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紀安關上袇房的木門，迅速點燃了油燈，蓋好罩子。

“老紀，下山吧。”

燭光明黃，將木椅上人影的輪廓一點點融開。

“呼～”

紀安并未立即作答，轉身稍稍打開了一絲窗縫。

下一刻，冷冽的寒風涌入。

紀安身上的得羅單衣緊繃咧然，他笑意深長地看著自己的老友，后者裹著始祖鳥的身子微微發顫。

“顧恒，用我們道士的話來說，寡色欲，益延年。”

“沒事就多站樁，對那兒虛的人有妙處。”

顧恒發福的面孔有些發紅，他連忙提高音量：

“我那哪兒虛了，棒滴很！”

“咳咳我是前幾天感冒了，現在還沒好透。”

“再說誰想跟你這野道士比身體，世間那么多美好，我干嘛不享受？”

紀安眸子映著燭火，神色平靜。

他是35歲，第三次創業失敗之后，心灰意冷下選擇歸隱武當，皈依道教的。

嚴格意義上，最后一次創業不算失敗，因為它終究讓紀安實現了二線城市的財富自由。

但看著自己付出了近乎一切、凝聚著他紀安全部期望的公司，最后被強制收購。

那一刻，紀安感覺多年來支撐著自己的氣散了。

紀安的父母從小就奉行放養式教育，到了該成婚論嫁的年齡，他們也著實攔不住兒子的拗性子。

索性隨他去，想著等這小子吃吃苦，山里呆膩了自己就出來了。

俗話說，男人耐得住老。

只要保養得好，40歲也是男人的春天！

但誰知，紀安在武當一待就是七年。

這七年里，他翻遍了《道德經》、《道藏》這些道文經典，又跟著老天師學了《易筋經》、《神仙起居法》等內修術法。

老天師第一天教紀安練功時，就感嘆道：“是根練武的好苗子，可惜修行太晚，不然以武叩道也未嘗不可能。”

但他依舊將鎮山之寶的“太乙玄門劍”，悉數傳授給了紀安。

七年居山，紀安卻未得解脫。

作為發小兼最好的兄弟，顧恒每年都會上山，勸紀安還俗。

他一半是充當紀安父母的說客，一半是不忍心最好的朋友獨困一隅。

每次拜訪，顧恒要么談當下的風口項目，或者嘗試塞一些屬于破戒的圖文，甚至帶了妹子當香客，最后紀安都無動于衷。

這一次，這位好兄弟說的是跨境電商。

“紀安，這個項目我已經考察過很久了，今年跨境電商絕對大趨勢！”

“鼓勵政策都出臺了……”

“這次只要你下山坐鎮，我們絕對會馬到成功！”

顧恒稍下拉了領口，他已經說得有些發熱。

然而，紀安依舊神色平靜，思索片刻后輕撫胡須道：

“眾利而不往。”

當大家都覺得做這件事有巨大利益時，那最好略過它。

因為當一個項目，上到政策大廳，下到抖音視頻，都在夸它好：

但真相是很早就有人在做了，入場門檻看似很低，實則小戶進去就是充當炮灰。

到頭來，賺錢的還是那些麥課指導的人。

顧恒不說話了，沉默半響后，兀然開口：

“這也不做，那也不做。”

“紀安，你敢拍著胸口說，你就是清心寡欲？你這輩子就是想悟道成圣？！”

紀安愣了一下，嘴唇微張，黑瞳燭火閃躍。

顧恒起身，點開手機電筒，照亮了袇房靠墻一面的木質書架。

非常簡陋的三層書架，從上而下堆滿了近年來新興行業的研報、藍皮書，還有些人工智能類型領域的基礎應用書籍，中間平放著一臺外星人X17，上面疊著本Mac。

“你還有什么想說的嗎？”

顧恒雙頰肥肉微顫，飆著唾沫星子。

不得不說，同為四十多歲，他顧恒已有些顯老，眉宇間透露著疲態。

而自己這位老友，烏發明目，猶若少年。

紀安沉默了片刻，他很想告訴對方：

這些年，自己從未有真正放下。

歸隱悟道，是為了獲得持續的專注和思緒。

練功養氣，則是延緩生理上的衰老。

不過話到嘴邊，則變成了一聲嘆息：

“‘三’是極數，不可強求。”

“再者，紀安已皈依道教，受‘三壇大戒’，此生不入紅塵，不得破戒。”

“真要出山創業，也是下輩子的事了。”

