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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水志》:魚淚
魚也會哭
只是它在水里
你看不見它的眼淚
——姜二嫚(十歲)
水貓子和水老鴉
川江江灣及支流、河口地帶,水流平緩,打魚人劃著漁船,裝著水貓子和水老鴉去捉魚。小時候,父親有空時,經常帶我去看。打魚人一拍手,水貓子就蹦下船,鉆入水中。水老鴉要用橈片或籇竿趕、打,它們才肯下水。水貓子是俗稱,學名水獺,鼬科動物,善于游泳和潛水。成年水貓子包括尾巴在內,有一米多長,體重七公斤左右。水老鴉學名鸕鶿,一種大型食魚鳥。它的羽毛烏黑發亮,體長八十公分左右,重約兩公斤。水老鴉壽命大概十五年,長的達二十年。
水貓子四肢短,即便站著,看起來也像是蜷伏在船頭。它隨時都被一根長繩子拴著,父親說:“水貓子性野,不拴起,就游跑了。”水老鴉有時立在船頭,有時站在漁船中間的篾席棚上。我問父親:“水老鴉怎么不拴起呢?”父親回答:“它的翅膀毛剪了的,飛不起來。”
江河上漁船有大有小,一種名“三塊板”的小漁船在水面上輕盈如飄葉,用三塊薄木板經火烤塑型后釘成,只容一人坐在中間,雙手握單槳左右劃行。人也可站立,用籇竿左邊劃一下右邊劃一下。下河打魚時背起三塊板出門,打完魚又背著回家。
一般的漁船叫小劃子,比三塊板大兩三倍。第二個艙為活水艙,底板有洞,與江水相融,臨時養魚。這種漁船前頭無艄,后艄代舵,單橈,打魚人左手掌艄,右手劃橈。如果船尾也無艄,則推雙橈前行。小劃子漁船都是各自打魚,不扎堆,下網、布鉤、手打和水老鴉與水貓子等全套方法都會。打魚人多為夫妻,吃住在漁船上,以船為家,過去生兒育女也不離船。父親說,小劃子造好后,下水時,要人多,一口氣推下河,一切才順暢。
川江一帶打魚人,唐代的時候就馴化水貓子和水老鴉捉魚。川東山區和大巴山一帶的溪河有野生水貓子,以前在鄉場集市可以買到。買的時候只要重量接近兩斤但不超兩斤的:太小,養著不劃算;太大,喂不家(方言,難經喂養馴化之意)。買來后每天喂它小魚吃,長到四斤時才開始訓練。打魚人在水中拋開旋網(手網),慢慢收攏,撥開手邊一個網口,丟進一兩條大魚,然后放水貓子下去。它平時吃慣了魚,一會兒嘴巴上就咬著一條魚鉆了出來,全身濕漉漉的,一抖,水散開,毛干了,防水性好。打魚人抓住它頸子,把魚奪下來再丟進網里,讓它再去捉。像這樣,一只水貓子要訓練一年左右才能正常捉魚,并可使用上十八九年。如果某一天死了,打魚人會把它埋在山上。
民國時期,冬臘月水枯,重慶城的廣船出不了川,一些橈胡子就到下梁沱去抓水貓子,它們的窩在江心石梁隙洞里。橈胡子在背風處搭個簡單篾棚,白天探好水貓子下水捉魚的路線,天黑了就去設陷阱網。清早,水貓子出來,一觸碰到機關就被網罩住,橈胡子立刻沖過去隔著網把它按住。但用力不能太大,弄死或弄傷了不值錢。力太小,水貓子很靈性,反過頭來就是一口,咬到橈胡子大拇指,鉆心的痛。如果顧痛,手自然會稍微松一下,它嗖地一下竄出去跑了。抓到的水貓子歸船老板。小的賣給漁民馴化抓魚;大的難馴化,殺了吃肉,皮毛貴,賣錢。去抓水貓子的橈胡子都有工錢,親手抓到的,額外得到一塊大洋,作為獎勵或用來治咬傷。
水貓子鉆到水中時,可以關閉耳孔和鼻孔,防止水侵入。它捉魚,先用爪子抓,其爪銳利,然后用嘴咬住。水貓子食魚為主,也吃蛙、螃蟹、鳥類,放它捉魚前,餓上一段時間,捉魚才努力。
據說,水老鴉最先從安徽一帶買回來,馴化時怕它飛跑了,要剪掉左邊翅膀上的六支羽毛。它的嘴殼子前端帶一個鋒利的彎鉤,啄到的魚是跑不了的。碰到大魚時,它就發出嘎嘎嘎的叫聲,其他水老鴉馬上趕過去,不一會兒,一只啄魚頭,一只啄魚尾,抬著一條大魚露出水面。江河汛期水渾濁,水老鴉的眼睛會看不見,不能捉魚。父親說,他在湯溪河水非常清澈的時候,看過水老鴉捉魚。魚在前面使勁游,水老鴉收緊翅膀在后面猛追。本來追不上,那魚笨,不時轉過頭來看水老鴉還有多遠,當然就被咬住了。
