一直都是乖乖女的形象，這是優點，也是她性格上的缺點——沒有脾氣，別人就覺得你好拿捏。

這兩年多的戀愛，她確實極少發脾氣，偶爾有的幾次別扭，也僅僅只是鬧別扭的程度而已，隔天就給秦逸臺階下，被他哄好了。

不過秦逸倒是說過她愛把什么都憋在心里，讓她在他面前有話都直說。

言歆想，是應該明天找秦逸聊聊這個事了。

言歆一路憋著在心里打草稿，想怎么給秦逸開啟這個現實話題，結果剛回宿舍，她就接到了可美HR打來的電話。

大公司的流程都很正式，電話、短信通知完了，還發了一封電子郵件。

錄取她的是可美集團在本省省會——北城，設立的分公司：享美。

這是一個APP的名字。

這個APP現在就在言歆的手機上，因為她身邊所有的女孩子都要玩兒。

美妝、穿搭、好物推薦、網紅店測評……這個女生分享類的APP自從推出以后就迅速爆火。

她、竟然被錄取了！

當時投的是哪個崗位來著？

言歆迅速把這個好消息給舍友分享。

這份驚喜不亞于她當年看到自己的高考分數。

“你運氣太好了吧！這么快就被大公司錄取了！聽說昨天很多人爭一個崗位呢！”舍友羨慕道，又問，“那你們家秦逸呢？”

言歆頓了頓：“我問問。”

她走到宿舍陽臺上，面朝外，給秦逸打電話。

“嗯？”那邊倒是秒接。

“我拿到可美集團的offer了，你呢？”

秦逸沉默了兩秒，深吸一口氣：“那很好。”

言歆低著頭來回踱步，問得很慢：“你是不是都買好回家的火車票了？”

“沒有。”秦逸說，“你都不跟我回去，我一個人回家有意思嗎？”

這語氣里其實生氣的成分居多，只是聽到女友說拿到了大公司的offer，他也只能把這口氣默默咽下，也有點不好意思再開口，讓她放棄對大城市的向往，跟著自己回老家。

畢竟可美集團名聲響當當，他也曾想過入職這樣的公司。

然而言歆正沉浸在被錄取的激動里，沒覺察出來秦逸的話外音，只感覺男友這話就是在向她妥協了，又感嘆每次別扭后都是這樣，秦逸總能一句話就讓她高興起來……

言歆覺得自己有點沒出息，但卻又是真的高興，只是她還會在電話里故意壓著聲音，裝作平淡的語氣問：“那你準備怎么辦？在這邊繼續投簡歷嗎？”

秦逸在電話里似乎微微嘆了一聲，終是妥協：“嗯，不然還能怎么辦？總不能等你養我，那像什么話，我養你還差不多。”

言歆這才真的笑了，呸了他一聲。

兩人在電話里說了點有的沒的，她順便還抱怨了下快遞站點老板態度差，秦逸的聲音不高興了：“那么重的東西，你怎么不叫我幫你拿？讓你同學舍友看見，還以為我不關心你。下次別這樣了，有男朋友總要使喚一下，是不是？”

“知道了。”言歆心想，還不都是你給我賭氣鬧的。

掛了電話，言歆心情好了不少，只是原本想和秦逸認真討論一下畢業后的去留問題沒來得及問出口。她自我安慰，既然秦逸都親口告訴她要繼續投簡歷了，那應該是打算留在這邊發展的，他老家安山市也不過是個三四線的小城市。

至于秦逸的家庭情況，兩人交往后的半年里，她大概也摸清楚了：他爸開了個家具廠，主要接一些品牌家具廠商的單子，給人家做代工，廠里員工有百十號人，每年收入也可觀。家里這些年掙的錢，又在市里買了兩個鋪面，目前都是出租狀態，由他媽媽管著租金收入。

只是在小城市里累積的富裕，讓秦逸還遠遠夠不上富二代的門檻。平時兩人聊天，他開玩笑，說他畢業要回家當“廠長”，她就問：那我呢？

秦逸自有安排：考公唄！

言歆當時想來想去，也覺得秦逸說得不無道理。

安山市經濟發展緩慢，連高鐵都沒通，只有綠皮火車經過。市里正經的大公司根本就沒幾個，像她們這樣的女大學生回去，貌似只夠圖個安穩，考考編制了。

言歆回了HR的郵件，告訴對方自己哪天入職，心里哼著歌，坐在空蕩蕩的書桌面前，開了一把王者榮耀。

還在為離校忙前忙后的舍友在電話請人搬東西，問她寄行李多少錢一斤。

言歆平時打游戲都專心致志，現下難得輕松一會兒，便抬頭多說了兩句，結果說完一看游戲界面，自己剛才操作失誤，明明敵方就在面前，她卻朝反方向放了個大招，瞬間被殘血的對方英雄秒了，還連帶著人家隊友趕來救人，把她身邊的隊友也秒了。

“你等我這把打完。”言歆嘴上回舍友，手機上忙打字，然而隊友手速更快，在聊天界面發了兩個字過來：

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