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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喪子葬母

  • 豐收的野茅
  • 焫之
  • 5138字
  • 2021-11-28 13:31:28

好多些事,是在你腳下逆流上去的,你轉身向前走,那就背道而馳了。

七妹躺在床上,肚子里的孩子也要足月了,可時進好不容易在家歇兩天,這大半夜又被集中起來,要去出公差。時進手忙腳亂地胡穿一氣,七妹躺著看不下去,就伸手給他遞了個大褂,這衣服是外翻折疊的,左胸口口袋上方,隱約有塊白布,布上還帶有紅圈,布背面還寫著許多字,有時進的名字,別的字不認識,可這幾個字是合生辰八字時見過的,時進也常替她寫信,下面就是家庭的住址。七妹心里一咯噔,有些害怕,可回回出公差都一樣,這回為什么要驚怪,她自己勸自己,自己安撫自己,可時進一去便數(shù)天沒有消息,最后,連那警衛(wèi)連也空了。

“表嬸子在家啊?”七妹幾天心神不寧,忽又聽到三閻王伸頭往院里搜求,加上這瘆人的聲音,七妹突然覺得肚子底發(fā)緊,血瞬間涌到頭頂,直沖得頭暈眼花,“表嬸子在啊?呵呵~俺那小表叔可回來啦?呵呵~”三閻王仍舊油頭肥面賊眉鼠眼,斜披大衣,腰里別著槍盒子,他只管在大門口左邊伸頭往里喊問,卻不敢進門,時進父母幾日聽不到兒子消息,也早早要斷食絕氣,要挺死去找兒子,本來是小鬧,但聽三閻王這么一問,又不禁眼淚橫流,拍碎了床邊;

“你有什么個說法,時進出去公差忙著呢,過天把就回來,有事找他就等天把他回來再說。”七妹在兩個丫頭攙扶下,出了暖簾子,三閻王見七妹這番,便嘿嘿一笑,又接著喊道:

“時進小表叔啊,聽說被編進外頭大部隊啦,去打仗啦!”

三閻王喊到“打仗”兩個字,興奮異常,又驚訝又欣喜的,又是幸災樂禍,七妹聽得眼淚汪汪,轉身便回了屋,三閻王還伸長脖子朝院里喊著:

“表嬸嘞,表叔是去許昌哦,想那小日本在許昌全滅了軍隊,沒留一個活口……前天上頭傳來,小表叔那邊人去許昌,門還沒進,一個連的人都死光啦!呵呵,我早就說嘛,叫小表叔不要去,不要隨便跟人,這下好嘍,連個尸首也弄不回來……那巡防營有什么好的,現(xiàn)在哪里還有一人?都他媽腳底擦油跑啦,那吳山女人得意啦,把吳山關家里孬好撿了條命!”

三閻王唱的什么戲,七妹心里清楚,但她還是沒有繃住,“啊——”的一聲嘶叫,身下便見了羊水和血水,倆小丫頭沒見過生孩子,一見這樣,登時就慌爪子了,嗚哇哇地拍著老爺爺老奶奶的門,三閻王一見壞事了,便頭一縮一笑,一扭便唾了一口在墻邊,招了招身后的人,又六親不認地向前走去,嘴里還輕悄地嚼著三個字:

“小寡婦。”

院里,一家人慌亂,時進媽從床上跳下來,鳳錦丫頭最機靈,見家里只燒著熱水,她便拔腿去喊了王發(fā),王發(fā)與愛順躲家里正烤火,一聽說有狀況,便又把腿把西邊接生婆奶奶架了過來。

小七是頭胎,雖快足月,但到底差了幾天。接生婆洗了手端了盆便進了屋,七妹見接生婆雙手烏黑,指甲里都是黑月牙,盆也臟,水也臟,連那剪刀,都放煤油燈燎得烏黑,她是疼極了,也是惱極了,翻身打滾,還把把直推開接生婆奶奶,接生婆奶奶還以為是疼得沒主意,還又偏偏往前上,要掀七妹的被子,黑手直要摸她的腿,七妹一疼緊,哇呀一聲連帶一腳,把那接生奶奶一腳送到了門口,她只覺得自己肚皮緊急了,像要爆炸的氣球,要沒命了,沒命了,那疼得,像把人從中間截斷,又像要上大號,可這么大的阿物要了命也下不來啊!