水貓子捉的魚比水老鴉的大,一般三到五斤。水貓子與水老鴉也合作捉魚,水貓子鉆進石洞中,把魚攆出來,水老鴉等在洞口。打魚人在它們頸子上都系著一根細繩,捉到魚后才吞不到肚子里去。它們含著魚回到船上,打魚人解開細繩,獎賞一兩條小魚,或豬心肺之類的肉食。往往捉了魚,都不輕易松口,雖然頸子上系著繩子,還是要往肚里吞,不過都卡在了喉嚨里。如果水貓子吞了魚,打魚人使勁踩它尾巴,它會痛得張嘴吐出魚來。水老鴉吞了魚,打魚人把它倒提起來,用力甩,直到魚掉出來為止。水老鴉頸子系繩的時候要費事點,它頸子長,位置系上了,咬不住魚,系下了,魚滑到肚里。而且系緊了,它又呼吸不暢,不愿啄魚。打魚人一般用稻草系,有韌性,以手指能插進去的程度為佳。
水老鴉捉魚的情景現在一些小河上偶爾可見,但水貓子幾乎沒有了蹤影。水貓子主要生活在山溪小河的亂石中,常常夜間出來尋食。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期,大巴山與秦嶺交界的秦巴山區突然來了一些鄂西農民,多以父子、兄弟為伍,手里都拿著居住地“革委會”的證明。他們專門在嘉陵江兩岸的山溪邊找人戶兒住下,沿溪河尋找水貓子糞便。傍晚時,就在這些河段里安放帶鐵鉤的繩網。天黑下來,一群水貓子順流而下,最前面領頭的一只大水貓子一下子撞在網上,鋒利的鐵鉤迅速刺入它皮肉,越掙扎越痛,凄慘鳴叫。其余水貓子慌忙逃命而散。半個時辰,這只水貓子血盡,溺水而亡。這時,躲在暗處的鄂西人便下河收網、獲取水貓子。第二天,鄂西人剝水貓子皮,不破開,像脫緊身褲一樣剮下來,成一個皮筒,插入一塊木板把皮繃直,吊在屋檐下晾干。接下來幾天,鄂西人把一段河上的大水貓子都捕得差不多了,只是小水貓子上鉤了才停手。然后收拾工具,朝下一個河段走去。有的鄂西人找到水貓子的窩穴,外布繩網,用煙火把它們熏出來擒獲。
沈從文先生的散文《一個戴水獺皮帽子的朋友》里寫道:“他的頭上,戴的是一頂價值四十八元的水獺皮帽子,這頂帽子經過沿路地方時,卻很能引起一些年青娘兒們注意的。”古籍中也有很多利用水貓子毛皮的介紹,因此一直把它作為毛皮動物大量獵殺,過去也曾一度被當成危害漁業資源的害獸被清除。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廣東每年收購水貓子皮上萬張,而三十年后的1981年,只有三百多張。
秦巴山一帶的山民從鄂西人那里知道水貓子的價值后,也學會了捕捉方法,在各條溪河中獵殺,無論大小都不手下留情,水貓子遭到滅絕之災。
我在開縣農村修堰塘時,有個外號王日白的老頭來做活路,做著做著就開始擺龍門陣。年輕時他當草藥醫生,專醫信羊子(淋巴結腫大),走鄉串戶,故事多,我也跟著聽,從不制止。
有一次,他講一個本家(同姓人),東河的王打魚匠,祖輩都打魚,見天有幾塊錢的收入,繳了集體的留存,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也算是殷實戶兒。王日白說,王打魚匠只養了水老鴉,下了蛋再抱兒(孵化),越養越多。世上很多禽鳥自己不會抱兒,蛋靠日光孵化,而家禽中的鴨、鵝是由雞母抱兒,想來,水老鴉蛋也只能放在抱雞母的窩里。
但王日白的龍門陣卻吹得大:“王打魚匠的水老鴉蛋,是人抱的兒。”
我一點不信:“你真是‘日白佬兒’,人怎么抱兒?”王日白急了:“我親眼看到的!狹孔(腋下)夾起抱的。”于是,他講了抱兒的過程。王打魚匠一般請農村佑客做這事,不但要給工錢,還包吃包住。這個佑客每天狹孔里夾著水老鴉蛋,睡瞌睡也夾著,不做其他活路。吃飯時,王打魚匠的佑客才打一下替。大概一個月時間,就抱出了小水老鴉。
“不小心,蛋掉在地上了、夾破了,怎么辦?”我很疑惑。
“用木板和布帶子,把手和蛋綁起的,不會掉,也夾不爛。”王日白奓開兩只手臂,學著抱兒的佑客樣子,走了幾步,說:“她白天都是這樣子站起的。”
我很好奇,想知道真實原因,問:“為啥要人抱兒嘛?抱雞母又不是不得行?”
