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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

夕陽被地平線擋住一半的時候,路生終于來到了石坡樓門前。

他花了整整一天才做出這個決定,雖然看起來有些勉強,但他實在不愿澆滅了好不容易燃起來的、內心那一絲絲不易察覺的小火苗。他這個人,從來不騙自己。

他是典型的南方男人長相,個頭中等,骨架算不上魁梧,甚至有些過于“瘦窄”,眉毛雖然濃密,但是眼神并不犀利,所以給人一種慈眉善目的溫和模樣。他里面穿著一件薄薄的花格子襯衣,外面隨意套了件洗得發白的牛仔衣,背上背著個巨大的嶄新的雙肩包。此刻,他迎著夕陽停下了腳步,背影在涼風中略顯蕭瑟。

他嘴角微抿,長長地吸著最后一口煙。煙霧繚繞中,他瞇著眼安靜地注視著眼前這棟破敗不堪的大樓,眼神里飄忽不定的,是太多難以言說的情緒。

接著,他用盡全身力氣將手里的煙蒂扔在地上,伸出腳尖去狠狠碾了碾,才抬起頭來徑直走向了大樓的大門。

那是一扇鐵銹重生的大門,一邊顫巍巍懸掛在墻上,似乎萬一有哪顆螺絲釘突然“罷工”,它便會立刻從墻上脫落下來摔個稀巴爛;另外一邊的門更慘,只剩一副大的框架在風中蕩來蕩去的,中間的鐵條早已不知所終,可以說,它作為“門”的功能已經完全沒有了。鐵門的邊兒上掛著三個木牌子,木牌上面用油漆歪歪曲曲噴著三個大字“石坡樓”,而中間那個“坡”字的油漆因為掉漆的緣故只剩“皮”了。

路生冷笑一聲,將兩只手伸到嘴前,對著它們哈了哈氣,天氣并不冷,但他似乎特別需要這樣的暖氣給自己力量。然后,他伸出手去握住了鐵門。

伴隨著巨大的“咯吱咯吱”的聲音,他順利進到了門內。

大樓位于門內的右前方,門內的左前方是一大片破爛的花壇,當然,如果不是因為花壇角落里那幾株茍延殘喘的蒲公英,他并不愿意稱之為“花壇”。那里面除了那幾株蒲公英之外,便再也找不到活物了,層層疊疊堆著的,是各種破銅爛鐵、破舊衣服和被風雨吹落的窗戶護欄等等。

路生微微皺了皺眉,這地方,確定還有人住?

大約是背著光的原因,路生一開始并沒有注意到樓梯口那個坐在矮板凳上的老大爺。等到注意到他時,他差點被嚇得背過氣去。這是個有嚴重眼疾的老頭子,有一只眼睛瞇成了一條白縫,估計是看不見了。另一只眼睛向外凸著,可是眼球渾濁不清,他甚至都能憑借肉眼看清他眼珠上密密麻麻遍布的青白色“蜘蛛網”。

老頭的眼睛像是在看著他,又像是看著他身旁的其他什么地方。

不管怎么說,打個招呼總是應該的。路生把手從衣服口袋里抽出來,微微躬下身去,盡力扯出一抹生硬的微笑:“大爺,您好啊。”

老頭微微動了動脖子,眼神也隨著脖子的轉動而微微動了動。現在他的眼神能更加確定是聚焦在路生身上了,路生笑得有些訕訕的,見他沒有回答,一時不知該走開還是繼續站著。

“新......新來的?”老頭的口齒不太清晰,但是因為他說得很慢,路生還是勉強聽清了他的問題。

“對,我是新來的租客。”路生隨意往樓上指了指,“租的302號房。”

老頭的眼神慢慢滑向地面,臉色也恢復了最初的冷淡,甚至更深一籌。他顫巍巍站起來,路生伸出手去想扶他,卻被他拒絕了。眼看著他一步一趔趄地走進101號房,隨著“砰”的一聲關門聲,路生有點懵,難道,說錯話了?

樓道里的燈十分昏暗,一閃一閃的,不僅沒有起到任何照明的作用,反而給樓道平添了一絲詭異的氣氛。路生縮了縮脖子,揣著手加快了腳步。

走到二樓,一個年輕女人抱著個襁褓站在房門口愣愣地看著他。女人穿著一件白色的連衣裙,寬寬敞敞的沒什么版型,袖口和胸口的位置有斑斑點點的清晰可見的污漬。她身材嬌小,但是由于裙子過于寬大,像是直接套了一條被單在身上。她的皮膚白皙得有些驚人,眼睛圓圓的、亮亮的,眼神溫柔得像是可以直接化成水。櫻桃小嘴邊上長了一顆黑黝黝的痣,她嘴角微觸,似乎在笑,又似乎沒有。

“新來的?”女人的聲音軟軟的、綿綿的,竟然意外的動聽。她眼眸微垂,忽而又快速往路生臉上瞥了一眼。

“對,新來的租客,302號房。”他把剛才給老頭的回答又重復了一遍,順便抬起手來撓了撓頭發,盡量避免再次與她的目光對上。

“你是怎么給的房租?”女人聽到他的回答,瞬間兩眼放光,“你見到房東了?”

