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老抽來了!
- 豐收的野茅
- 焫之
- 4745字
- 2021-12-06 09:20:08
愛玉、愛義與愛仁姐弟三人,怕母親,一半是怕她的威嚴(yán),另一半就是母親所用的身教之法,他們?nèi)鄯e都難以企及。過去的孩子,哪有什么童年,哪有什么童話世界,也更沒有很多適合他們年紀(jì)的書籍,而所有故事的來源就都是祖輩口傳。
安六爺癱了,腿上生膿瘡,所以有時(shí)候管不住姐弟三人,如果他們淘氣,跑出去,他就沒辦法了,于是,他就將心里最能唬住小孩的故事搜刮了出來,而且都是在晚上天黑后,點(diǎn)一盞微如黃豆粒大的煤油燈頭,趁屋外風(fēng)吹著大雁樹枝磨得紅瓦片檐“嘩——嘩——”時(shí)講,這三個孩子本還有說有笑,還想出門外到村里溜達(dá),這時(shí)安六爺就點(diǎn)上銅煙袋頭,把窗戶板輕輕關(guān)上,又朝他們神秘地招了招手,讓幾個孩子上床蹲在床邊,然后小聲耐心地說:
“丫頭啊,你麻溜把你兩兄弟抓緊了,這天黑乎乎的,往哪里去玩,黑天都是給那些白天不出來的東西活動的,那老抽就喜歡在天黑敲門找小孩吃啊……”
愛玉他們一聽,剛還亢奮,下一秒便趕緊縮在一起,因?yàn)椤袄铣椤边@個詞是他們最懼怕的,哪怕是在大白天,誰冷不丁在身后嗷一聲:“老抽來了!”那準(zhǔn)保能嚇哭幾個孩子!此時(shí),屋外的風(fēng)敲著木窗和木門,發(fā)出令人心戰(zhàn)栗的刺耳聲,愛玉是大姐,她愛自己的兄弟,怎么也不能讓自己兄弟被老抽抓走,要抓走就抓走自己吧!她立刻咬牙麻溜下床,一步跨到木門前,一把推進(jìn)門閂,一回頭跳到床上,身抖顫顫,但門拴上了,竟覺得放心了。
“老爺爺,老抽會來我們家嗎?媽還沒下工回來,老抽來敲門怎么辦?”愛仁膽小,鉆安六爺懷里,先哭了起來,而愛玉和愛義也早已爬到安六爺身邊,愛玉只覺得自己兩手心跟兩腳心都是發(fā)麻的,她似乎覺得老抽可能隱身進(jìn)來了,抓住了她。
“哎呀,老抽她一晚到一人家,哪家有不聽話小孩她就去誰家,總要把小孩的腳趾頭當(dāng)脆骨頭跟張不果吃,她才開心……”安六爺又添油加醋神秘地說;
“那老爺爺,老抽來找過你嗎?找過你家小孩嗎?吃過我們家人嗎?……”愛玉抖著手,趴在床里,可她是好奇的,而愛義,大氣不敢喘,不一會兒便滿頭大汗,他害怕老抽已經(jīng)偷偷在外面點(diǎn)著人數(shù),那自己不吱聲就不會找到自己,可大姐還說話,問問題,他便伸手從被子里拽姐姐的胳膊,可愛玉不理睬,深吸口氣看那煤油燈頭在灰不拉幾的玻璃燈罩中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左左右右地變化著,就又鼓著膽子問,“你親眼見過老抽嗎,老爺爺?”
安六爺在床沿磕了幾下煙斗,一股細(xì)細(xì)的煙灰輕濺出去,也將幾個孩子的心磕得發(fā)緊,然后若有深思地回憶,眼睛像看到了幾十年前的景致般,不久便又清了清嗓子說:
“我小時(shí)候一直跟著家里人,不亂跑,老抽怎么會找上我呢……但……我們村東頭那家人見過呢。”
“村東頭?哪家?村東頭就三戶人家,頂頭那排頭只有兩家還住人,中間那戶不早就沒人了,土屋的土都被雨沖干凈了要……”愛玉驚得滿頭大汗,鉆到愛義一起,在被子里漏了兩只眼,但渾身的汗!
