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說話的口氣里，可以猜想說話者是一個性情溫和的書生。

喜旺手摸門板，用門環輕擊輔首三下，回頭對陸青鳴說：“這就是我兄弟呂一賓了。”

清脆的金屬之聲響了三下，主人還沒出來迎客。

他直接推開門，讓陸青鳴進來。

少年走上臺階，看到前院有一顆高大的松樹，數丈高的大樹枝葉密集，遮天蔽日，雪壓在樹枝上，不斷落下水珠。

除去此樹，前院遍地荒草，別無他物。

緊挨著前院的，是一條古樸的長廊。

長廊一側正對大門，一側緊臨數間屋子。正對院門的那間屋子敞開著門，房頂掛一塊“松下私塾”的門匾。門后是寬敞的堂屋，里面窗戶大開，有二三十個年紀不一的孩童跪坐在地板上，手捧書冊，搖頭晃腦地念著書。

孩子們穿得破爛，有幾個男孩甚至赤著腳，屋里生了三堆火，他們都圍繞火堆坐下。

便是在這般惡劣的環境下，這群孩子還能安心念書。

一個身穿長袍的書生在屋子里走動，似是先生，他身高不過六尺，偏瘦，頭頂儒巾，單手負背，緩步行走在學生之間，時而停下來，俯下身去，耐心糾正孩童的錯誤之處。

“一賓兄弟，近來好嗎？”喜旺是個大嗓門，站在門口伸出脖子一喊，聲音大得周圍人家都能聽見，震得樹上積雪幾近落下來，更是將孩子們的注意力全都吸引過去。

讀書聲戛然而止。

幾個膽子大的男孩跳起來，嘴里喊著“喜旺叔”，作勢要跑出門。

那書生緊忙捂嘴咳嗽了一聲，原本情緒激動的孩子們聽到聲音，如臨大敵，不敢抬頭看一眼，全都安安分分地坐下去，手捧書本，繼續高聲朗讀。

書生朝院門望一眼，關上屋門，迎到走廊上，有些不滿地問道：“喜旺哥，你怎么來了？”

“有個小兄弟想認識一下你，就帶他來了。”喜旺站到一邊，向書生介紹陸青鳴。

少年抬起雙手作揖：“在下天墟宗弟子陸青鳴，幸會！”

“在下呂一賓，幸會！”呂一賓同樣拱手作揖，不等喜旺在說話，就示意兩人隨他前往。

三人在走廊慢行。陸青鳴細細觀察，發現這座庭院雖破舊，可從雕梁畫棟里足以窺見往昔的華麗，他忍不住想起天墟宗的院子，心中無限懷念。

他情不自禁地感嘆道：“若能將此地稍加修葺，定是另一番風景！”

“山不在高，有仙則靈，水不在深，有龍則靈。”走在前頭的呂一賓笑了笑，推開一間廂房的門，回身做了個邀請的手勢：“斯是陋室，唯吾德馨。”

“先生所言甚是，是我俗見了。”陸青鳴微微笑了一下，又說，“只是這偌大的院子，怎么沒個女主人呢？”

聽到這話，呂一賓尷尬地笑了笑，再請陸青鳴進屋。

屋里十分簡陋，一張床，一套座椅，床上整齊地疊著被子，床頭還有兩卷書。

呂一賓為兩人倒了茶水，坐在陸青鳴對面說道：“方才聽喜旺哥提了一嘴，陸小兄弟前來洛陽，是為尋找一個朋友，不知你找到沒有？”

“說來慚愧，至今一點頭緒都沒有。”

陸青鳴端起粗糙的茶碗，一口倒進肚里，茶水冰涼又苦澀，嗆得他差點吐出來，可他還是若無其事地咽下了。

呂一賓將少年的神色變化看在眼里，微微笑了一下。

“若是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大可找我，小兄弟盡管放心，凡是力所能及之事，我決不推辭。”

