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青鳴一臉壞笑，只是看著，不說話。

男人也不敢亂動，更不敢吱聲。

巷子里突然安靜下來，太華街的喧囂距離他們很遠，兩個人之間的空氣都凝固了。

陸青鳴撿起一塊長約三尺的木板，拿在手里，輕輕拍打左手心，同時以審問犯人的語氣嚴聲呵斥道：“說，你還偷了多少人的東西？”

破帽子抬起頭來，因為用力過猛，帽子一下子就落到地上，露出一張有些黝黑的臉。

看到他的臉，陸青鳴的心里微微觸動了一下。

癱坐在他面前的男人看起來老實巴交的，頭發打了結，看起來已經很久沒洗了。額上有一道拇指長的傷疤，蟲子一樣，讓人不忍直視，眼睛很小，躲躲閃閃的，像老鼠。穿在他身上的棉襖也臟兮兮的，袖口露出灰色的棉花，褲子也短，膝蓋還有一塊顯眼的補丁。

無論怎么看，這都是一個掙扎在溫飽線上的貧民。

面對少年的質問，破帽子動了一下喉結，別過頭，很不服氣地冷哼一聲。

“呵，還是塊硬骨頭嘛！”陸青鳴打起趣來，抬起一條腿放到木堆上，擋住了他的后路。

“爺就不帶怕你的，大不了魚死網破。”破帽子拍了拍手臂上的灰塵，一手撐地，另一只手按在腿上，作勢要站起來。

“別動！”陸青鳴握住木板，毫不客氣地壓在他肩上，便是這輕輕一壓，竟把破帽子按回地上。

男人幾次想站起來說話，都被陸青鳴按回去。

他終于放棄嘗試了，一屁股坐到地上，雙手抱懷，斜眼看少年，惡狠狠地說：“給爺個痛快，就說你想怎么樣吧？”

陸青鳴笑了一聲：“很簡單，把你偷的錢都還回去。”

“媽的！”破帽子惱羞成怒，氣沖沖地跳起來，不料又被陸青鳴一板子壓回去。

他忿忿不平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老子出道以來，還沒受過這等委屈，天底下哪有把順來的錢再還回去的道理？要么打死老子，要么放老子走。”

“放你走，你能給我什么好處？”

“好處？大不了，以后我讓這片兄弟們不盯你就是了。”

“哦？這么說你還有小弟？”陸青鳴盤問的興致更濃了。

“那是自然。”破帽子回頭，很是不屑地看了他一眼。

“有件事我特別好奇，街上人這么多，你為何偏偏選中我？”

破帽子又抬頭瞧了陸青鳴一眼，毫不掩飾目光里的鄙夷：“因為你是貴族。”

“僅此而已？”

“不錯！正所謂盜亦有道，在洛陽城，干我們這行的，向來只順貴族的東西。”

“盜亦有道？”陸青鳴重復著他的話，斟酌字句，忽而理解似的點點頭，“有點意思，這么說來你們也算是劫富濟貧，是俠盜咯？”

為了盡早脫身，破帽子順著少年的話頭繼續往下說：“不敢！但我們這片兄弟從來就沒碰過窮人的東西，順來的錢，除去溫飽，都給孤寡老人了。”

“跟說書的橋段有些相似，這么說你們也很憎恨有錢人咯？”

“我們只恨貴族！”破帽子斬釘截鐵地回答。

他見少年的態度好了許多，緩和了語氣，“你不知道，這洛陽城里少說百十來萬人口，大家都活著，可各自活法不同，有人住在大宅院里，有人餓死在臭水溝里，那些貴族公子小姐，吃香的喝辣的，不就是靠咱平民老百姓供養的嗎？”

陸青鳴一時啞然，沒有打斷男人的話。

破帽子沿墻邊坐下，目視陸青鳴，也許是因為知道自己逃不掉了，也許是陸青鳴讓他覺得情況不至于更糟糕，他反而表現得輕松許多，開口緩緩說道，“這些年，皇帝老兒不是打仗就是征稅，搞得百姓不得安生，他手底下那些個皇親國戚，一個比一個惡毒。就拿這太華街來說，每家每戶不僅要交皇糧、納皇稅，連喪葬婚嫁也要給街上的貴族挨個送錢，逢年過節，秋收時日，都要把最好的先交給貴族大家，要不然，他們就派家丁、狗腿子們來搗亂。”

破帽子說到了悲憤處，不禁提高了嗓門，語速加快，直噴唾沫星子：“老子記得，今年剛入秋的時候，街上李老頭兒子娶媳婦，新娘子長得標志，出門前還是個黃花大閨女，不知怎的，就被都尉府大公子瞧上了，那畜生，竟然當街把新娘子搶走。李老頭氣不過，一口氣堵在喉嚨里上不來，就那樣走了，他兒子到衙門報官，反被官府的人押進大牢，到現在都沒出來。”

“天底下竟有這等事？難道就沒人出來主持公道嗎？”陸青鳴年輕氣盛，眼里容不得沙子，同理心又強，當即被氣得直發抖，手上一用力，“哐當”一聲，將木板捏碎了。

破帽子擺頭慘笑：“公子，看來你是外地人，不知這洛陽城的水有多深。像都尉府那些個子弟，不是皇親國戚，就是朝廷里有人，背后有人撐腰，當然有恃無恐，而我們這些小百姓，哪里惹得起他們？”

陸青鳴開始相信破帽子說的話了。

住在天墟之時，他曾博覽全書，從史書里知道百姓之不易，貴族之跋扈，而今從一小偷口中聽到這樣的事情，卻是讓他深感震驚。

他還沒開口，破帽子就伸手從懷里摸出一只青色的荷包。

荷包上繡有一朵葵花，鼓囊囊的。

破帽子指著葵花圖案，得意地笑道，“看到沒？這就是都尉府王公子家的家徽，今早我在花街路口尾隨王二公子，趁他不注意，順手牽羊，就到手了。”

陸青鳴并不關心荷包的來處，只拍去手上的木屑，問道：“如此說來，你是把我當成貴族，所以對我下手了不是？”

破帽子嘿嘿一笑：“正是，公子一身打扮不俗，出手又那么闊綽，我就……”

陸青鳴搖了搖手，示意他不必往下說。

“你方才說，從貴族那里偷來的錢，大多會分給窮人，若果真如此，我定放你回去，不再過問此事，只是此事又該如何證明？”

破帽子思襯一下，朝外面探出頭去，看一眼巷道左右，確信沒有其他人進來后，他站起身來，拍去屁股上的灰塵，對陸青鳴說：“我跟兄弟們做了一份臺賬，那些銀兩的去處，大都記下了。你若是不信，可以跟我一起去，挨家挨戶核實就是了。”

“好，我就跟你走一趟。”陸青鳴是個認死理的人，當即就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