“就是那屋倒的那戶人家呀!那家姓吳,本來有三個小孩,兩個姐姐,還有一個弟弟……后來一個晚上,孩子?jì)屢谕砩铣鲞h(yuǎn)門辦事,應(yīng)該是他們奶奶生病了,要去看看,她媽臨走前就叫來三個孩子,說一百遍讓他們把大門鎖好,任何人敲門都不要開……咳咳!……哎呀,但哪里知道,那媽媽一走啊,不多會兒,就有人來敲門,那就是老抽找來啦!老抽就在門外喊:‘死丫頭,你媽去辦事讓我臨時(shí)來看著你們,你們還不快開門!’那小孩一聽,這老奶奶聲音的人說的話是對的,他們媽媽確實(shí)是去辦事了,但沒說找人來看家啊,就問:‘你是哪個?你怎么知道俺媽去辦事了?’那老抽一聽上當(dāng)了,就又生氣地說:‘我是誰?我是你姥姥呀!死丫頭,要不是你媽求我,我才不摸黑來,走這么遠(yuǎn)路,我家里被窩還暖呼呼地呢!’三孩子一聽,呀,姥姥來了,就歡天喜地地開了門!”
“那門一開,黑燈瞎火什么也看不清,就看到一個黑乎乎一團(tuán)的短矮人影從門縫里鉆進(jìn)來,哎呀,那老抽,穿一身黑棉布衣,還戴了塊方巾把頭臉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手也縮在兩個長衣袖里,走路怪怪的,說話也怪怪的,味道也怪,還沒等三個小孩看仔細(xì),老抽就劈頭蓋臉地罵:‘倒霉孩子!你媽前腳去辦事,你們后腳就連夜點(diǎn)燈熬油,你們都不知體諒你媽一個人辛苦!——去,把燈頭擰了!’”
“那所有燈頭一起擰掉,屋內(nèi)不就什么都看不見了嗎,老抽就開心地安排道:‘大丫頭跟二丫頭睡,我摟小三子睡。’但半夜里,大丫頭突然聽到姥姥吃什么嚼得嘎嘣脆的聲音,就疑心她姥姥偷吃好吃的,只偏心男孩不給他們,然后實(shí)在沒忍住,就抬頭問她姥姥:‘姥,你吃什么那么脆?給我也嘗嘗呢?’”
“這老抽聽了,就暴跳起來,指著他們就破口大罵:‘死丫頭,這是你媽孝順我的,你也想吃?!你也能吃?!哎呀,這無法無天、冇尊冇卑啦!死丫頭你等著,等你媽回來,看我不讓你媽打斷你腿!什么都想著吃……’”說完老抽像一股黑煙一樣,在天亮之前,沒聲地走了。
“這好容易挨到第二天天大亮呀,大丫頭跟二丫頭就起來,就去給他弟穿衣服,結(jié)果掀開被子一看——哪還有弟弟啦,就剩下一灘血,那三弟,早就被她們姥姥當(dāng)張不果嚼完啦!”
“怎么辦呢,那兩個丫頭就抱在一起哭啊,這才想到那姥姥可能是老抽,老抽到他們家來吃小孩啦,而且肯定今晚還來,老抽都是選一家有小孩的然后分幾次吃完,絕對不會留下,她今天不吃,明天不吃,但早晚有一天還是會吃的!這大姐跟二妹越哭越怕,越怕就越難受呀,這是要丟性命的事呀……就這樣,兩個丫頭哭到晚上,哭餓了,就燒飯吃,吃完飯,她媽還沒回來,她們就坐到院里等死唄!”