要死了,要死了。她第一次感受到孤獨,徹底的孤獨,在生與死的邊界,黑暗般的孤獨,無人可替的孤獨。接生奶奶氣得直要回去,時進媽將一個鼓鼓的紅綢布包塞給了接生奶奶,接生奶奶才折身回去。院里,浩氏與安六爺難掩激動,笑著,期盼著,七妹只覺孩子沒耐性了,一個勁地往外鉆,接生婆婆掀開被子,孩子已是半個身子爬到了外面,接生婆婆抓緊助力一把,給七妹壓了兩勺紅糖水,這孩子算是生下來啦!終于,七妹耳邊一切都沉靜了,鑼歸鑼處,鼓歸鼓房,接生奶奶將一白胖男孩包好塞進了七妹懷里。

“多燒點紅糖姜茶,天沒斷寒,凍不得,肉湯也要多喝,下奶,魚肉啊什么的,都沒有忌口……”接生奶奶一邊在水盆里搓雙手上的血一邊打著胰子,那胰子上也過了一層血,她洗好自己的手再給胰子洗洗干凈,然后提了浩氏給的紅雞蛋跟果子就走了。

浩氏跟王發(fā)愛順把安六爺又抬回了床上,安六爺?shù)臒煷鼦U自歪地像唱大戲一樣搖著,他到床上自己伸手使勁拽被子,嘴里像自言自語念咒一般:“管,管,管,管——你去屋里打打下手,看看,管了,管了,齁管我了,那個小!”

浩氏也急不耐地沒待老頭子說完扭頭就笑嘻嘻地往外沖,王發(fā)腿快,鳳錦一個眼神他就沒影了,后院拉磨的黑驢撒開四蹄,一天沒下磨盤,這剛下磨盤就四蹄撒歡,馱著王發(fā)就噔噔地顛跑,也許是真累了,風把黑驢的上下嘴頭撩起,露出黃黃的牙,再加一身青色,這驢,活像唱大戲的丑角兒,范兒十足!舒窯街的當下就知道這好消息,馬車一套,老母親便不及換衣服就帶著紅糖、雞蛋、老姜、胡椒、紅棗、艾草包等等物件匆匆地趕來,還有一大布包里包著孩子的虎頭鞋、虎頭帽、連褲棉襖等,想也是個受寵的孩兒,多少福都是享不盡的。

七妹見母親來了,心里是非常舒坦的,她自己也做了母親,見了自己的母親突然還變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正當一屋子人都手捧茶杯喝茶吃茶食,這時大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接著是一陌生人臉,進門便喊:

“訾時進家是吧?有你家一封電信!”

一聽到這呼喊,院里能動的人一呼啦又都聚到院子里,連躺在床上的七妹也推著身邊的親媽:

“媽,快去看看,快去看看,什么消息——”

這剛躺下的安六爺也爬起來,使勁撐起窗子,伸頭往外瞧著:“時進要回來啦,我就說嘛,電信呢,電信呢,來,來,我看看,我看看!”

“哎呀,可稀罕呢!”浩氏接了電報,然后一伙人又聚在安六爺?shù)拇白舆叄翱谡猛鲁鲆豢诿河蜔艄猓罩蠹业哪橖S燦燦的;

“哼哼哼哼,管啦……管啦!時進要回來啦!時進要回來啦!‘速歸’,‘一切安好’,‘放心’……要回來啦,這爹跟娃娃都是約好的日子嘞!嘿嘿!”

“我就說,算命都說他長壽,還管旁人瞎說六七!”浩氏喜極而泣,復又哈哈笑了起來,七妹在屋里伸耳聽到也抿嘴笑著,她輕輕親著這個還帶著血腥味兒的小伙子,想著一家人團聚的畫面就又激動又害臊。天色深了,七妹親母親等七妹和孩子睡了就輕悄悄地坐車回去了。她回去自己坐車里,兩里路沒走,就不住地給自己擦眼淚,王發(fā)人傻,就知道趕馬逞快,而車內的母親,已將眼睛揉紅,她知道做母親的艱辛,卻又是自己盼著女兒出嫁,這丫頭,從小養(yǎng)得金貴、講究,這生孩子也沒提前準備,真是什么事情都要講究,臨生了還嫌棄接生婆臟,還踹那老婆子,真是的,這孩子,也是講究得生死不論了!想到這里,自己又笑了,哎,也許,跟她大哥去大城市也挺好的……

