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撿起地上的帽子，戴在頭上，雙手扶住，正了正，帶少年走出巷子，穿過兩條街道，繞過一片枯樹林，才來到一片破舊不堪的房屋前。

這地方距北城門較近，但它掩藏在高樓背后，又有樹林擋在前方，路人很難發覺。

若從城門進來，只能看見豪華氣派的商鋪宅院，要想來到這里，非得穿過一條條羊腸小道，繞十幾道彎才能找見。

破帽子住在這里，抄近道不過一刻鐘的功夫，就把陸青鳴從太華街帶過來了。

呈現在少年眼前的是一片令人難以置信的灰色。

藏在繁華背后的房屋不僅低矮，而且破爛，幾乎見不到一塊完整的墻壁，房頂上長滿了雜草，雪水滲進去，里外同樣潮濕。門窗也歪歪斜斜的，好似一陣風經過，就能把門窗刮走。

這地方，還能住人？看到破得不成樣子的房屋，陸青鳴忍不住在心里自問一句。

破帽子指著不遠處一間石廟，說道：“我跟兄弟們就在那里會面?！?

陸青鳴順著他手指向的方向看去。

石廟坐落在小山包之上，那里地勢高，便是從遠處看去，也能看出個大概。

石廟結構完整，雪鋪滿了臺階和廟宇，看起來頗有幾分氣勢。

陸青鳴跟上他的腳步繼續走。

兩人腳下的小路很爛，坑坑洼洼的，一半是黃泥，一半是碎石，走起來十分硌腳，路又窄，勉強兩人能并行。

隨著積雪融化，雪化成水，泥土就變成稀泥，一腳踩下去，滿褲腿都是泥星。

路的兩邊是密集的破屋子。有些屋子是用木板胡亂搭建的，有些是用泥磚砌成的，連像樣的屋頂都沒有，用幾塊木板搭在上面，鋪一些樹枝枯葉，就算是屋頂了，狗窩一樣。

破屋子的門大多虛掩著，從巴掌寬的門縫里，能看到里面的模樣。住在里面的多是一些老人、孩童，一個個的，穿著破爛，滿頭亂發。

見生人路過，也只是抬眼瞄一眼，面容呆滯，眼里絕無半點光亮。

到了石廟面前，屋子少了，半坡上滿是積雪，倒顯得廟前一片開闊。

一個約莫四十出頭的女人坐在廟前一塊灰白石頭上，正抱著一個女孩曬太陽。

女孩六歲左右，又黑又瘦，穿得破，裹一身破爛的黑棉襖，披散著一頭枯黃的頭發，一雙小眼睛看起來黯淡無光。

最可愛的年紀里，因為營養不良，竟不如貴族小姐的玩具木偶喜人。

她的母親同樣瘦得駭人，臉上只剩下骨頭，骷髏一樣，穿在身上的衣服也是縫縫補補的，不過還算干凈?？吹贸觯莻€勤儉持家的婦人。

女人雙目無神地坐在那里，仰頭望天，聽到踏雪聲，回頭看到破帽子帶人過來，便讓孩子下去。

她緩緩站起身來，動了動嘴角，雙手拘謹地放在身前，沖破帽子笑了笑：“阿旺哥，回來了？今天怎么樣？”

“嗯，回來了?！逼泼弊拥瓚艘宦?，一招手，那小女孩就朝他跑過來。

“小蠻，見到阿爸開心嗎？”破帽子一把將小女孩舉過頭頂。說也奇怪，看起來傻乎乎的女孩立馬發出銀鈴般的笑聲，那聲音格外悅耳，簡直比頭頂的陽光還要溫暖。

破帽子和女人也一起笑出聲來。

陸青鳴判斷，他們是一家人，父親以偷盜為生，妻女每日都坐在這里，靜待丈夫歸來。

女人臉上寫滿了辛福，又回頭看了一眼陸青鳴。

很顯然，她注意到少年的穿著和氣質，與她們是不一樣的，不知是因為自卑，還是因為其他，她眼里躲躲閃閃的，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

“阿旺哥，這個小兄弟是……”

破帽子跟女兒玩著舉高高的游戲，毫不在意地說道：“我在太華街辦事，不巧被他逮住了，他就跟過來了。”

“那他是……官府的人？”女人慌了，連忙一步走到破帽子那邊，抓住破帽子的臂膀，警惕地盯著陸青鳴，眼里很快就充滿敵意。

陸青鳴還沒作解釋，破帽子就放下女孩，安撫道：“放心吧，他不是官差，也不像是壞人，只是要看一樣東西，我就帶他來過來看看?！?