“后來,還是大姐定定神,有了主意,抬頭看見院里大雁樹長得粗如水桶,她們以前沒事就爬樹杈里玩,樹上還搭了一個瞭望木臺,三弟不會爬,都是她們用蘿卜筐拉上去的,如果她們爬樹上藏著,老抽來了也沒辦法……然后姐倆就眨眼上了樹,大門也沒閂,這天一黑,全村都靜下來了,人都睡著了,老抽就來了,找到她們家,一看門還敞著,就輕輕推門而進(jìn),見堂屋黑乎乎的,就放心地喊道:‘丫頭,丫頭!你帶你小妹死哪里去了?!你媽還沒回來,今晚我來帶你們,我摟著二丫睡,你自己睡……’老抽邊說邊屋里屋外地找人,卻不見人影,就又氣急敗壞地說:‘死丫頭,死哪里去啦?!還跟我藏蒙蒙,等我找到你看我不把你腿打斷!再把你當(dāng)豬脆骨吃了!你媽不在家,你倆個丫頭就無法無天了,哎呦……死丫頭呀,快出來,你姥腰都酸了,來給你姥捶捶腰……’樹上大丫頭二丫頭聽到這陰陽怪氣的聲音,腿都抖顫了,但一瞧老抽找不到自己那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的樣子,便又哈哈大笑起來,老抽聽到笑聲,就往樹上看,瞧倆個孩子正在很高的樹上,就又罵道:‘要死要死,你媽不在家,你倆就上天啦!下來下來,在樹上有什么好景,大黑天地!’”
“‘嗯,俺姥,樹上風(fēng)景美著呢,還能看到人家院子里的大黃狗呢,還有晚上出來尿尿的小孩……’大丫頭哈哈大笑,邊笑邊說,還四處配合伸手指著,老抽越聽越開心,心里越饞啊,就也想上去看看,就又好聲好氣地說:‘哎呀,丫頭啊,姥姥也想上去看看,可姥姥年紀(jì)大上不去啊……’“
“‘沒事,俺姥,你看樹下面有個大籮筐,你坐蘿筐里,我拉你上來!’老抽一聽大丫頭的話,就趕緊爬進(jìn)籮筐,大丫頭使勁往上拉,可剛拉到一半,就手一松,筐子‘嘭’地一聲狠狠摔到地上,那老抽又揉腚又扶腰,疼得‘哎呦呦’地,剛想開口罵,大丫頭就趕緊說:‘俺姥,剛我手滑了,沒拉住,這次好了,我準(zhǔn)備好了,你再進(jìn)去,這次保證拉上來!’老抽一聽馬上上去,就又聽話爬了進(jìn)去,這大丫頭使勁拉著,剛過一半不多遠(yuǎn),就雙手又一松,‘嘭’地更響一聲,把老抽摔得渾身散架,頭暈眼花!她剛要開口大罵,二丫頭就一把奪過大丫頭手里的繩子狠狠懟了大丫頭說;‘俺姐,你要把俺姥摔死呀!你看你怎么拉的,太不小心了!——俺姥,你坐進(jìn)籮筐,坐好了,我來拉你上來,俺姐沒我壯,我比她力氣大!’果真,二丫頭力氣大,三倆下就到了一半,再一下又到了一大半,眼看就要到樹杈了,老抽就要夠到那胖二丫,這時(shí),二丫頭一個鬼臉,雙手一松,又是一個‘嘭’,比地雷還響呢!就這樣,姐妹倆你拉一下,我拉一下……哼哼~“安六爺講了一個結(jié)尾,便自顧地笑了笑;
身邊這姐弟三個,心里都覺得兩個丫頭真厲害,戰(zhàn)勝了老抽,可是依舊不敢大喘氣,臉也不敢露。
“末了,那老抽給摔死了。第二天早上,她媽回來了,看見筐子里摔得血糊糊的老抽,便知道孩子可能都被糟蹋完了,她就坐地上雙手拍著大腿,嘴張得比瓢還大朝天嗷,正巧了,把在樹上睡著的孩子吵到了,她們一看到媽媽回來了,就趕緊下來了,媽媽見還剩下倆個孩子,就趕緊收拾東西搬走了……咳咳!天下老抽可不止這一個,死一個就有下一個聞著小孩的味來……所以說,小孩子能離開大人嗎,尤其在黑天里呀!”