浩氏呢,一夜守在七妹的房中,搬了個碎布條拉的小軟床,合衣歪著,臉朝著里,床上一有孩子啼哭,她便慌忙起來,換布喂水,看胎黃,察青粑粑,小家伙壓一口水,過會兒醒了就能窩一屁股的胎糞,小肚子啊快要癟了,快要知道找奶吃了。浩氏也不知七妹下奶沒有,自己也不好喊醒她,也不好撩被子試下,就這樣等著。終于,快要天亮的時候,孩子哭鬧把七妹吵醒了,她起身看了下,突然像做夢一樣身邊多了個孩子,然后半天才回想起昨晚自己生了孩子,浩氏熬了一夜,見七妹醒了,便把孩子往她懷里送了把:

“哎呀,哦哦,有口熱飯吃嘍,有飯吃嘍……”

七妹摟過孩子,其實自己也不覺得胸口漲,就是母性吧,她輕輕帶著孩子翻身朝里,慢慢解開衣襟,未睜眼的娃子聞著味兒,便吃上了。愛的傳遞方式有很多種,但每一種都是通過介質來傳遞的,唯有母愛,是直接通過身體里甘甜清香的乳汁傳遞。這乳汁,喂飽了孩子的肚子,恰也讓付出的母親得到極大的滿足。

“睡了?”浩氏輕聲問著,七妹輕輕點點腦后,“睡了你就歇歇,這爐上煨著魚湯,鍋窩里坐著剛稍好的紅糖雞蛋老姜茶,你喜歡哪個味,我給你盛。”

“媽,我自己去吃,躺了這么久,我想小解下,走兩步……”七妹躺著覺得精神不錯,但實際身上虛寒還在冒著,剛坐起來便絕頭昏體空,動一下便汗如雨下,但她是一堅強的人,浩氏先端來紅糖老姜茶,七妹趁熱咕咕一氣喝下一碗,不多會,她就覺得自己精神清爽些了,披了衣服,便慢慢地挪到偏房,小解疼得鉆心,她又嫌身上黏糊,便兌了一盆熱水清理自己衛(wèi)生,然后,抱著衣服,站炭爐邊就慌忙換好了,這時,她才覺得自己像個利索的人,不是一個生了孩子就邋遢的婦人。她確實也是揀自己喜愛的口味吃飯,鳳錦給她又盛了姜茶臥了個新鮮草雞蛋,七妹喜愛胡椒,就又開鍋滾了勺胡椒粉。那魚湯也雪白如脂的,鳳錦心細,專夾那魚肚子沒刺的給七小姐吃,吃完喝完,七妹又挑了幾口點心吃吃,這時,整個人的八成精力就找回來了。

她本想回床躺著摟孩子,但浩氏見孩子一人,怕被窩冷下了,便什么也不顧及就只解了衣襟鉆進了七妹的被窩,一心一意地給孩子暖著。七妹一見婆婆躺自己床上被子里,心里登時升起一種嫌惡的感覺,她突然覺得,那床,今生今世都不要上了,那被子,今生今世也不會蓋了;鳳錦看七小姐這樣,便趕緊拉著她到自己陪夜的小軟床上,這床上的被子枕頭,都是從舒窯街做來的,且鳳錦這人干凈利索,七妹便雙手抱在胸前,直接躺到了鳳錦的被窩,這被窩,有棉花香,有太陽般的暖,還干松松的……不一會兒,七小姐便睡著了。

“村里今早怎么吵死了!還讓不讓人睡覺!”鳳錦拉著衣服歪在浩氏的軟床上,旁邊燒水的小丫頭伸耳朵聽了聽,也聽不出個什么;就這樣過了幾日,王發(fā)跟愛順打外面回來,說不得了了,現(xiàn)在生瘟疫了,亂墳堆新添了許多死小孩的紅布包,那接生奶奶也受涼幾天沒下床了,郎中開了藥熬湯也喝不見效……鄉(xiāng)下的人家,哪家不是生到六七個,然后夭折兩三個。

