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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舒窯街
大清朝轟然倒于炮火中,皇權便順理成章埋進了皇陵,徹底成為研究者放大鏡下的罕物。但,習慣那舊社會一招一式的百姓,卻仍舊將思想臥于封建的余溫中。
王朝“興也罷,亡也罷”,究根底還是“百姓苦”。不說那還有新思想波動的大城市,單一塊連縣官都任不全的黏腳老黃泥土地上,都有天堂與地獄的不同門戶。小小的村落,富的田地百頃,騾馬滿廄,谷梁滿倉,長工滿院;那窮的,連臉上的灰都沒足夠的水洗凈,發朽的堂屋屋門后的木拴上掛著前前年片下的豬肉皮,粗食無味或難果腹,便瞧一眼,臨出家門拽嘴邊上下嘴頭擦一下,便油花花亮堂,也點亮了補丁如蟻的衫兒;還有甚窮的,半大的大姑娘小伙子,清早起來吃完湯,下半身便蹲在鏊旁的草木灰里,為什么?因為冷啊,沒褲子衣服啊……放米的黑瓦罐,都興放清水熬上幾頓湯喝,除了溫飽,一切又都是小事了。
再黃泥滿地的鄉村,也會有一個熱鬧的集市。鄉村無大事,柴米油鹽醬醋茶,三村可不同族,但十里一定同集。我們要說的這個集市,是舒窯街。
在高樓大廈未崛起的鄉村,我們視線盡頭常是氤氳的的樹林或飄著炊煙的村落,又或是如細眉一般的山丘、河堰……而你單望向舒窯街,卻可以望見一個黑紅的燒磚窯的煙囪,矗立在那兒,遠看,像倒插在大地上的麥芒刺一般,走近了看,又像直立的單孔望遠鏡——它不察錄人世,卻獨好窺視泥土之下的世界。這大煙囪,上小下大,在藍天白云綠樹中特別突兀。煙囪的頂口被煙熏得烏黑,像潑了臭黑墨汁,想也是燒磚的火頭濃煙燎的,方圓百里內,哪家不是在這拉的紅磚青磚回家起兩層地基墻角?記不得這磚窯存在多久了,只記得老輩說過,窯廠四周早就挖不出合適的泥土做磚坯了,窯廠就自然關門了。但以前窯廠附近積攢了人氣,窯工把家安在了附近,慢慢就形成了舒窯村,舒窯村都是存些錢的手藝人,賣東西的攤位越來越多,便成了舒窯街。
而這舒窯街上,從東到西綿延二三里的商鋪,有近九成都是舒家的。舒老爺祖輩勘地燒磚,是生意人家,窯廠燒不了,舒老爺便早早留青磚起了排排商鋪,跟得久的老伙計他就拿出一些商鋪低價轉賣,幫助他們轉行。
又是一個朗日好天,天空格外湛藍明澈高遠,云如新炸出棉殼的棉花朵,蓬松潔白輕盈,它高高地挨著藍天,挨著灼燒如柴火灶的日頭,一切像給提不起精神的細風讓出空間,讓它戲耍,也該它戲耍。可風不領情,熱浪從太陽抬頭時便股股涌來,像澄澈的水洼推起波浪,將水里的景物變得模糊閃眼,人們不敢張大嘴巴呼吸,似一張嘴燥熱就一下把人的津液卷干而去,當舌頭與喉嚨干裂了口子,那就跟莊稼地一樣,徹底對太陽繳了械。
又是一個逢雙號趕集的日子。舒家的伙計從前晚就各自在店里準備著,炸套環的,炸張不果的,炸三刀的,炸芝麻小酥的,炸糖角蜜的,炸馓子的,蒸包子、花卷,做小豆腐腦的……現磨的黃豆豆漿一個滾翻,配上新出鍋的油條;成型的豆腐腦,鐵勺一舀一層,像片下一層白云般,落入青瓷海碗,香菜丁、蔥絲、鹽菜丁、醬醋佐料一澆,再丟幾顆曬好的小蝦米,淋上石磨香油,便端上了桌,能吃辣的自己加辣油料,飯量大的再來塊潮牌夾油條!老豆腐攤,要三錢切三錢,要四兩來四兩,濕棉布蘸足了涼井水一裹就放竹籃里了,或者買主會帶個小陶盆,伙計也會接過用濕布抹干凈,然后放進豆腐塊,遞給買主……其余還有熱鬧的茶食鋪、布莊、木工店、瓷碗坊、煙葉店、青貨攤、瓜果攤,甚至,還有紅白喜事的店鋪……那紅事鋪子紅喜字如火燃,白事鋪子白紙花如雪下,紅與白
時代走在小村莊是瘸腿的。舒家用深笆斗盛錢,起先是小銅錢,后來又夾著袁大頭,都是不到半晌就堆滿一笆斗,賣貨的伙計沒時間送到賬房過賬,掌柜的也沒時間清點,就直接讓伙計抬到后廂房,掀開伙計的被窩,“呼啦”一下就全部倒在床上,剩幾個貼邊的銅錢還未抖下來,前堂就喊了,沒處收賬了,這伙計邊應聲邊隨意被角一拉,就轉身離開了。