老爺爺?shù)墓适轮v完了,屋里如死一般沉靜,就連窗外的風(fēng)都嚇得繞了道,那磨屋檐的樹枝也變得猶豫不決,像有了心事,包括那月牙兒,,也趕忙抓了塊灰布遮了臉……整個天空如屋內(nèi),一點(diǎn)喘息都沒有,就在這時(shí),大門木門突然吱呀一聲開了,三個孩子一哆嗦,又鉆進(jìn)了被子,院里的腳步聲窸窸窣窣,一會兒便走到了這屋門口,一會兒又推了下房門,幾個孩子在被子里嚇得早已魂兒出了竅,這時(shí),一個熟悉聲音傳來:
“大,三個小孩在你屋?我回來了,下工了,讓他們出來跟我去堂屋,我給他們洗洗上床睡覺……“
三孩子一聽是媽回來了,又連滾帶爬下了床,開門出去便都依靠著媽,似要把媽當(dāng)作墻來貼著,七妹摸著三個孩子額頭,汗涔涔地,便奇怪地問了,愛仁就哭著坐媽的腿上說了老爺爺?shù)墓适拢麄儽疽詾闀吹綃尫穸ㄟ@個故事、安慰他們的樣子,可那時(shí)七妹倒是覺得這個法子好,便又很認(rèn)真地肯定了,并用她的見解,又添了些佐料,那從今往后的晚上,就有東西制住孩子了,這倒讓她省了不少心。
所以,三個孩子對家的守候,這種執(zhí)著,勝過所有。這個故事并不是一個邏輯上值得推敲的故事,但卻是孩子幼年最懼怕的故事。幼年的恐懼,像黑黢黢的影子一樣生長在他們腦海的深處,它會輕易鉗住一個人的勇氣,讓即使年過半百的人也束手無策。呆在家里,緊緊挨著大人,似成了最好的避懼之法。于是,這樣的故事,便代代相傳,世世不息。
當(dāng)米芳與愛義商量找隊(duì)里重新劃分個宅基地,再蓋個房子,單獨(dú)出去過。那再直爽、無畏、不懼一切、只想自己的愛義卻突然退縮了,像一座坍塌的城池,他內(nèi)心包裹很深厚的原始恐懼一下子充盈了腦海,他懼怕分家,懼怕離開父母身邊,懼怕生活撕裂開,懼怕情感的孤獨(dú),懼怕媽媽不在家自己被老抽盯上吃掉……他所有的志氣與傲慢,固執(zhí)與自私,都基于父母,離開父母單過,他便像無奶之飲的幼兒,只能等死。若有人說云貴地區(qū)有巫蠱之術(shù)害人,那這樣的傳承關(guān)系估也害人不淺吧,它能讓一個近四十的男兒,成為父母身上去不掉的肉。
所以,七妹不需要額外的擔(dān)憂,愛義都是會對自己忠孝一生。她是母,是生養(yǎng)與教育之人,孩子的脾性,如她掌心之紋,一撇一橫到哪里,沒人比她清楚。而她那時(shí)代,講的便是生養(yǎng)兒子忠孝,況七妹這樣爭強(qiáng)好勝要面子的人,那必須是要做到水平一流,人人羨慕才是。于是,不言不語,表現(xiàn)得再不可束縛的愛義,也成了所謂的忠孝階下囚,他在現(xiàn)實(shí)中言語做事多出格,露出尖銳易傷人鋒芒,可這也恰表明,他已知自己受束縛太多太深,本能已經(jīng)去做掙扎了,可心與情感并未真正走上獨(dú)立,遇到真鋒芒,他未必敢迎頭而上。
所以,米芳陪著笑臉?biāo)氲姆旨遥愠闪丝障搿F鋵?shí)愛義何嘗不想出離,只是自己從未離開過,不知道是好是壞。也許,還需要遇到些事,一些足以刺痛他內(nèi)心的事。
而愛仁、愛玉則聰明多了,他倆平日在父母面前與愛義鋒芒畢露恰相反,他們是唯唯諾諾的,但表面的順從為心的新生贏得了充分的時(shí)間和空間,他們想遠(yuǎn)離掙脫的都在遠(yuǎn)離掙脫,讓自己人格獨(dú)立,而愛義只是表面強(qiáng)勢罷了,實(shí)則骨子里極軟弱。
所以,分家會撕扯他的心,既讓他重新審視自己,又讓他不斷假想自己九十度扭轉(zhuǎn)人生后的生活。為何只有九十度呢?這也簡單解釋:人,每個人,從不能干凈地將自己不好的過去挫骨揚(yáng)灰。九十度,已是大彎、大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