“呃我......”該死,路生暗罵自己,差點就忘了白夢的叮囑,“那個,我......我是網上找的房子,錢給的中介,沒見過房東。”

“哦。”女人的眼神肉眼可見的迅速黯淡下來,襁褓里的嬰兒恰逢其時地發出了“嚶”的一聲,女人趕緊輕拍著襁褓,嘴里哼著一段柔柔的旋律,轉身走進了屋。關上門之前,她又再一次用那溫柔似水的眼神瞥了路生一眼。

門關上了,路生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好不容易終于來到了302號房門口,他正在掏鑰匙,301號房門便“咯吱”一聲開了。路生回過頭去,映入他眼簾的是個高大魁梧的漢子。超過一米八的高個頭,上身就只穿了件斜斜垮垮的灰色背心,下半身是一條尚且沾著水漬的黑褲子。他眼睛小小的、細細的,鼻子像個被抽了氣的氣球,干干的、癟癟的,胡渣遍布嘴角和面部。雖然他只比路生高出小半個頭,但他仍然盡量踮著腳、高昂著下巴,居高臨下地斜眼看著路生。“新來的?”

“302新租客。”路生點點頭,猶豫了半晌還是選擇伸出手去,“以后就是鄰居了,多指教。”

“多指教?”漢子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將右手從背后拿了出來,他手里握著的菜刀在細微燈光的映照下格外亮眼,他揚了揚手里的刀,笑著看向路生,“用這個指教?”

路生的笑瞬間冷凍成冰,尷尬地收回手,笑道:“大哥,你可真會說笑。”

漢子見他這慫樣,也不想再跟他聊下去了,收了刀轉身進了門。

好不容易進了家門,路生將背包扔在地上,自己掏出一支煙來點燃,一邊摸索著燈的開關,一邊拿出手機給白夢發信息。

“我到了。”

燈亮了,消息也發送成功了。路生癱坐在那個破爛得算不上沙發的沙發上,狠狠抽著煙。

不多時白夢便回了消息。“好好的。”

路生冷眼反復看了幾遍這短短的三個字,心里忍不住猜想,這女人,現在在干嘛呢?

想著想著,一支煙抽完了。他找不到垃圾桶扔煙蒂,便只好扔在地上。從包里摸出床單薄被鋪好時,夕陽已經徹底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彎月。路生坐在嶄新的床邊,轉頭看著漆黑的夜和慘白的月,不自覺的,他又掏出了一根煙點燃。

該死,我TM的什么時候煙癮這么大了?路生暗罵自己,他罵自己的時候都是帶著真情實感的恨,仿佛是在罵一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坐累了,他四仰八叉地躺到床上,煙還有,他放進嘴里深吸一口,然后緩緩地、緩緩地將那股既香甜又酸辣的味道吐出來。昏暗的光圈下,煙霧也更加黯淡了。它們大約也對這個陌生的地方感到陌生而尷尬,迷茫著找不到散開的路徑,所以只能四處逃竄著,像是要逃離一個不屬于它們的地方。

路生看著它們,鼻腔突然涌上一股濃濃的酸意。他還沒來得及理清楚這股突如其來的洶涌澎湃的情緒是什么,這情緒就已經將他占領了。他只能作為俘虜,臣服于這個霸道的殖民者。

他的眼角突然滾落一滴巨大的淚。他還想騙自己,他媽的居然能被自己抽的煙嗆哭,真是個人才。但是下一秒,不受控制的眼淚接連滴落,他不得不再次承認了自己的潰敗,一把扔了煙蒂,翻身將臉深深地埋進床單里。

眼淚的酸澀和被單的清香一股腦涌進路生的大腦,他在被憋到快要不能呼吸的時候,在那一霎那的窒息和恐懼中,竟然看到了過往人生的些許片段。

路生出生在南方的一個偏遠小縣。那個地方交通不發達、產業不興盛,稍微有點能力的年輕人基本都外出務工了,留下來的大多是一些碌碌無為的人、老弱病殘和留守兒童。

路生的祖祖輩輩都在那里,經歷生老病死,然后化于塵埃。奶奶曾摸著他的頭發嘮叨:“等你以后學成歸來,找份工作糊口,娶個媳婦兒成家,日子也就越來越順了。”奶奶還說:“人吶,不管去了哪兒,總是要回家的,回到出生的地方。”