歇鋪過賬,賬房也不一個個點,只消挑出個別袁大頭或者其他樣式的,其余的銅錢就一并裝布袋里上秤稱,太重了一人提不起來就找兩伙計幫他抬著秤桿兒,然后按斤兩入賬。
一日,茶食店里又坐滿了四里八鄉的閑客,他們又是吃茶吃點心,又是打包。每個朱紅發黑又被磨得锃亮的小八仙桌上,每個客人的手邊,幾乎都放著一摞用黃金稻草打碎做的草紙和草繩包的茶食。這黃金稻草紙,磨得極粗,肉眼可清楚看見金黃發亮的稻草麥草的桔梗,但兩面磨得又很光亮,秋天糧食豐收的香氣卻沒被磨掉,這樣的紙拿在鼻頭下面,比稻谷小麥都清韻香甜,更是賽過竹葉粽葉的清香,它應是大地給麥稈、稻稈特有的體香!草繩就更別致了,是用軟紙搓成的細條條,捆成一盤,像電纜一樣,極其硬,又極其結實,扎果子包后解下來,還能扎菜園籬笆障子,它最迷人的地方應是拿大洋剪刀剪斷的聲音,“咯嘣~咯嘣~”清脆而利索。
每個果子包的正面,壓在草繩結底下,還有一塊淡紅紫色的長方形紙,上面寫著果子的名稱,這樣的包裝,看著極其簡單卻又有大考究,既可自己吃著方便,又可以拿出去大方送人作禮,工工整整,喜氣洋洋。
“別管哪朝哪代,還是陰天下雨,也不論今年地里大不大收,舒掌柜家鋪里就沒缺過人……都是來送錢,小孩有點頭疼腦熱,就不吃飯,就抱著羊角蜜吃,兩個集也挨不過就吃完了,十個手指頭蘸紙底糖霜咂到最后就剩九個手指了,你說饞不饞?不是還要上街?”一個面膛紅黑,全身精瘦有力的村人笑著說,身上穿的白粗布對襟大褂早被汗水漬透,被泥塵掛滿,看著灰秋秋的,跟陰了天一樣,但衣服還是比面膛白上幾分,他一仰脖子灌進一大口免費的涼茶水,再捏一塊像十六月亮一樣沾滿白糖粒的羊角蜜放嘴中細嚼,嘴角殘留的茶水印掛著一兩粒白糖,誰說只有小孩喜愛糖,大人一樣也喜愛,這樣吃著,怎么不是享受呢!
“嗯哼,別光說小孩肚里生饞蟲,就你自己個兒,再續上兩壺清開水,保不齊你那手指也留不全……還光會說小孩……”另一個堂客也饒有趣味地轉頭笑著打趣他;
“哈哈哈哈!”一時又是喜氣洋洋,笑作一團。
伙計見客人高興,氣氛好,也伶俐勤快地跑到吃清的客人面前,斟茶倒水,推選點心,再一壺水的功夫,再一盤茶點的功夫,太陽便從東面挪到天頂,然后又從天頂挪到西山上,你若歇腳還沒歇過癮,換些其他談談,那后院還有個伙夫兼職說書,什么《唐宋演義》《水滸》《三國》《紅樓》……樣樣門清!聽得盡興,給他斟杯茶水,勻一盤果子就行,你賞錢他還覺得你不是朋友,就是瞧不起他!老板對他們仁厚,從不吝嗇,工錢與節禮,樣樣大方——老板養伙計,不是養牲畜,而是養人,養人自信、自愛、自尊與有趣。
“哎哎哎,天都過午了,叫劉大出來說書,上回講《水滸》,聽著窩心,不如俺莊稼漢直條,這回得讓他揀最最厲害的人講……”
“嗯,那我不走了,我包他一包套環!”
“我給他端盤小酥!”
……
伙計喊劉伙夫升堂,劉伙夫卻在后院因一鍋燒不開的井水生氣,死熱的天,毒辣的日頭,燎人的柴火,卻燒不開一鍋井水!他一把撩起掛在脖子上的白布巾擦了把臉,又順勢擦了沁著晶瑩汗珠的大腦袋,然后又扒開脖后的大褶子擦擦……他人簡單脾氣直嘴快,死熱天還要守后院毒日頭下提井水燒鍋,都怪那些個就水下點心的食客,水哪里稀罕?個個都拼命喝,都跟討了二兩銀子便宜一樣,掌柜的只消笑著一句:劉大,多燒些水,多備些菜……多緊著客人些……他尚不知,這些可算累惱了劉伙夫,他猛地把粗木柴棍一齊往鍋底塞,堆得滿滿的,然后橫橫地大步邁向前堂,身后的大鍋像喘不過氣,在日頭下病懨懨的。
“劉大,你被鍋房招贅、去拜了丈母娘丈母爺啦!……耽擱這好大功夫!”食客早有等得不耐煩的,為何?干坐喝茶不流汗,喝多了尿就多,又怕錯過免費的說書場,一時竟全憋著;
“我看你今晚就被閻王招贅,進地府得先下油鍋里炸兩番,給你放放油——叫你嘴饞吃恁多油茶食!”劉大肥膀子一甩,老子心里頭熱燥的還沒緩過來,你倒是急躁了!