王日白挺認真地回答:“水老鴉不是都可以捉魚的,有的再怎么馴化,也不會捉。人抱出來的水老鴉,通人性,才好馴化。”接著,又惋惜地說:“唉——王打魚匠坐了牢!”我忙問:“請人抱兒也犯法?流氓罪?”那個年代,罪不光是犯出來的,也想得出來。“不是!不是!”王日白連忙解釋,“記不起是那一年了,東河漲大水,他打渡,淹死人了!”
王日白嘆息道:王打魚匠被抓起來后,佑客在家賣了房子賠安埋費,一個原來殷實的家就敗了。
“本來打第二渡時,一條紅鯉魚蹦到了船頭,有預兆打不得了。他看到生意好,想多打幾渡,結果翻了船。”王日白補充道。
后來我在《開縣志》上看到一條記錄:“1974年9月29日,東河漲大水,王爺廟封渡。康家咀(嘴)王××將漁船租給既無技術,又無執照的肖××、張××打賣渡,載客25人,船未能到達予(預)定靠岸地點,打張溜江翻沉,死16人,王、肖被判刑。”
不知這個王××是不是王打魚匠?我沒問王日白。
漁坊
我平時在川江見得最多的是手舀子舀魚。竹竿綁扎成丫形架子,網袋綁在丫口上,舀魚人雙手握住竹竿下端,站在岸邊,順流慢慢舀下去,直到雙手夠不著的時候再提出水面。如果網里沒有收獲,再來第二次。周而復始。一人操作,簡便、靈活。
舀魚時站的地方有講究,才有收獲。川江水流湍急,礁石縱橫,形成很多的洄流深水凼。凼里水溫較高,是川江魚的越冬場所,也都選擇在里面產卵。它們習慣從岸邊的灘頭逆流沖進深水凼,就是民間所說的川江魚喜歡斗灘,舀魚就站在灘頭的岸上,人稱“手舀斗灘魚”。這灘頭名坊,或背、嘴,如白魚坊、聚魚坊、舀魚坊、青魚背、鱘魚嘴等,也有叫魚藏石、舀魚包的,但川江人把這些舀魚的地方都統稱為坊,說漁坊,大家都懂。漁坊的具體舀魚點又叫漕口。
舊時,川江西陵峽一帶的漁坊屬私人或某一姓氏的宗族財產,每年秋冬枯水期都要進行整修,方便舀魚。葛洲壩水利工程蓄水前,可見秭歸青灘貓子石上,刻有清光緒至民國二十四個年份對北岸漁坊進行整修的文字,其中寫道:“若無漕口,即不能生活,更不能完國稞矣……始建成永久衣食之基。”這個漁坊為一聶姓私產。秭歸茅坪一帶的漁坊則屬韓姓所有。清光緒年間,韓姓嫁女到一戶龔姓人家,將野背以下江段的漁坊作為嫁妝,陪嫁到了龔姓,于是,茅坪一帶漁坊有了韓坊和龔坊。沒有漁坊的漁民,租坊捕撈。撈到魚后,先完官府的漁稅,再交宗族的租坊費,最后剩余歸己。1949年后,所有漁坊收歸集體所有,成立漁業合作社。秭歸縣人民政府資助,建成較大的漁坊五座、漕口一百多處。
臘月一過,川江舀魚旺季到來,舀魚人紛紛下河,日伴江水,夜守孤舟,坊不離人,網不空時,俗話說“秋水漲,不下河;春水漲,不上坡。”秭歸青灘有上中下三個灘頭,上灘像一道門檻,把河道分成了兩截,斗灘魚成群結隊沖過下灘和中灘后,很難沖過上灘,聚集在門檻下的江面長達二三十米。以前鄉村用菜油、桐油或煤油點燈照明,青灘人舀的魚多,熬了魚油點燈,弄得滿屋子都是魚腥味。
漁坊的每個漕口只能站一個人,大家輪流舀,每人九十九網,不能舀一百網,與“白舀”諧音。等輪子的舀魚人,可在漕口的上游下舀子,撿漏網之魚。舀魚人之間有默認的規矩,沒到九十九網就舀到四五斤的大魚,必須立馬讓位下一個,再排輪子。后來川江大魚少了,能舀到兩三斤,甚至一斤重的魚已算幸運,也得讓位。
