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叫醒路生的,是那輪火紅的太陽。
刺目的陽光灑在路生的眼皮上,讓他的夢突然就被驚醒了。那破爛不堪的窗簾形同虛設,路生一把拉過被子捂住眼睛,這日子跟以往的日子比起來更沒有意思,簡直生不如死,真該想想辦法早點結束這種生活才好。
從床上起來,路生迫不及待想洗個澡,畢竟昨天晚上沒洗漱就睡了,這會兒總覺得自己身上臭烘烘的。誰知找遍整個房子都沒看到熱水器,他皺皺眉頭,暗自咒罵了一句“該死”,然后依然決然走進了衛生間。冷感冒了也比臭烘烘的好。
洗了澡出來穿好衣服,他剛從書包里抽出新毛巾來擦頭發,突然一個想法從腦海中閃過,他微微抿了抿嘴,這是他緊張或者下決心的時候下意識常做的動作。主意已定,他安慰自己,又沒傷天害理,只是找個人作為突破口而已,有什么關系。
半分鐘后,他出現在201房的門口。“咚咚咚,”他抬起手來莊重地叩響了門。
門開了,女人露出半邊臉來看著他:“你敲門?”
“嗯,”路生看著她那雙眼睛,故作緊張地拼命眨巴著眼睛,“那個,你家有電吹風嗎?我想借來用用。”他指了指自己的頭發,然后垂下眼眸去撓了撓頭,以示自己的尷尬。
女人看了看那濕漉漉的頭發,略微沉默了片刻,然后為他打開了門。
路生進到屋內,遍觀整個房間,不由得暗嘆這娘兒倆的生活竟然如此的......寒酸。屋子里拉了兩三根繩子,繩子上密密麻麻掛滿了嬰兒換洗的尿布和衣物,那些衣物大的大、小的小,似乎都不是同一個尺碼,而且有的已經破舊得只剩一層彈指可破的薄紗了。屋子里能算得上“家具”的東西,僅有那兩三條板凳而已。一條板凳上放著碗筷,一條板凳緊靠著墻角,上面整整齊齊地疊放著女人和小孩兒一年四季的衣物,另外那條板凳,才是真正作為板凳的存在。經過臥室門口,路生下意識瞥了一眼,依舊是破破爛爛的窗簾......和破破爛爛的床。裹著嬰兒的襁褓靠著墻放在床上,床邊還豎著放了一個枕頭,似乎是為了防止襁褓掉下來。
“小寶睡著了。”女人垂下頭去,輕輕搓著手,路生從她的動作里,感受到了她的窘迫。
路生想要化解她這種窘迫,順便顯示自己最大程度的善意,所以他竭盡全力地擠出一抹真誠無比的淺淡笑容,并通過眼神,將這笑容直勾勾送到了女人的眼里。
她停止了搓手。路生的嘴角弧度便往下垂了垂,但卻在心底欣喜萬分,不斷肯定自己找她作為切入口是個非常明智的決定,她確實,是個很好切入的人。
進到洗手間,她把吹風機遞給他,然后就快速退了出去。路生摸索著按下開關鍵,一陣強勁的熱風撲面而來,伴隨著熱風的,還有一陣陣似有若無的焦臭味。
從衛生間里吹干頭發出來,路生看到女人騰的一下從板凳上站起來,又有些局促地看著他笑了笑。
他慢慢走過去,思索著應該如何開口。
“那個......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旺,旺財的旺。”
“阿旺。”路生點點頭,以示記住了,“我叫路生,馬路的路,生活的生。”
“哦。”阿旺低下頭去,又笑了笑。
“謝謝你借我吹風機。”路生道了謝,問到,“你吃早飯了嗎?”
“......沒......沒呢。”阿旺隨即補充道,“我不吃早飯的。”
“那我請你吃早飯吧,就當謝謝你。”
“不用謝,不用客氣的。”阿旺臉頰緋紅,羞答答地將頭埋得更低了些。
“可是我不知道這附近哪兒有早餐店啊,要不,你就當幫我帶路吧,先謝謝了。”路生看著她,盡量不讓自己去在意她那莫名其妙的害羞。
“那......那你稍微等會兒,我去抱小寶。”阿旺終于抬了抬頭,然后指了指身邊的板凳,“你先坐吧。”
路生看著她進屋,看著她輕輕地將小寶抱起來貼近懷里,然后用角落里一床廢棄的床單把襁褓緊緊拴在身上,整個過程行云流水,但是又輕柔無比,生怕一個不小心,就吵醒了她懷里的珍寶。
她輕拍著襁褓轉過身,驚訝于路生竟然站在臥室門口一直看著她。
好不容易恢復了正常的臉再一次羞得通紅,她又再一次低下頭去。
這棟樓的附近一片荒蕪,連一條像樣的街道都沒有,更別說早餐店了。路生提議過了橋去城里吃。阿旺猶豫了很久,終是點了點頭。
兩人并排慢走,中間隔著一段恰到好處的距離。太陽越發耀眼,兩人的身影忽近忽遠。快到橋頭的時候,阿旺不自覺停下了腳步。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去過橋的另一頭了。
“怎么了?”路生察覺到她的異樣。
“沒......沒事。”她搖搖頭,重新邁開了腳步。
“阿旺,你多大年紀啊?”路生開始找話聊。
“19。”
“19?”這么年輕就有孩子了?路生有些詫異,“你......沒讀大學?”