紀安看著雙眼發紅的顧恒，終不忍寒了老友的良苦用心，剛想出聲勸慰。

突然，他頓感一陣心悸，瞬間鼓動掌力將顧恒推開。

剎那間，一道刺眼的白色霹靂從敞開的窗縫射來。

武當山頭，悶雷回響。

……

失去意識后，紀安做了一個短暫荒誕的夢。

他走馬觀花般地看到了自己人生的剪影，從蹣跚學步快進到了高中畢業，然后是大學、第一次創業…最后是武當七年如一日地守戒修行……

這一路，他跑得好快，似乎一眨眼的功夫，就能望到盡頭。

紀安終于覺得有些單調乏味了，他這一生，所謂何求？

畫面芒光漸滅，就在紀安以為自己終究成埃落定之際，一個身板不高的黃毛突然闖進視線。

黃毛氣焰囂張，宣稱自“地球”而來，降臨這片平行世界。

要奪舍身軀，叫嚷著就沖紀安撲來。

紀安只感莫名其妙，稍稍催動七年修行的功力，略施拳腳。

一片慘叫聲中，竟沒想幾下，就將黃毛打成了粼粼碎片。

緊接著，紀安只覺得自己腦海中鉆入了無數歌曲、電影劇本……

……

“還有100天就高考了，你愿意陪我一起沖刺嗎？”

清脆的女性嗓音傳入耳中，紀安判斷出聲音的主人非常年輕。

腦袋漲漲的，他慢慢恢復了視野。

眼前的女孩算得上俊俏，1米65的個子，身上藍白相間的服飾是那么令人熟悉。

如荷葉般微挺的小鼻，紅潤的雙唇，稍顯精致的下頜，一雙琥珀杏瞳閃爍著光澤。

“這位居士……貧道認識你嗎？”

紀安一時間想不起來，平時接待香客的話術，本能脫口而出。

“紀安，你在說什么胡話呢？”

“我是李洛瑛啊！”

女孩眉頭微皺，流露出困惑的神情。

這個名字落入紀安耳朵后，他立即對上了回憶，緊接著又是莫大震驚。

李洛瑛，紀安在高中期間，確實與之有著不小的交集，屬于是比較要好的異性同學。

甚至高三的最后階段，兩人還短暫地在一起過。

如果這是真的，那是否意味著自己重生了？

過去的回憶如潮水般涌上心頭，眼前之人，身邊之物，熟悉卻又是那么的陌生。

紀安不說話了，他怔怔盯著前方黑板右側，白粉筆所寫的課表，滿滿當當地掛了一遛。

老式的吊扇，嗡嗡地擺動著，偶爾將書桌上的課本吹得翻頁。

窗外的天空湛藍無云，校門外的街道兩旁，如今還沒有停滿形形色色的汽車，時不時地揚起飛塵。

“我……真的重生了。”

紀安沒想到，雪夜里的“下輩子”竟一語成讖了。

“紀安，你不說話，是不是我不該這么急確定關系？”

“我只是想陪你在最后的三個月里…一起努力。”

李洛瑛見前者沉默，頓時細聲解釋道。

紀安將目光回落在了李洛瑛身上，此時她微微嘟嘴，委屈的神情加上本就不錯的相貌，幾乎所有青春時期的男生，都是我見猶憐。

可惜，此刻的紀安身體里，是久經世事、重生而來的靈魂。

紀安知道，李洛瑛這善解人意、體貼入微的姿態下，隱藏著一個極度精致利己的撈女本性。

前世，高考百日誓師后，李洛瑛表白自己。

年少單純的紀安沒有看透前者撈女本質，頭腦一熱就答應與對方一起。

而李洛瑛真正的目的，則是想通過紀安的幫助來提升自己的數學成績，事實上這期間兩人連手都沒牽過。

最后，李洛瑛原本只有110出頭的數學，愣是高考提升到了132，其他科目也是發揮得不錯，竟然上到了和紀安這類優等生一般層次的大學。

當然，李洛瑛沒等到九月份開學，拿到錄取通知書后找了個理由就分手了，后來聽說上大學就又傍一個官二代。

反倒是紀安，當初覺得在沖刺的過程中，有知心伴侶，也是人生一件不可多得的美事。

為此，向來放養式的父母，也罕見地提出了反對意見，甚至開啟了長達半個月的冷戰。

被人當踏板踩了，還傻兮兮地和父母慪氣。

現在回想起來，紀安才覺得自己當初是有多么愚蠢。

“紀安，我喜歡你，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嗎？”

李洛瑛也是豁得出去，語氣中都有些懇求。

如此女追男，若是放在十幾年后，簡直不敢想象。

紀安越過李洛瑛，也看到了后方圍成一團，正起哄的同學，其中叫得最歡的正是自己的死黨顧恒。

“這家伙，還是怎么皮。”

紀安暗道，臉上流露出一絲笑意。

今年是2009年，他才17歲，還有很多人或事等著自己。

或許前世真的是老天看不下去，給他紀安重新再來的機會。

重生，不僅僅是本人再活一遍。

也同樣意味著，與自己相關聯的所有人，都將以嶄新的篇章來過。

“既然如此，貧道，不……我也不需要繼續受戒了。”

看著一臉期待的李洛瑛，紀安心道這輩子別想再老子薅羊毛，言簡意賅道：

“恕我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