七小姐還沒睡醒,浩氏便早早醒了,她下意識摸摸孩子,像碰到熱湯一樣,然后她不出聲地掀開被子瞧肚子,小肚子一動不動,孩子身上,冒著蒸騰的水汽,扒開尿布,那孩子屁股底下全是黏糊糊的水加奶瓣子,浩氏趕緊抽塊布去擦,可能用勁太大,孩子屁股嬌嫩的皮就脫了一溜,那小腿,連登踏都不登踏……

“這孩子不中了——”浩氏跑去安六爺屋里,不敢聲張,心里虛,恍若是自己殺了他;

“找郎中瞧瞧——”安六爺連續(xù)吸幾口煙,也壓著聲音說,“找郎中瞧瞧——”

“沒氣了——瞧也不中了。”浩氏蹲床邊直搓著眼,揉著衣襟;

“這孩子命不好啊,趕上瘟疫了,那老婆子也半死不活,這兩個月里生的娃子,沒保住幾個——”安六爺不再說話,直接躺了下來,臉朝著里面,對著窗子;他見了太多活不成的孩子,應該習慣了,但攤到自己家,還真是心里擰得生疼;

“要扔亂墳崗——”小娃子夭折,那個時代,不會在意,大多用布包了,扔了或埋了,甚至,有的包不嚴實,埋不深,野狗都刨出來吃,“這要是——還傳染——”

“嗯——涼透了,包起來,多包幾層,埋了,撒點生石灰——”

“——”

吱呀,門開了,七妹裹了大包被來抱著孩子,鳳錦扶著她過來了,她也知道生命無常,可自己既有看開的大度,但又邁不開忘不了那小嘴裹奶的溫情,她一邊想哭,一邊又鎮(zhèn)定:

“給他打個棺吧,打個結實點的,讓王發(fā)埋離我們家最近的地里,埋深點——”說著,她木呆地將包被放到浩氏床上,“媽,把這些衣裳也給他帶著,把我這簪子也給他帶著——”說著,拔下自己頭上的銀發(fā)簪,放下了,然后鳳錦扶著她就回了屋。她從沒覺得生活對她有多逼仄,而如今,是半死不活。

時進說歸不歸,只有間隔很久的書信來家。孩子走了不多久,浩氏也走了。七妹剪了齊肩短發(fā),披麻戴孝,端著火盆一摔,將浩氏送去了。惡狠狠的人從此就更加惡狠狠了,本家人都料定時進生死不明,那小寡婦肯定過不了苦日子不能伺候好老爺子,肯定要回娘家去享福呢!閑言碎語,族里族外,像一潭發(fā)酵得漚人的糞坑,要將這條鮮活有志的生命吞咽下去;七妹,像什么都未聽到一般,帶著安六爺過日子,王發(fā)與鳳錦、另一個陪嫁的小丫、愛順,一天到晚跟著七妹忙,這日子算是苦中有希望;

落井下石是最不費力氣的事,往日見時進健在只是嫉妒他們家境殷實,而今,無后無夫,便如浮萍,多少口水都朝你噴來,要沖走你、淹沒你。他們每回飯前茶后曬太陽的開場白都是:

那小寡婦沒走,今早看到下地忙了……

小寡婦,還能像以前那樣機靈?

聽說時進死啦,都拉回來夜里埋過了……

不對,我聽我家親戚說,時進在外面開軍車,威風著呢!

那又有誰看見活人啦?這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就看那小寡婦能撐住?一個家里沒個男人那不叫家,那怎么過日子!

喲,你疼她?你疼她你去做她男人,人那模樣配你綽綽有余,哈哈哈!

齁開這種玩笑,平時說說就當瞎談,人時進在時也對我們不差,你們都這樣說就——

哎,就只是說說,說說還不給人說了,你看她那以前那樣,傲得看得起我們村誰個?我們說這點算什么!

……

七妹心知肚明,夜靜無人,淚流不止,怎么辦。她想去找時進,可去哪里找?部隊天天轉移,到哪里找?

安六爺見兒媳婦雙眼一日比一日紅,就想法子了,他讓王發(fā)去鎮(zhèn)上拍電報,按照時進給的地址,問怎么找到他,不久,時進就回電了,部隊在南方某省要駐守一陣子,家屬可以探望。

安六爺勸這兒媳婦出去找時進,不能在家受這個苦。七妹也是膽大,準備了簡單的包袱,步行、馬車、火車……終于,見到了三年多未見的時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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