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洛陽城，孟津縣。

西馬頭市，長臨街。

夜過亥時，濃密的黑云壓在城池之上，不見一絲天光。不知從哪個方向吹來的冷風翻過高墻，見縫插針，流水一般瀉進縱橫交錯的街道四處，所到之地，塵土飛揚。

已過宵禁時分，大街小巷上少有人走動，城中只兩處還熱鬧著，一處是皇宮，當朝天子熱衷歌舞，常與百官歡飲達旦，夜夜笙歌，而另一處則有花街之稱的長臨街。

無論是誰，站在街口牌坊下，都會聞到一股濃烈的胭脂香氣。

青石板鋪就的街面上有干枯的落葉在紛飛。

抬頭一看，便能將花街景象一覽無余。

街道兩側，兩層高的木樓里燈火通明，似兩條明亮的長鏈，從敞開的門窗里，可以望見微醺的男人和女人們纏在一起。男人們推杯換盞，觥籌交錯，不勝得意，女人們依偎在男人的胸前，眉眼之間柔情流轉，臉頰上現出嬌羞的神色。

每座樓下，都有鴇母站在樓門前，領上一群薄衫女子，朝每個路過的男人招手吆喝。

樓下的女人任意招搖，她們口含朱砂，兩片嘴唇不曾停息一下，對每一個路過的男人頻送秋波，喊話聲輕柔婉轉，波嬌中帶著幾分妖，柔中夾著幾分媚。

花滿樓坐落在花街最里面，大樓正對街口，位置獨特，如一方霸主俯視整條街道。

樓高三層，每一層都開了十幾扇窗口，每扇窗戶都比其他青樓稍大一些。歇山式屋頂直通云天，山花極具特色，上部正脊和兩條垂脊形成一個三角形的垂直區(qū)域。

樓前有六級石階，立有兩尊五尺高的石獅子。

大門處，六盞大紅燈籠之下，一個約莫五十歲的鴇母站在門前，領兩個妓女迎客。

鴇母臉上涂著厚厚的粉，嘴唇紅得能滴出血來，穿著大紅綢緞的袍子，喊話聲沙啞而滄桑，還故意以夾子音說話，本想表現得嬌柔媚人，反而叫人心生反感。

若是湊近看，定能看到她臉上一道道深深的褶子。

縱是再多胭脂粉末，也難掩她眼角明顯的魚尾紋。

跟在她身后的兩個女人同樣是半老徐娘，但這兩個女人好歹還有幾分姿色，加之一襲黑衫緊裹在身，將妙曼的身材表現得淋漓盡致，多少有些誘惑。

兩個女人靠在門柱，露出潔白的肩膀，以執(zhí)扇遮面，嬌滴滴地喊話。

街上總是人來人往，有人或步行、或駕車騎馬而來，在夜色的掩護下走進不同的樓里。

步行而來的大多是年輕男子，進花街不久就被兩旁迎客的女人拉進去，而乘坐馬車來的大抵是有些身份的貴族，多會帶上一兩名家丁，直到熟識的樓前，才停下車馬。

陸青鳴站在一座青樓頂上，視線越過地上熙來攘往的人群，看到花滿樓前又來了一頂轎子。

來的應該是常客，帶樓里兩名帶刀隨從。

轎子一落地，鴇母就邁著細碎的步子跑下臺階，迎到轎門前，沖里面的人親切招呼著。

幽練掀開，是個四十來歲的男人，頭戴一頂方帽，身穿一件帶絨灰袍子。

他方才出轎子，兩個女人就快步上前，熱情地扶著他的手，把頭靠在他懷里癡癡地笑。

鴇母也在邊上笑著說話，不知與他說了什么，他聽得十分高興，抬步上石階，仰頭哈哈大笑，同時把手伸進一個女人的胸脯，毫不避諱路人的目光。

兩個帶刀侍從警惕地左顧右盼。

“諾，我已經把你帶過來了，剩下的可就交給你了。”

陸青鳴身旁，一個坐在屋檐上的少女雙手托腮，正出神地望向頭頂黑漆漆的天空。

他用余光掃一眼少女，再看一眼花滿樓。

鴇母已經帶男人已經進去了，另有兩個稍微年輕些的女人從里面出來，到門口代替鴇母吆喝尋客，喊聲淹沒在花街數十人的聲音里，路過的行人只朝里面瞧一眼，沒一個進去。

少女接著又說，“是不是好奇為什么那些男人只是遠遠地看，而不進去？”

“確有幾分好奇。”

“名震洛陽的三大名妓都在花滿樓，最近樓里又出了一個喚做如夢的琴女，迷得城中貴族神魂顛倒，樂不思蜀。那地方不僅女人長得如花似玉，柔情似水，連酒水吃食也在城里數一數二，連皇帝老兒都贊不絕口，這世間只要是個男人都想進去瀟灑一回，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嘛！不過青樓可是名副其實的銷金窟，更何況是被稱為花街之首的花滿樓呢！”

“我一不找女人，二不喝酒，不在乎這些！”

“可要尋郡王，就得往銷金窟里走一遭，說不定呀，你還會被那群姐姐迷得神志不清，一頭掉進溫柔鄉(xiāng)里呢”白雪朝少年擠眉弄眼地笑道。

陸青鳴一屁股在屋檐上坐下，面朝花滿樓，眼珠子一轉，看向身后，故作惋惜地說：“樓里不見妖氣，看來是個非比尋常的家伙，而且我連王爺長什么樣都不知道，要怎么把王爺平安無事地帶回去？”

“郡王長了這副模樣。”白雪說著，伸出左手朝陸青鳴臉前比劃一番。

無數纖細的銀白光線在空中交織，勾畫出一個男人的模樣。

男人濃眉大眼，發(fā)福的身體有些肥胖，但雙眼有神，不怒自威。

陸青鳴記清了他的模樣，站起身，準備跳到街上，又被白雪叫住。

“呆子，你可知紅姨早就識別花滿樓里的蹊蹺，為何遲遲不肯動手？”

“因為這城中妖物眾多，各據一方，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她不愿惹得一身騷？”

白雪點頭：“你猜著了七八成，不過還有一個原因，便是迷惑王爺的，不是妖，而是魅。”

陸青鳴怔怔地看向少女：“傳言中，以人之魂魄結成的靈？”

白雪繼續(xù)以雙手托腮的姿勢望向天空，開口說道：“你只看到洛陽城里的八街十陌，軟紅十丈，卻不見百姓的凄苦磨難。這城里每年都有好多人被餓死凍死，尸體被扔到城外的亂葬崗，鬼魂怨氣深重，結成靈魅又回到城里，連我都被迷惑過好幾回。”

“你見不得百姓疾苦，所以暗地里幫助喜旺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