經驗豐富的舀魚人,都識川江上的漁坊。江北縣五寶鎮李老頭兒,識水性,會看漁坊,一年到頭都在下梁沱一帶舀魚。土改時分地,他沒要,執意打魚為生。夏秋兩季,他都睡在江邊背風的巖嵌下,地上鋪一件蓑衣防潮。到了下半夜四更天,聽到崖上石板路上有人說話或走路的聲響時,他就醒了,爬起來裹一根葉子煙。抽完,抄起手舀子,披起地上的蓑衣就下河。蓑衣可避天亮時的露水。最多九十九舀子,必有收獲,然后馬上扛起網回家。每次舀到一兩斤以下的魚,他都會放生,對魚說:“你還太小,再長兩年再來吧。”有時,李老頭兒扛著手舀子,走到漁坊,聽聽江水的動靜,不下一網就回去了,說:今天魚過了。也有時,他晚上正和人擺龍門陣,擺著擺著,突然說:“我去去就來。”邊說邊抄起手舀子就直奔河邊。又是不出九十九舀子,定會有魚。還有時,他舀著舀著,突然停下了舀子。旁邊的人問他為什么,李老頭兒回答:給“連二石”讓路。川江邊的老人一聽就懂,舀子里進了大家伙,手里感覺像一條砌房子地基的“連二石”那樣重,人縱有千斤力也拉不出水。這時如果不及時放手,連人帶網都會被拖下去。川江邊每年連人帶網被“連二石”拖下水的舀魚人不少,且多是老頭子。
李老頭兒一生沒娶,活到八十幾歲。最后幾年扛不動手舀子了,幫生產隊照看保管室,吃五保口糧,無疾而終。
他說,我一輩子舀魚,不該有后。
臘子魚
川江上有一處磧壩,以前可用鐵叉在水里叉魚,得名叉魚磧。早春的一天,在磧壩的江灘地邊,我碰到一個栽苞谷秧的老頭,他說:要什么鐵叉,我老漢小時候直接拿菜刀就可以砍到魚。
我童年的時候,川江汛期漲水,淹沒了岸邊原先的草叢,小魚蝦大概被渾水嗆了,直往里鉆。站在齊大腿的水中,端起篾編撮箕,朝草叢撮去,一下子提出水面,里面都會有幾條活蹦亂跳的小魚。半天下來,大大小小也有了一二十條,可以吃上一頓了。如果運氣好的話,還能舀到一種叫黃股頭的無鱗小魚,熬湯,色雪白,極鮮。
川江魚多,種類也多,我叫得出名字的有鯉魚、鯽魚、草魚、鰱魚、鱖魚、鲴魚、鳊魚、鲇魚、鲖魚和青波、黃顙、江團、花鰍、胭脂魚,以及一億多年前就出現了的鱘魚。
鱘魚有很多種,川江上主要是白鱘和中華鱘。白鱘體長,頭更長,超過了自己體長的一半,如一把劍,也像大象的長鼻子,俗稱劍魚、象魚。白鱘在礁石縫里捕食小魚蝦時,先用長頭把小魚蝦趕出來,但它嘴巴生在長頭的尾端下方,食物常被跟著的鲇魚搶吃了。因此川江上有一句諺語:“鲇魚跟著象魚(白鱘)走。”意思是依賴別人,跟著沾光得好處。
清末的時候,很多來川江的外國人記載,川江末端河段白鱘多,漁民大量捕撈,宜昌河街到處都在賣,價格便宜。有個英國人說,這魚很大,幾十上百斤,吃起來像牛肉一樣粗糙。
1949年,三個漁民在萬州紅砂磧捕獲到一條大白鱘,比漁船還長,全城轟動。一些開明紳商知道后,倡議各位商會會員和船幫主,出錢買下放生。最后募得一百八十個生洋給漁民,將鱘魚放回江里。三個漁民很想知道鱘魚到底有多重,放生前,卸下船桅桿,與魚一起捆綁后,抬到船上,用曹沖的辦法稱得一千六百多斤。很多年后,其中一個漁民神道地對兒子說:魚大了,成了“精”,它不是魚了,還能吃嗎?
