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兄友弟恭
- 豐收的野茅
- 焫之
- 4465字
- 2021-12-01 12:33:16
以前的路,是直接奔著目的地去的。在鄉村生活過的孩子都知道,以前想去的地方,就在一條路的盡頭,不需要額外的七拐八彎。鄉下的路都是正確的路,是千千萬萬只腳選擇出來的,這種意志的統一,讓野草都讓了道。后來,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們給路也上了規矩,不能這么直接直白,一條線就連到目的地,它應該有謹慎含蓄之態,有筆直棱角之姿,它應端莊,應發展……
可再回首故鄉,夢里再回鄉,往往,迷失在四岔路口。
日子就這么發展著,向前推進著。人之情感由充滿趣味到平淡。分別與相聚相對,但總覺得每一次相聚都是為了分別,而每一次分別也是為了下一次相聚。我們總是找著各種理由來解釋自己的選擇和生活,強制它有意義和美感,做這件事真是很為難啊。
愛義逐漸長大,七妹的稱呼便變成了“愛義媽”。這個中年婦人仍舊是個活得新鮮的人,她愛講究吃、講究穿、講究玩,越來越不像一個扎根農村的婦道人家。當城里剛流行燙頭,她就帶著一眾小媳婦在炭爐上燒火鉗,把頭發裹著濕布條,然后趁著火鉗燙手,直接纏在火鉗上,呲啦啦,水汽升騰,燙得好的,卷起來很可愛俏皮,燙得不好的,一股頭發燒焦的味道,即使失敗,還是有許多人不停地去燙頭;那時有一段時間農村流行泡藥酒,用蛇或者草藥,愛義媽別出心裁,弄了根人身泡酒,直泡到第二年連人身都開了花,成了神酒,全村誰有疑難雜癥的,都來討一口喝喝;那時,她也學會了偷偷旅行,有時天不亮,她就提著小皮包,帶著充足的錢,四處轉轉……
說到泡酒,最讓人難以接受的是泡蛇酒。她從來不聽醫生的勸說,醫生的話是她耳旁的風,連她的兩根頭發都撩不起來。醫生前說不能吃辣,她后腳就炒紅辣椒干小魚,然后溫起白酒喝,辣得齜牙咧嘴。
時進呢,越發活得萎縮,以致于不愛出任何風頭,寧愿別人待自己像死人一樣,也不愿被推到敞亮地,照他的話來說,那就是人要學會悶聲,悶聲才能發大財,兒孫才有福。但這樣,他就與孩子溝通少了,產生了難以逾越的鴻溝。
愛義本就是嬌生慣養的一生,加上上學一路順水順舟,學校老師與同學都喜愛,犯個錯也沒人批評,這就讓他養成一種驕傲而乖戾的性格。他初中的成績很好,語數外都能在年級名列前茅,他天生聰慧,考英語的前晚,他帶領宿舍的人把床上的涼席圍著煤油燈熬夜復習,第二天一早洗臉,個個鼻子里都吸滿了油灰,這是被煤油燈燃燒的黑煙熏的;還有一次,他上高中偷拿了父親的手表戴,再加上那天下大雨遲遲未歸,時進跟愛義媽就著急了,時進一是急孩子未歸,二是氣孩子虛榮,就恨恨地打傘往那條直路上走,去迎愛義放學。愛義因為自行車鏈條斷了,不得不冒雨推車,他脾氣與母親一樣容易激動,但缺少母親的智慧,他只會恨恨地使勁摔打車頭,然后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泥水路,所以他一路心情半死不活,再一見自己的父親帶著怒氣前來迎自己,以往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事情,那肯定不是關心自己來著,而是心疼自己戴了他手表!
時進見了兒子,趕緊從他手里接過車子推著,然后責備地問了句:“怎么耽擱這么大會兒功夫,車子什么時候壞的啊,找個修車修修,你媽一等二等等不到,都急了!”
愛義聽罷,鼻里噴出一個“哼”音,冷笑地大步走到父親面前,無情地揭露說:“哼,你是來接我的啊,你是來接你手表的吧!俺媽自己吃好吃足她等誰個?!——她誰都不等!”