他長得清秀，說話也十分溫柔，可與喜旺耿直的性子頗有幾分相似，透著一股江湖兒女的豪爽。

“說到這，我還真有一事要請先生幫忙。”陸青鳴從懷里掏出葉紅娘給的荷包，放在呂一賓面前。

荷包里裝著金銖銀鈿，落到桌案上發出一聲脆響。

從響聲里，呂一賓知道里面裝的是什么。

見狀，他和喜旺互視一眼。

喜旺替他開口詢問：“小兄弟，你這是做什么？”

“說來慚愧，喜旺叔，先前我對你多有誤會，猜疑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還望你不要記在心里，這點銀兩全當是我幫助大家的，希望你們不要推辭。”

呂一賓犯難了。

“你小小年紀，一人獨創洛陽，沒點盤纏在身怎么行？”

“先生不必擔憂，我暫住在朋友家中，吃喝不愁，這一點小心意，就當給孩子們添些衣物，不知您意下如何？”

呂一賓看向喜旺，后者點了點頭，他這才勉為其難地收下，笑道：“那我就替私塾的孩子們謝謝小兄弟了。”

“還有一事，也懇請先生答應。”

呂一賓給陸青鳴倒滿茶水，不緊不慢地問道：“小兄弟是想加入我們吧？”

“先生莫非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不然怎么知道我在想些什么？”陸青鳴倍感意外。

“常人到人以類聚物以群分。”呂一賓回望喜旺一眼，“在你身上我看到了某些跟我們一樣的東西，這么說來或許有些自命清高，但無論如何，在下自認為所做之事是正義的。只是——”

他話頭一轉，搖了搖頭，“恕我不能答應你。”

“為何？”陸青鳴激動地站起來，盯著眼前書生追問緣由。

“你還小，不明白這世間之事絕非只有正邪之分。若你蹚了這趟渾水，日后定會惹上一些麻煩，實在沒有這個必要。”

“可我……”陸青鳴還想再說些什么。

呂一賓抬起手，打斷了他的話：“小兄弟，若你真有這份心，以后多到松下私塾來轉轉，便足矣。至于此事，休要再提。”

如此這般，陸青鳴不好再堅持。

被人拒絕，他也沒心思喝茶了，給喜旺遞了個眼色，兩人一起告別呂一賓，垂頭喪氣地離開松下私塾。

走下門前臺階之時，他仰頭看了看頭頂的匾，又看看院里那棵松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喜旺知道他不開心，摟著他的肩膀安慰說：“小兄弟，一賓也是為你好。”

“我知道。”

陸青鳴心中滿是不甘，任喜旺把城里好玩的去處說得天花亂墜，他也無心理會。

兩人走到太華街附近，喜旺想去“撈錢”，不由分說就鉆進人堆里不見了，剩陸青鳴一人走在無人的巷子里。

他百無聊賴地靠在墻壁上，正當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巷子里傳來。

“那書生拒絕你，自有他的道理。”

陸青鳴回頭，看到昨夜把自己打成重傷的白衣女孩就站在十步開外的地方。

她一襲白衣，與遠處屋頂上的積雪一色，撐著傘，全然不顧陸青鳴氣憤的表情，笑吟吟地走過來，自顧自地說道：“書生們干這一行名聲漸起，百姓們把他們奉為英雄俠盜，可也引起了官府的注意，不多時，他們將會深陷牢獄，他也明白這一點，所以不愿拉你下水而已。”

“此事與你何干？”陸青鳴根本不愿拿正眼看女孩一樣，至于對方說的話，也全然不信。

“手下敗將，我看你分明是怨恨在心，好話壞話都聽不進去吧？”

“你……”被對方說中，陸青鳴氣得無話可說。

打是打不過的，說也說不過，他干脆別過臉，不看對方。

女孩偏偏喜歡與他作對，故意湊到他身后，賊兮兮地笑道：“小子，與其在這兒逞強，不如回頭叫書生逃命去哦。”

“逃命？”聽到呂一賓有危險，陸青鳴好歹認真起來。

“你前腳剛走，官兵后腳就到。”

“怎么可能？”

“一刻鐘以前，衙門的官差已經朝松下私塾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