我生長在川江邊,打從記事起,至今沒見過白鱘。
那年我還在上小學,有一天中午上學路上,聽說有人捕了一條大魚,有幾米長,在菜市街的國營東風旅館里剖,我跑去看稀奇。壩子里圍了很多人,那條大魚就躺在地上,三個人正忙著從它的頭和背上剖開。一個人穩住魚頭,一個人掌開山(斧頭),一個人用二錘一下一下地錘打。費了很大勁才剖開,滿滿一肚子的魚子。因為要上學,沒看完剖魚,我就走了。
回家后聽周圍的大人擺龍門陣,說這魚叫臘子魚,足足有一千斤重,被輪船的車耳巴(螺旋槳)絞傷了才撈到的。同街一戶兒姓呂的人家,認識捕臘子魚的人,弄到一盆魚子,煮了吃后,幾個細娃兒都流鼻血。
那個剖魚的場面至今留在我腦子里,幾十年揮之不去。
川江臘子魚是俗名,學名中華鱘,古稱王鮪魚,過去又稱龍魚、鱘鰉魚。中華鱘體長,頭呈長三角形,身上沒有鱗片,皮膚黑灰色或灰黃色,腹部為乳白色,全身有五行又大又硬的骨板。它生活在近海,每年從長江口洄游到川江與金沙江交匯一帶產卵,第二年再帶著幼魚順江而下,到海里生活。公魚長到八年左右,母魚一般十四年后,性成熟了,便洄游到故鄉產卵。正是因為這種千里尋根、對故鄉懷著眷戀之情的習性,魚類學家伍獻文先生深情地給它們取名“中華鱘”。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葛洲壩截流后好幾年,壩下面經常可以看到中華鱘的尸體,都是為了去上游產卵而撞上大壩致死的。
中華鱘產卵一帶,過去每年寒露至霜降時節,有漁民用滾鉤專門捕撈臘子魚。我實在不忍心說“中華鱘”這個名字。
一副滾鉤長幾十米,食指粗的麻繩上,每隔二十來厘米用一截短支繩綁上一根鐵鉤——將筷子頭粗的鋼條磨尖,燒紅后彎成釣魚鉤形狀,但無倒刺。滾鉤一頭拴在岸邊的大石上,另一頭綁著兩百斤左右的石條,中間還綁有小石塊,用小劃子裝起,劃到江心,投入江中,等著臘子魚過路。方法就這么簡單,不需要什么技術,但只有老漁民才曉得在哪里布鉤,他們認得到它們往來的水路。臘子魚過路時,滾鉤深深刺入它肉里,不易滑脫,想逃掉,會越動彈越痛,只能等著就擒。當然,一般都是幾百斤重的臘子魚,也不會乖乖就范,它掙扎起來把小劃子也會頂翻。漁民劃著小劃子跟它來回游動,慢慢消耗它體力,等游得沒勁了的時候,再用繩子套住它的頭、尾,拖到岸邊。后來漁民在短支繩上綁兩根鐵鉤,臘子魚上鉤率增大,掙脫的機會更少了。這種專門捕撈臘子魚的滾鉤,有些地方又稱大滑鉤。
我見識過滾鉤的厲害。初中時,班主任老師的大兒子偷偷去江里洗澡淹死了,家里人請來打魚船幫助撈尸體。漁民用滾鉤在水里一遍一遍地拖捕,尸體打撈上來時,背被抓得稀爛。死人沒有知覺,但生者看了心里更傷痛。
1972年的時候,忠縣一個四十多歲姓彭的漁民,那天和兒子一起劃船出去放滾鉤。一艘大客輪開過來,速度有點快,把漁船浪翻了,老彭和兒子都掉進江里。這種事過去也出現過,漁民習水性,爬起來就是。兒子很快爬了起來,可沒見到老漢的影子,慌了,趕緊呼救。其他漁船趕過來,在水下找到了老彭,被幾顆自己放的滾鉤鉤得牢牢的,已斷了氣。他可能是痛得沒有了鳧水的氣力。長航局后來賠償了兩千塊錢。