自此事,時進與愛義父子倆便如仇人,互不諒解,心生懸崖除非必要交談,便從不多說一句話,愛義媽也覺得愛義無情冷漠,沒有人性,脾氣性格怪誕,便轉而疼了聽話的愛仁。
后來,愛玉說了婆家,愛義媽與旁人裝作歇腳人去那人家里討水喝。那人家里很窮,老頭子才去世,就剩一個中年婦女帶一個老實巴交的傻兒子,這傻兒子高大白凈,愛讀書,現在剛做了教書匠,文文靜靜,坐在一邊也不多說話,人家碗里茶喝完了,他就不聲不響地倒上去,然后笑笑,又坐回去讀書。教書匠的母親也是個笑面慈祥的人,會種一手好菜,自己弄了個菜園子,自己種,吃不完就到橋頭去賣,還會生豆芽菜,生活雖清苦,但一家人是極好的。
七妹回去便講給愛玉聽,講給時進聽,她說,人不能享眼前現成的福氣,那些是靠不住的,先不要看人家窮,她看那教書匠很老實本分,將來會有好日子過,而且就一個婆婆,將來也好相處。愛玉便聽了母親的話,打算嫁過去,時進只覺得有點窮了,又不是干部家里的,女兒會吃苦受罪,內心不大愿意。那時候時進也正好在鄉里運輸隊幫忙,所見的人都是有身份的人,因此,他心里有點不愿意,愛義媽想了下,便中肯地對爺倆說道:
“這親是她大姨做的,肯定是知根知底的,不合適人家也不會湊這個熱鬧,你只見人家窮日子就把親算了,那人背后不罵你勢利眼,有錢就了不起。這些都是其次,照我說,這親能做,教書匠都有文化有知識,愛玉這文化也能去一起教書,現在都談文化,識字跟我們就不一樣了,再荒年也餓不死老師,只要有孩子的,哪家不供著老師,再說現在也不是荒年……愛玉就去先苦上兩年,以后差不了,你又會料理家,后頭就是好日子。你不如嫁了去,當個家,也沒氣受。”
愛玉聽了媽的話,也沒多想,其實她一直一邊上學一邊照看弟弟照看家里,家里就數她最忙,嫁了人家,就一共三口人,能有多少事,自己又能干,也沒什么好怕的,想到這里,心里竟覺得輕松了。時進呢,坐在旁邊不說話,干砸吧嘴唇,眼里淚汪汪,做人難,做父母更難,愛義媽一看他這樣跟娘們一樣,就嫌棄地把臉轉了過去不看,時進是不舍得孩子,就耐心叮囑愛玉道:
“丫頭,你但凡受一點委屈就回來噢!家里還有我跟你媽唻。”
但愛玉畢竟比愛義獨立,也能腳踏實地吃苦。這一嫁,她都沒打算回頭,白天上班教書,晚上做家務,寒暑假做農活,樣樣順手。愛義見姐姐愛玉與姐夫言剛,一同上班一同下班,沒想到共同的話題越來越多,心越走越近,互相越來越吸引,夫妻同心,其利斷金。不多久,言剛就當了主任,又不多久,年紀輕輕的言剛就當了副校長,愛玉也當了年級組長。生活,那是節節高了起來!
后來,愛義征兵去了上海,服了三年兵役,愛仁也慢慢長大,安六爺笑著看一家生活奔小康,就笑瞇瞇地咂著煙袋頭一覺不起,去與浩氏團圓了。
1980年左右,時進打算回鄉了,那時的規定,父親的班兒子可以接,再等兩年可能就要變了。于是時進趕緊回家,做打算。那時回鄉,時進受到鄉鎮民兵機干營副連長接待,那副連長與他聊得投機,舍不得他立刻走,就趕緊讓通訊員幫時進給家里提前遞了信。等他們暢談完,時進便匆匆回家,但還未進村,便在村口看見一瘋子老頭,披著藏青中山服,歪戴著帽子,胸懷曬得烏黑顯紅,腰里勒著發黑的白帶條褲腰帶,青布褲也沾滿黃泥塊跟稻草葉,屁股底下不知磨了幾層,但看縫補痕跡就有七八層,一層層縫補的痕跡跟波浪一樣,一直到褲腰到腿根。那老漢手里扶著一根磨得發亮的桑樹粗枝,兩條腿腫脹著跟冬天的白蘿卜一樣充滿褲腿,褲子像灌滿了秋風一般鼓隆,嘴角的胡子蒼白,還掛著吐出的痰沫子,拉著長長的黏涎,黏涎絲還在風中顫動,卻沒被扯斷……那頭發跟秋草一般,干枯一叢,眉毛遮著眼,臉面也如胸膛。時進走進一看,這還一下子真認不出來,誰呢?再一瞧,這不是三閻王嘛!便趕緊上前招呼:
“哎呀,這怎么啦,怎么一個人蹲這路口呢?”
