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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潛龍在淵(一)
某朝,皇帝無道,天下紛亂,民不聊生。
某日,大雪漫天。
東土。
洛河鎮,陽春酒肆。
夜過子時。
老盧給火盆里加了一把柴,火燒得很旺,盆里響起一陣接一陣噼里啪啦的炸裂聲。
火光跳動,照出老盧縱橫開闔的老臉和疲憊的雙眸,有幾根油膩的白發落下來掉進火堆里,轉眼就化為看不見的黑灰,只留下一股燒焦的糊臭味。
他皺著眉頭,用燒火棍在火盆里撥弄幾下,火更大了,跳躍的火苗快燒到了他的眉毛。他把凳子向后挪了小半步,雙手枕在膝蓋上,微微閉上眼睛準備打盹。
門外,一片又一片雪花大如鵝毛,從黑魆魆的夜空中緩緩飄下。
雪落無聲,天地間一片寂靜,可老盧總覺得有聲音在四周響起,隱隱的,還聽到了水滴落石的聲音。他抬起眼皮,看到不遠處那片老柏樹彎彎曲曲地升上天空。
柏樹旁有一座土地廟,廟很小,又破又舊,只供著土地爺,常年不見貢品,也不見有人清掃廟宇。
外面很黑,火光不夠亮,看不清土地爺的長相。便是白日里,老盧也不能從那模糊的雕刻痕跡里辨出土地爺的面容。
這些年來,大家連肚子都填不飽,日日如同渡劫,信奉神佛的人越來越多,關照土地爺的人卻越來越少了,唯有老盧偶爾打理一下土地廟,給土地爺上柱香,清掃一下巴掌大的石廟,求他保佑。
老盧眼神不好,耳朵一直很背,聲音稍小些他就聽不見了,記憶力也大不如從前。閑下來的時候他會想起以前的事情。很多事情都記不清了,只記得十幾年前村民之間都很和氣,不至于像今時這般時刻擔驚受怕,一個不慎得罪別人,腦袋就搬了家。
想起最近發生的一些事情,他的心里感到有幾分沉重,不由得對著面前的虛空嘆了一口氣,不過轉念一想,好歹還有陽春酒肆,不然自己早就餓死了。
庇佑他的酒肆很小,木制結構,只兩層,周圍是大片的柏樹林。開春后老樹發新枝,漫山遍野紅綠相映,很容易淹沒酒肆,若非進山,一般人根本不會注意到這里。
入秋過后,樹葉落進,山野枯荒,一條進山的官道會暴露出來。官道一頭通往山下鎮子,另一頭通往山里的村子,那村子叫做犬舍,住的都是些無父無母的孩子,乃至一些棄嬰。
近些年來,皇帝忙著征稅征役,造宮室,筑馳道,開運河,修長城,百姓備受煎熬。
東都以外,十室九空。
幼子無父,新婦無夫。
官府為了省事,竟將年輕婦女賣給貴族為奴,把孤兒送到山里等死。
犬舍便是官府丟棄孤兒的地方之一,不過這地方出了名,時不時的有人販子偷偷進山,抓狗崽一樣從犬舍帶走不少小孩。
在老盧看來,被人販子帶走倒不失為一件幸事,至少有吃有喝,若是運氣再好點,被賣到貴族世家做繼子,那可就飛黃騰達了。
事實上,犬舍村里,只有極少數身體健全、樣貌端莊的孩子會被人販子相中,更多的孩子會在饑寒交迫中死去。
每年冬天,糧食短缺,隔著很遠的距離都能聽到山里發出嬰兒的哭喊,一陣接一陣,令人心生膽寒,望而卻步。待到春天雪融之時,山里彌漫著濃稠的尸腐味,天空里盤旋著饑腸轆轆的兀鷲,像烏云一般沉甸甸的,久不散去,地上則到處都是白骨。
老盧聽鎮上的伙計說,被丟到犬舍的棄子們餓極了,以人肉為食,早早的喪失了做人的良知。
近幾年民變四起,義軍壯大,朝廷要派兵鎮壓義軍,雙方都需要補充兵源,孤兒是最好的選擇,特別是男孩,他們會由軍隊撫養長大,練成死士,成為戰場上勇往直前的殺人機器。
因了這個緣故,進山的人逐漸多了,隔三差五就有一批孩子被帶走。
不過進山抓孩子的人都只在白日里行動,不敢夜里進山。
據說山上住著妖怪,靠死嬰的冤魂過活。妖物雖不傷幸存的幼童,卻對夜里進山的大人格外兇殘。鎮上有地主請道法高深的驅魔人前來捉妖,一個個驅魔人有去無回,一來二去,也就沒人再敢提到犬舍捉妖一事了。
眼下剛入冬,山里的哭喊聲不似往日那般慘烈,新雪過后,幾乎無聲,不知是孩童都被抓走,還是全餓死了。
這年冬天的雪實在是太大了。
入冬過后,濃厚的鉛云長久籠罩蒼穹,凝滯在人頭頂揮之不去。
來自北方的狂風裹著雪粒,咆哮著掠過一望無際的荒原,所到之處白雪飛舞,風聲宛若餓狼的長嘯,綿延不絕。回旋在天地間的只有寒風和雪花,連個人聲都沒有。
店里的小二被拉到軍營里了,整個酒肆只剩他一個老頭子。
他感到無比孤獨,既無人與他說話,也聽不到山里犬舍的聲音,只好望著不遠處的那棵柏樹發呆。厚厚的積雪壓彎了樹枝,有雪團從樹上掉下來,砸在廟頂發出“啪”的一聲響動。聲音被放大許多倍,水波一般,一圈一圈向四周擴散。
眼下黑漆漆的一片,恍惚間聽著雪落下來簌簌的響聲,多少有些驚悚。
緊隨其后的,還有其他聲響,似有人走來。
老盧一愣,心一緊,眉頭皺下,微微顫顫地站了起來。
他的身手早就不靈敏了,但還是摸出廚房里的菜刀,握在手里,等著未知的東西出現,準備與對方搏一搏。
這大雪天里,如果來的不是人,必定是山里的猛獸,乃至那傳聞中的山中妖物。
畜生餓極了下山找東西吃,自己這把老骨頭剛好夠塞豺狼虎豹的牙縫。
細碎的響聲很快停止,兩個漆黑的人影站在柏樹下面,嚇得老盧心里抽緊,不自覺地后退一步,張開嘴,差點發出呼喊。
他終究沒有喊出聲。
他很快看清了,那是兩個活生生的人,穿著黑色的長袍,袍子披下來一直落到腳,看起來一團黑,鬼影一般。
風帽遮臉,勉強能看見來人青色的下巴和淡紅的嘴唇。
為首的是個男人,單肩挎一只六尺長的黑匣子,身后跟一個抱劍的黑衣劍童。
兩人一身黑衣打扮,再站遠些,就跟黑夜融為一體了。
“客官,您里邊請?”好不容易見著一個活人,老盧膽顫著,出門迎上去打招呼。
對方沒有回答,一步一步緩緩朝酒肆大門走去,目標直指門后燒得旺旺的柴火。
想來是在冰天雪地里待久了,迫不及待地想暖和一下。
老盧從柜子里取出冰涼的酒壺,放在火堆上烤,低下頭繼續問,“客官,您喝點酒?”