一個老漁民說,有一年,他一天捕撈到九條臘子魚,大的九百多斤,小的五百多斤。年底,出席縣里的捕鱘慶功會,吃到了專業廚師做的鱘魚子宴,鮮美嫩滑。那個時候,上川江一帶漁業社都有捕撈臘子魚的生產任務,是上級下達的。一個大熱天的上午,在江邊的篾席棚茶館里,聽老漁民捉臘子魚的龍門陣時,我突然一陣寒顫,想著那江面當時一定被臘子魚的血染紅了。我不再稱這種方法叫捕撈,而是“捉”。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的一天,巴縣木洞一個漁民用滾鉤捉到一條臘子魚,很大,根本弄不上岸,只好用網罩住,跟它在江里游來游去。鎮上一位姓許的老先生聽說后,趕到江邊,花錢買下這條魚,要求把它放了。被解網后的臘子魚并沒有馬上逃生,這時,奇妙的一幕出現了:它圍繞漁船慢慢游了一圈,然后一躍而起,蹦出江面二三尺高,再才迅速游走。有個老漁民說,這叫“跳灘”,是臘子魚在感恩。
十四年后的秋天,木洞的漁民又捉到一條更大的臘子魚,不過這條就沒有那么幸運了。那天,從涪陵開來的機動船停靠碼頭的時候,一條千斤重的臘子魚被車耳巴絞傷,浮出水面,幾只漁船聯合打撈起來。魚肉拿到街上去賣,木洞很多人家都買了來吃。
上川江里溪渡口邊的秦老漢,年輕時吃過的臘子魚,不是滾鉤“捉”的,也不是被車耳巴絞傷的。有一年冬天,叉魚磧來了一群人治灘,有一天放炮,一聲巨響之后,江面浮起一條大魚,大得平時都沒見過。放炮人把大魚弄上岸,有人認出,是一條臘子魚,五百多斤重,剖開后,腸子像豬大腸一樣粗。那時候肉食緊缺,治灘隊賣了一些魚肉給岸上的生產隊,他們派了人治灘。當時豬肉六角八分錢一斤,臘子魚肉每斤才賣五角二分錢,秦老漢家買了幾斤打牙祭。他說,那肉老得很,不好吃,又沒油水,還要倒虧油來煮。語氣隨意、平和,好像述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
在江里撈水打棒(浮尸)的譚四娃兒說,以前臘子魚多。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云陽馬糞沱的一個漁民就誤捉到一條臘子魚。他頭天在沱里放了幾層攔網,第二天早上去收,一條幾百斤重的臘子魚被網纏住“氣”死了。漁民找來一根檁子棒,橫著和魚一起綁牢,再解開漁網,幾個人幫忙才拖上岸。
“啷個要用檁子棒捆?直接拉上來嘛。”我問。
“怕它活過來跑了。”
我不明白:“你不是說死了嗎?”
“是氣死了。”
“氣死是怎么回事?”譚四娃兒解釋不清,說漁民都這么說。我猜想,可能是它想掙脫漁網,越掙越緊,筋疲力盡而暈死了。巴縣李家沱的打魚船,有一次捉到一條臘子魚,太重,拖不起來,用河邊陶瓷廠的卷揚機才拉上岸。后來,分了一些魚肉給幫忙的工人。
《長江鱘魚類的研究》說,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的四年間,四川的漁業社共捉到八百四十七條臘子魚,有十二萬多公斤。有一個漁民,連續十八年捉到三百七十九條臘子魚,每年平均有二十一條。
1981年的時候,重慶制作出一千多公斤鱘魚子醬,外調北京款待外賓。也是在這年,四川開始嚴禁沿江各縣市捕撈中華鱘、白鱘,并對漁民的捕鱘網具,按成色折價補償。不過,這以后卻很難見到它們的蹤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