“是嗎？”女人將信將疑地點點頭，抱起女孩，依然對少年充滿了戒備。

破帽子捏一把女孩的臉，讓女人抱孩子先回去。

女人邊走邊回頭看，生怕陸青鳴會做出什么事情來。

直到母女二人沿著小路，鉆進一間還算完整的屋子，陸青鳴才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

一回頭，他發現破帽子也在看自己。

兩人同時尷尬地笑了。

破帽子面朝廟門，拾級而上，對陸青鳴說：“讓你見笑了，一個男人，讓家人過這種日子，實在是臉上沒光?！?

“你偷……順來的錢完全可以買間院子，做個小買賣，但你沒有這么做?！标懬帏Q說。

“說心里話吧！起初我也這么想過，靠我這點小手段完全可以在洛陽城里買下一塊地皮，搭間像樣的屋子，讓我媳婦和女兒都過得體面，可是——”破帽子在石階中間停了一下，回頭看了陸青鳴一眼，“用偷來的不義之財享樂，恐怕我女兒長大了都會罵我一頓，我自己也會感到良心不安??！”

“你是個好人，我相信你說的都是真的?！?

破帽子戲謔地笑道：“還沒去驗證，怎么就知道我說的是真的呢？”

“你的妻女，已經替你作證了?！?

“哈哈哈，對了！”破帽子想起了什么，“還沒自報家門呢！我叫喜旺，沒爹沒娘，不知道自己姓什么，靠吃百家飯長大的，村里老人說我長得喜氣，就給我起這名，還沒請教小兄弟尊姓大名呢！”

陸青鳴鄭重其事地說：“在下天墟宗弟子，陸青鳴?！?

喜旺回頭饒有興趣地盯著陸青鳴，認真打量少年一遍后，他以手撫摸下巴：“天墟宗，聽起來很神秘的樣子，是做什么的？”

“除妖。”

“哦～”一聽是除妖的，喜旺立馬就理解了，一改方才拘謹又冷淡的模樣，湊到陸青鳴身旁，笑著追問，“也就是說，小兄弟是道士咯？”

“道士？”陸青鳴感到迷惑，反問了一句。

“除妖的，不是道士就是和尚、尼姑，你肯定不是和尚，也不是尼姑嘛！”

面對喜旺好奇的目光，陸青陽不好否定他的判斷，只撓撓頭，道：“差不多是這樣，但天墟宗絕非道派，它自成體系，遠離塵土，所以不為外人所知罷了。”

“哦？小兄弟，你們道家的派系是怎么個分法？”

“道家與中土文化緊密相連，古有黃老道家，是東周先秦時代社會上的“學術”流派。黃老道之后，太平道和五斗米道開始在民間流傳，不過符箓派繼承了道教創始人張陵天師傳道的精髓，影響最為深遠?！?

“符咒嘛，我也是知道的，村里請神送靈都是要畫符的?！?

陸青鳴搖頭：“那只是淺層的，符箓包括符箓和齋醮兩個部分。符箓就是用符文咒水給人治病，齋醮就是設置道場，請上界、仙界、佛界、神界等界的仙佛神靈等，為人消災賜福。當然了，現在的道家主要是正一宗、南宗、北宗、真大宗、太一宗、五大宗之分法和天師道、全真道、靈寶道、清微道四大派?！?

喜旺本是隨口問問，陸青鳴卻滔滔不絕，讓他聽得云里霧里。

不知不覺，兩人到了石廟門前，喜旺急著展示自己的成果，佯裝聽懂了，以一句“那你不還是道士嗎”結束了陸青鳴的話語。

陸青鳴無奈地點了頭：“就算是道士吧?！?

“不過你這小道士可一點都不像道士啊，更像個書生，貴族書生。”喜旺對他豎起大拇指，轉身又指著石廟當中的石像說道，“你看這尊神像，是你們哪個祖師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