時進不想跟他拉關系,便也不想稱呼他,只連忙扶他起來,這三閻王,估計是惡事做多了,竟一時看著時進發呆,半響也沒回過神來,等他定睛一看,才認出這時時進小表叔啊,便哇呀呀地在喉嚨里咕噥著,拽著時進的雙手,一個勁地點頭,滿臉的悔過般,霎時,一股尿騷屎臭老油膩味撲面而來,時進見他這樣,便隨意寒暄幾句,抽身便走了。那三閻王扭著身子,使勁在地上劃著手掌撐著手中的拐杖,又啊啊啊朝時進喊了幾句。
時進到了家,驚訝地對愛義媽說:“你猜我在東邊路口碰見誰了?”他賣了個關子,邊放行李邊看著七妹,滿臉瞧不起的神態,愛義媽不驚不奇,低頭便說:
“除三閻王還有誰天天蹲村口!”
“你說,他怎么癱了啊,也不能說話,就知道咿呀呀喊,嗯!整毀了,還算個人嘛!”
“哼,好事做多了唄!他又不是才癱,都癱家好幾年了,門不關就往外爬……哎呀,人啊,你莫行壞,行壞小鬼來帶……多做些善事,死前死后都輕松……”
“嗯。”時進嘆了一口氣,想當年三閻王可算個人物,四里八鄉都沒少受他苦,這人能他能不過天,可算說準了!“嗯,不提他也罷。”
“這回來家能過多久?愛義這對象一直處不到,看不上人家,再挑下去,就快三十了,丟不丟人,”愛義媽心里惱,這愛義讓他心煩,“他這也復員了,要不先找個單位做著,也能有個事業……上到現在學,不能沒個出路,這小子不笨,得有人領著才好……”
“隨他,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自己能養活自己,將來能養家就行,都多大了,你還跟著操心,要操心到什么時候才為足盡?”時進不愛聽愛義的事,就自己好容易回來一次,他也見不到愛義迎接他下,給個好臉色。
“這兩小子,總要留一個在身邊養老,你那班能接,你說給哪個去?愛義大點,去也行,愛仁太小,去了怎么生活……”
“年底辦接班手續再說,你有跟小孩子商議過?他們怎么說?別弄不好兩兄弟生嫌隙。”
這時,兄弟倆打外面一起回來,一人車前,一人車后,今天他們剛去言剛姐夫家看大姐,吃了飯便歡歡喜喜回了來。平時想聚一起都萬難,今天倒好,碰到一起了,愛義媽當即用小錫壺在爐炭頭上溫了小酒,四人就小酌起來,當談到誰接班一事,兩兄弟謙讓起來,愛義說:
“給我找個單位就行,離家近點,我手里有技術有文化,去車隊開車不對口,我還想考個大學生,就給愛仁接班吧,別怕他小,過兩年指不定就沒有班接了,別等了,就給愛仁接吧。”
愛仁聽大哥這么說,心里好不感動,他本就像父親唯唯諾諾不愛講話,但長得像母親白凈。他心里知道他哥到現在沒談到對象,沒成家,多少人在身后笑話他,有錢又了不起了,不照樣跟窮人一樣打光棍嘛!
“俺哥,你現在要緊是成家,你要結婚得有工作,現在談對象都講這個。我到哪里做工都行。”
“哎呀,愛仁你不懂,我是要做技術工,這一行要看書要學習要考試,不考個大學以后吃不開,就聽我的,你去接班,別讓來讓去,到時候我不接班,你再推,這班就接不上了。再說,誰接不一樣啊!”
過去,一大家子是不會分家的,分家是丟人的,是可恥的,尤其農村,幾代幾代同堂正常得很。七妹聽了兄弟倆的話,心下十分高興,這倆孩子,都不渾,愛義不接班,雖有一點是跟父親的矛盾,但到底,還是為這個家著想的。于是,愛義媽便當著倆個兄弟的面承諾到:
“愛仁接了班,愛義就拿你爸工資本。”
但,誰能料想到世道的發展,翻天覆地,兒子成家便是成了獨立的家,個中利益,自有計較,雞犬不寧的日子,三代人都不舒服,恰也源自她這句話,這句簡單的承諾。
七妹一生是堅定讓人敬仰的,就算偉人也會有一碗水端不平的時候,也會有對子女不同的偏愛。情感這東西,印象一但烙下,便很難改觀。比如,愛仁年紀小小就獨自去接班,七妹抽空去看孩子,孩子床也弄不好,屋也漏雨,吃不好,人也瘦,工作也辛苦,她便一輩子都覺得愛仁不易,要不斷補償。
而愛義,邊工作邊又考上了大學,換了好單位,能賺錢能干事,也會吃會喝,她便覺得愛義一輩子都極容易,就要為這個家多奉獻,排除萬難,長子也要生活在身邊,兒媳要照顧她,再難也不能走,更不能帶媳婦走,這就是職責,這就是重任。
多么奇妙,人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