“我......”阿旺認真思考著自己的措辭,“我只讀了初一。”
這個回答有些出乎路生意料之外,輕輕點了點頭,但是找不到接下去的話說。
“路大哥,你應該讀完大學了吧?”
“嗯,讀完了。”可惜,還不如不讀。浪費國家資源,浪費奶奶的棺材本,浪費了自己的人生,到頭來還不是混得如此窩囊?
“多好啊。”阿旺轉過頭,癡癡地看著他,眼里像在冒著光。
他看著她,一時間失了言語。
兩人沉默了一段路。
“你不是本地人嗎?”路生這是明知故問,如果是本地人,又怎么會獨自一人帶著小寶住在這么破爛的地方。
“我是云鄉的”。阿旺一邊用手輕拍著襁褓,一邊看向橋下的潺潺流水。在她的記憶里,家鄉有好多這樣不大不小的、細細長長的河,河邊遍布花草,春夏十分,滿眼璀璨,像仙境一樣。那個時候,她最喜歡悄悄一個人跑到草坪里躲起來,希望別人來找到她。但是,從來沒有一個人來找過她。每一次,她都等到天黑了起風了,才站起來慢慢回家里去。
阿旺的嘴角突然泛起淺淺的笑。回憶雖然不盡美好,但是仍然另此刻的她心向往之。她這輩子,還有可能回到那個五顏六色的地方嗎?
“云鄉?你說的是Y市的云鄉?”天哪,Y市距離這兒可有近1000公里呢,她是怎么到的這兒,又是怎么會淪落到如今的地步呢?路生的腦袋里不禁竄出了一連串的問題。
“那你......為什么會來這么遠的地方?”
阿旺轉過頭看著他,眼里突然噙滿淚水,她扯著嘴角笑笑,竭盡全力隱忍著自己的情緒,想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狼狽,“不是我自己要來的,我也很想知道,為什么要帶我來這么遠的地方。”
路生看著她的眼淚,腦海里突然閃過昨天夜里在自己臉上肆意泛濫的淚水,霎那間竟然有些慌了神。
他飛快轉過頭,強迫自己平復心境。
到了橋那頭,路生隨便選了一家面館,兩人一同坐下。店主走過來,拿眼睛在兩人身上瞥了又瞥。
“你是住在橋對面那棟樓的吧?”店家對著阿旺問,“叫......阿旺?”
阿旺沒想到有人認識自己,內心一陣緊張,趕緊低下頭去側過身,假裝沒聽到。
“肯定是你,老瘸和小野都跟我聊過你。”店家上下打量著她,依舊不依不饒地追問,表情越來越有些戲謔的意味在里面,“這是你新男朋友?”
“老板,來兩碗牛肉面。謝謝。”路生生平最討厭的,就是這種既八卦又想看別人笑話的人。
“好的,稍等。”大約是聽出了路生語氣中的怒氣,店家迅速閉了嘴,往后廚去煮面。
阿旺依舊低著頭,兩只手時不時互相搓一下。直到面端上來,她都沒抬起頭來跟路生說過一句話。
“快吃吧,涼了不好吃。”路生把面碗往她面前推了推,示意她快吃。
她這才抬起頭來,慢吞吞端起了碗筷。
“你......和孩子的爸爸來這吃過面?”雖然不想問得這么生硬,但,路生實在想不出更委婉的問法了。
“沒。”阿旺的聲音低得像是蚊子叫,“沒有。”
“哦。”路生夾一口面放進嘴里,終止了這個話題。
“你在這兒住很久了嗎?”光吃面總歸是有點尷尬,路生又挑起了一個新的話題。
“不久,大概......三個月左右。”阿旺認真回憶了一下,“三個月多一點點。”
路生瞥了一眼她襁褓里的嬰兒,小寶看起來也不過就是半歲左右,所以她是剛出了月子就帶著孩子來這兒住了?那么,是跟孩子爸爸鬧矛盾了嗎?
“孩子爸爸呢?沒跟你們一起住?”