可是路生并不這么覺得。他總想著,等他長大了,一定永永遠遠離開這個鬼地方。

在路生的童年記憶里,父親就是個十惡不赦的妖魔鬼怪。有時候他很疑惑,為什么別人家小孩兒的父親都有工作,每天忙忙碌碌的,時不時還會給家里小孩兒帶回來好吃的好玩的,但是他的父親每天就知道打牌喝酒,有時候能連著十天半個月不著家。每次喝醉酒或者打牌輸錢后,他回到家就會把氣撒在路生身上,碗筷、板凳,隨手拎起什么都往路生身上砸。雖然路生并沒有犯錯,但是這并不重要,父親說他錯了,他就是錯了。如果他反抗,那么母親會被連累一起挨打,因為父親會遷怒母親:“瞧你給養的好兒子,居然敢頂撞老子!”

路生不愿意母親挨打,所以幾乎從不反抗。雖然他與母親之間,根本談不上所謂的“母子情深”。母親早出晚歸地務工,從來不過問他的吃喝拉撒,偶爾她自己被風吹得冷颼颼的,才會想起來給他添置厚衣服。他記憶里,上小學以前都是靠鄰居婆婆的施舍糊口,幾乎每天都要去蹭個米湯、薄餅或者糖水之類的。要到很晚很晚的時候,母親才會回來。倘若她也沒吃晚飯,路生便能跟著吃一頓飽飯;倘若她已經吃過了晚飯,路生那一晚就得餓著,有時候餓得他直掉眼淚,母親也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全當他是透明的。

上小學以后,鄰居婆婆去世了,他便學會了自己做飯。有一次他自己一個人在家里做飯,油剛下鍋,火苗突然串了出來,他慌亂躲閃,從板凳上狠狠摔了下來,后腦勺直接磕到了桌角。雖然滿心委屈和驚嚇,但他僅僅是抿了抿嘴,揉著摔疼的屁股站起來,摸了摸腫起來的后腦勺,揉了揉被燒焦的劉海,繼續站回凳子上去炒飯。直到坐在小板凳上吃飯的時候,他的眼淚才一滴一滴掉進飯里,他一邊抹眼淚,一邊把眼淚和著飯一起吃了下去。

在他十歲的某一天,父親喝醉了酒不小心掉湖里淹死了,母親在家里低著頭沉默了兩三天,便把遠在鄉下的奶奶接了來,然后,她自己也徹徹底底地消失不見了,從此杳無音信。

她要走,路生其實知道。她走之前的那天晚上給路生做了有史以來最豐盛的晚餐,有魚,有肉,還有路生渴望已久的丸子湯。吃飯的時候她一直愣愣地看著路生,路生知道她在看他,但他假裝不知道,只顧埋頭吃飯。他心里有種感覺,他即將,沒有媽媽了。

那個晚上,路生壓根兒就沒睡著。

第二天早上,天還沒亮,路生就聽到了輕微的開門和關門聲。他只是透過窗戶縫靜靜地看著那個身影漸行漸遠,任由眼淚肆虐臉龐,他也只是緊緊咬住嘴唇,生怕發出一點聲音吵醒了睡著的奶奶。

后來,在語文課本上學到“舐犢情深”這個成語時,路生直接在課堂上嚎啕大哭起來。回家以后他忍不住問奶奶:“是不是因為我太差勁了,所以連生我的人都不要我了?”

奶奶也哭,大概她也覺得他說的對,或者僅僅因為找不到理由安慰他,只能跟著他一起哭。

再后來,他考上了大學,雖然是個極其普通的本科學校,但是對他而言,仍然是重生一般的希望和欣喜。

還記得去火車站之前,他在家門口緊緊握住奶奶的手:“奶奶,你好好照顧自己,等我畢了業就接你去大城市生活。咱一起離開這個鬼地方!”

奶奶一句話沒說,只是含著眼淚看著他笑。

路生走出去老遠,回頭,奶奶依舊站在門前向他揮手。

那個時候的路生,默默將那個單薄的身影深深刻在了腦海里,暗自發誓,這輩子一定要出人頭地,讓奶奶安享晚年。

怎奈何,現實如此殘酷。

實在憋不住氣了,路生將頭側了側,清新的空氣瞬間撲鼻而入。他眼角還掛著淚珠,可是臉上的淚痕已經被摩擦干凈了。

果真還是因為自己太差勁了。

走到這一步,都是自己的選擇。

版權:云起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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