“不了,來壺茶便是,照酒錢付。”溫潤的聲音在屋子里飛揚。
“好勒!”
“敢問店家,此地距離洛陽還有多遠?”
“去洛陽?”老盧應聲抬頭,看到來人已經在距火盆最近的桌子邊坐下,正微微彎著腰,伸出一雙干凈的手靠近火苗。
風帽遮住了他的臉,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可從不帶感情的聲音里,可知他的表情應該是十分冷漠的。
“客官是有親友在城里?”
“怎么?沒有親友就去不得洛陽了?”問他話的,是站得筆直的報劍少年。
“那倒不是,只是皇帝下令,洛陽禁嚴,城門緊閉,不是誰都進得去咯,再則……嘿……”老盧莫名其妙地笑一聲,從廚房還熱著的鍋里盛一盞花生米。“進城作甚?”
說話時,他注意到男人穿在里面的衣裳是一件暗紅色的長袍,應是以新絲棉絮做的衣里,衣襟上用銀線繡著一道繁復的圖紋,衣領上也有同樣的花紋,像是某種兇獸。
他收回視線,落在一旁的劍童身上。
劍童約莫十七歲,臉色粉白,大眼黝黑,幾乎沒有眼白,深邃的瞳子讓人只需看一眼,便會墜入其中。他身穿一件黑長袍,白色里衣的領子上,以銀絲同樣繡著兇獸的花紋。
仔細看兩人,皆透露出一股圣潔的氣質,給人一種莊嚴神圣的感覺,像極了道館里供奉的神仙。
他更加小心翼翼地替客人倒滿茶水,訕笑著站到一邊。
只見客人抬起右手掀下灰褐色的風帽,露出一頭夾雜著銀絲的長發。
這是一個老盧從未見過的男人。
掀開風帽后,男人棱角分明的臉龐輪廓在燈光照下來顯得溫柔模糊,光潔的額下面一道劍眉舒展,一雙漆黑的眸子里熠熠生輝。
這副俊朗的面貌讓人難以找到合適的形容詞加以描繪,逼人英氣里夾雜一絲陰柔,淡笑中夾雜一絲冷漠。臉上明明帶著笑,卻讓人想到了外面凜冽的風雪,又給人一種可親近的錯覺。
從散落下來的一縷銀絲,可以判定男人約莫三十歲,臉上沒有皺紋,皮膚有光澤,眉眼之間盡顯貴族之勢,可見養尊處優,少食人間煙火。
這樣的人為何會出現在這里?看樣子不像是過路旅人啊!
老盧心里發疑,咽下一口唾沫,笑著彎了彎腰,轉身正要去關上大門。
適才舉起茶碗的客人看也不看他,輕聲念道:“門且開著吧,我們一會兒就走。”
“一會就走?”老盧瞇著眼睛看出去,滿臉的困惑。
從外面灌進來的風更猛了,吹得他渾身一顫,脖子都縮進袍子里。
到底是有什么要緊事,這種鬼天氣里還要趕路?
他在門里站了一會兒,不好多問,順手抓起一張板凳坐在火盆邊烤火。
客人喝了兩碗熱茶,讓劍童也喝了一碗,側臉過來對蹲在門口的老盧笑道:“店家,天這么冷,何不過來喝口茶暖暖身子?”
“也好!”老盧站起身來,佝僂著腰,慢慢過去。
男人伸出手,替他倒了一碗茶水。
老盧注意到,茶碗是方才男人喝過的,但他早已上了年紀,不在意這些禮節,想都不想,接過茶碗就往肚子里。
熱茶在他口腔里翻滾一會兒,流進胃里。
他馬上就感覺不對勁,明明只是茶,卻似烈酒一般在他肚中灼燒起來。
隨著肚中溫度的升高,老盧的雙眼變似乎得越來越明亮,視野清晰了很多,分明看見了男人帶笑的眉眼,那雙有光的眼中充滿了仁慈,跟道館里的修道者一模一樣。
更神奇的是他的耳朵也變得靈敏了,能清楚地聽到窗外的風聲,還有飛鳥振翅的響動。
飛鳥振翅的響聲格外密集。
有鳥包圍了酒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