“如今,我看是劉大嘴門把得主,你啊,是水門把不住!”包給劉大一包套環的食客點著刺激劉大心的人嘲諷著,大家伙聽著一陣兇樂!
“有人花錢請你,你還拿全架子呢,那點心吃著心里不覺虧損嘛,再說,凈坐這喝這穿腸清茶,腸子不留嘛,腸子不留嘛,不就要放出去嘛!”那人仍舊將自己當作代表跟劉大評理,兩句話未說完,便急忙站起來,捂著肚子往后院茅房鉆;
“順手把我鍋底柴送一把!”劉大使人做事也毫不客氣;
“等會燒一把,你等下嘛!”那人也厚著臉在后院喊,說話間,又有幾個茶客起身進后院排隊上茅房;
“哼,喝俺舒窯街的水倒是跟都能帶走一樣……”劉大自顧不屑地嘀咕著;
茶食點心補定,茶碗斟滿,伙夫劉大便往堂上一坐,小八仙桌太矮,上面正好蹲著他的大肚腩,劉大兩支粗胳膊撐著桌子近邊兩個桌角,看看堂下人都差不多坐定了,就兩個手指鉗了塊小點心扔嘴里,動著肥塞腮嚼著,他的咬肌極其凸出,像里面嵌了大雞蛋,就算是空嚼,你看著都覺得他嘴里肯定塞了兩腮的飯菜,嚼著特別累的樣子。
“咱老講那遠人的功業,分分合合,打打殺殺,埋了趣味,結局都擺那千把年萬把年,再講沒甚意味,今兒大伙高興,咱就一起嘮嘮咱四里八鄉閑趣多自在!”
“劉大,你茶點下肚,終要吃白嘴打上退堂鼓么!”堂下有人不愿意了;
“哼,你曉得什么大道理,終不過把你長辮老爹留的三分地多翻了幾年,那幾年你那狗眼也竟低著,盼著爛黃泥地刨出雪花銀子,你哪有緣分見我鄉里人揚威四方!”劉大一臉不屑,坐在書堂上的是自己,旁人還裝什么大懂不得了,都是鄉下人,用那三寸鼠光、兩錢見識難為誰呢!
“劉大,你只管講,我們聽著嘞!總不至于我們送了茶水點心看你們上嘴肉碰下嘴肉唻!嘿嘿!”
“我倒不上心計較,他嘰里呱啦,”劉大恨鐵不成鋼地伸手指點著那個人的方向,“還不如我那口黑鐵鍋有心膛!”說罷出了氣,也懟得痛快順心了,便也嘿嘿一笑,左手心盛著小芝麻酥,右手像捏花生米一樣往嘴里丟,嚼吧著,斜身坐著,靠著后面墻板;吃完便一肘撐抵著一個膝蓋骨,兩腿分成“八”字,小八仙桌也知趣地向前挪了挪,讓了地方;
“就說咱們稀松平常的事,你說咱這邊最有名的是什么?——是馬匪!”
“你要說的是東北莊的?”人群中傳來小聲而遲疑的聲音;
“東北西南的,能有什么講究,都是熟人,事當議還是議,鄉人嘴窮,但不帶惡意,大老爺們在上,不緊計較便是!”劉大邊說邊抱拳朝左前方,“現今世道不同了,聽說那訾家要與我們舒家七小姐做親,那說說新姑爺祖上,也不是多唐突嘛。”
“你這話打哪里聽來?”一農田漢放下茶杯極鄭重又極可惜不解地說問,“那訾家八兄弟編了響馬幫,厲害著吶,搶公糧殺差役——過去可盡把皇家官府得罪全啦!……那就是‘地頭王’啊,有什么好,最后不都死了,舒老爺家七小姐又為什么偏要跟他家結親啊!”話未落,滿堂議論。
“你要全懂,頭抬得比麥穗高,這書還要我說?”伙夫劉大一個刺通話便讓人群靜了,個個雙目有光,像等皇陵開寶一樣,“那響馬都過去多少年了?舒老爺做這個親自有他的道理,他訾家的響馬頭銜又不是在皇朝封的、好世襲的!我要講的,也有這些歷史,也有旁人不知道的,你仔細聽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