“他......”阿旺頓了頓,抬頭看著路生的眼睛,認真回答,“他死了。”
路生沒想到是這個回答,驚訝得一口面差點哽在喉嚨沒下得去。
“這么年輕......怎么沒的?”
“不年輕的,快50了。”阿旺說完這句話,將最后一口面放進嘴里,便放下了碗。剛好襁褓里的嬰兒睡醒了,手舞足蹈地啼哭了起來。阿旺微微側了側身,將被單解開,輕輕搭在襁褓上,然后掀起衣服就開始喂奶。
雖然被被單遮著,路生仍然覺得眼前的一幕讓他如坐針氈。
他一個二十出頭的血氣方剛的男人,眼看著近在咫尺的女人撩衣服喂奶,雖然被遮擋了,但是那一瞬間忽閃而過的寸寸肌膚足以讓他血脈噴張。他趕緊低下頭去,幾乎把臉埋進了碗里,生硬而緩慢的扒著面。
回到樓下,兩人遠遠地就看見了坐在樓梯口曬太陽的老頭子。一想到他昨天的突然變臉,路過他的時候,路生并不想再跟他打招呼。但是阿旺卻開了口:“梅大爺,您好。”
老頭子的眼睛依舊不知道看向了何處,并沒有回應阿旺的招呼。阿旺卻見怪不怪似的,笑了笑就繼續往前走。
“老大爺姓梅?”爬樓梯的時候,路生小聲問。
“嗯,梅花的梅。”
到了一樓和二樓的轉角,阿旺一抬眼就看到了站在她房門口的小野。
“你回來了?”
“你去哪兒了?”
兩人幾乎同時發問。
這場景,這語氣,莫名讓路生的處境略顯尷尬。
“這是路生,路大哥,新來的302號的租客。”阿旺跟小野介紹道,“剛剛路大哥請我出去吃早飯了。”
“哦,你好,我叫小野,住202。”小野頓時換了臉,剛才的冷若冰霜全然消失不見,臉上飛快掛上一抹還在不斷調整弧度的微笑。他一個大垮步走過來,雙手一把握住路生的手,“這破樓居然還能來新的租客,稀罕,太稀罕了。”
小野這個人簡直人如其名,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野性的氣質。他骨架雖也算不上魁梧,但是眉眼之間英氣十足,那對威武濃密的劍眉,活脫脫一副武俠小說中絕世英雄的標配。衣著上,僅穿了件灰色衛衣配破洞牛仔褲,“潮流”十足。看著他,路生仿佛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自己,那時候的自己,也像他這般,渾身上下充滿著一股不服輸的勁兒。
“你好,請多指教。”路生禮貌地伸出手去,反握住小野的手。
“指教?”小野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恐怕你看不上我干的勾當。”說完就收回了被路生握著的手,轉身回屋去提了一個大口袋出來,一把扔給阿旺。
“路過一人家,發現很多小孩兒的衣服和玩具,就給收了,你拿去給小寶吧。”
“謝謝。”阿旺接過口袋拎在手里,一邊開門,一邊跟路生告別,“也謝謝路大哥的早餐,再見。”
路生感覺很奇怪,他明明站在他們旁邊,卻似乎被一種神秘的氛圍給隔離了。
他拖著腳步慢悠悠往上走,剛才被小野握過的手此刻有些發燙。他把手揣里褲兜里去,然后暗暗地蹭著褲子擦手。他從小野的話里大概聽出了他所謂的“勾當”,可是他也疑惑,為什么他要把順回來的東西給阿旺?為什么阿旺那么坦然地接受著他的慷慨?
剛走到房門口將鑰匙插進孔,路生隱隱聽到了小野盡量壓低的聲音,“待會兒小寶睡著了,你可以過來嗎?”
“嗯。”這是阿旺的回答。
這一瞬間,路生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更加不明白了。他飛快地跑回家關上門,窩在沙發上抽了一支又一支的煙,直到,煙霧彌漫了整間屋子。
煙霧朦朧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阿旺輕拍著襁褓慢步向前的情景,她看向小寶時,眼里的溫柔是他從未在其他女人眼里見過的。
雖然他見過的女人不多,可是,他真的差點以為阿旺會表里如一般單純。
突然,他腦海中竟然久違地浮現出母親離開時的背影,她的背影看起來并不快樂,但是她的腳步卻異常輕快,像是在逃離什么令人作嘔的臟東西。
恍惚中,電話聲驟然響起,路生看了看屏幕上的來電信息,迅速接了起來。
“喂?”
“見一面嗎?”白夢的聲音傳來。
“好。”路生掐掉了煙,抬眼看向窗外,“順便幫我帶些東西過來吧,這地方真不是人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