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養育談判
- 豐收的野茅
- 焫之
- 7866字
- 2021-12-30 09:24:34
過壽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好久了,因為家里沒有人再提起。這一年,也是這么稀松平常地過去了,思行每回清早起來,在大門口柿樹下徘徊,望著氤氳在寒霧中的南河堰像一條蜿蜒的眉黛,而腳下則踩著爺爺用糞箕裝草木灰抖成的圓形“糧屯”,還有滿地橫一根豎一根,像散落的縫衣針一般的干芝麻桿,她心里便默念:年年有糧,節節高。大門口外還放著一根粗壯的樹干,這就是“擋門棍”,擋住這家的才氣、福氣、運氣,讓它不要溜走。擋門棍嚴絲合縫地卡在門里,思行一邊看著一邊想著,她突然覺得這個世界太陌生了,更像是另一個世界。時光,并未因為這些而多做一秒的停留,它乘著列車又走了,北風肆意旋起炸碎落滿地的鞭炮花飛向半空,空氣中硝石的味道也慢慢淡了,鞭炮的響聲跑到了遠遠的宇宙……
老家的親人一波接著一波地離開,思行才覺自己像水底石頭,落潮之后自己才顯現出來,否則,大家都在的時候,自己真不知道將自己擺放在哪里。她的位置,是一個極邊緣的位置,家里只有爺爺奶奶和自己的時候,她確信奶奶是中心,自己在邊緣,而等小叔一家回來的時候,她也知趣,不聲不響,不爭不搶,把自己活成一個微不足道的透明人,也原本就是,自己就是在邊緣,不管誰來,自己都要往后讓位置,而等客人走后,爺爺奶奶才會注意關懷她。
當然,在父母家也是一樣,自己仍舊是邊緣化的人物,離那份親情的中心是那么遠。她之前覺得大姐姐像一團火焰,自己想靠過去取暖,最起碼大姐姐是大姐姐,可以把自己當作妹妹,但是大姐姐總是很有手段,把距離拉得遠遠的,她喜歡使喚思行,一次兩次還好,但是次數多了,思行就放棄了,可能,自己不適合和大姐姐相處。
在很小的時候,大姐姐就調皮地偷偷把她口袋里的向日葵瓜子掏出去,那時的夏天,天氣很熱,褲子是薄薄的一層,思行知道大姐姐的手伸向自己的口袋,她當時只想,你想吃就吃吧,我不說就是,讓你開心,最起碼我們關系能好一點,所以,當大姐姐掏出瓜子,她感覺到而裝作不知道,但事實,這樣做一點都不湊效;再有一次,就是一個節日,大家聚在一起吃飯,爺爺那不起眼的錢袋子從口袋掉出來,思行立刻發現,大姐姐也看到了,大姐姐意思是一起花了買好吃的,但思行還是告訴了爺爺,末了,大姐姐不開心了;還有就是大姐姐玩不喜歡帶小妹妹,她總是跟她的同學一起走,講著有趣的事情,而且還會添油加醋地告密……
所以,大姐姐這盆火,自己是注定烤不了的,而且母親也毫不忌諱地當著兩個人的面說,自己與大姐姐在命里是天生不和,相克。真不知道這是怎么算出來的,倒也是準了一兩分。
大姐姐初中成績很好,這一家四個孩子初中成績都很好。但,大姐姐打下的江山似乎更牢固點,不管思行怎么努力怎么厲害,老師的評價大都是“跟她大姐一樣”。思行的個性強,她不愿意受人限制,更不愿意活在大姐姐的影子底下,所以,于學習,她對自己是更理性的要求,她要看到最遠,做到最堅固,所以,她從不狡辯,也不多說什么,沒事就笑呵呵地活著,但是內心的長城,卻分秒必爭地壘著。
二姐與大姐關系最密切,形似一人。陌生的環境,陌生的父母親家,思行住在其中,卻只覺得寂寞,只覺得自己還是站在邊緣,站在河岸的邊緣,對那內里的深情,只能遠觀,跟時常坐在一邊冷眼看爺爺奶奶家一樣,就是融不進去。
一心想去融入,卻一直融不入。事實就是這個樣子,自己的身體與靈魂在幼時雙雙漂泊流離,但凡有一個出口也好,可是出口在哪里?
出口在哪里。
她嘗試過討好,但討好后得到的施舍讓自己心生厭膩,她不愿討好依附,而當自己一步步靠近自己的夢想,一步步堅強毫無顧忌地向前走時,她發現,自己的心里竟蘊藏著一股巨大的力量。她對學業的專注與收獲,開始讓周圍的人慢慢向她靠近,開始圍繞著她,等她驚訝于這種變化的時候,她才明白,早早地,在不放棄自己的時候,自己就開始不自覺地在創建自己的小宇宙,是以自己為絕對中心的小宇宙!這種信念的萌生,引起許多雙手來掐滅,但,自己,就這樣不知不覺地熬了出來,仔細看自己的軌跡,自己竟然就端端地站在這個小宇宙的中間!
也許,自己還未有很強的吸引力,但,每一個投過來的敬佩目光就像星星一般繞著自己,開始了公轉,她以往攢聚在內心的勁,變成了萬有引力,遠方,或者更遠的地方,定將會有更多的星球向自己靠近!
發現這個變化,思行幾乎要跳了起來!她撂下筆,從沒有哪一刻比此刻更讓她激動:她是宇宙的中心,她是屬于最重要的位置,她有力量創造天堂!這一刻,自己就是神,就是宇宙的主宰!
突然,像真正爬出了囚困百年的密室,她一口呼吸,透徹入心,她昂頭向上,死死盯著最遙遠的光亮。她可以做得更好,她可以為自己活得更好,她可以更好地安排自己,她可以為自己去爭取,她不必要去討好別人,她還可以賭一把更大的!
想到這里,思行推出自行車,上去就瘋狂地登踏著,一路朝父親母親家飛奔。她興奮地緊緊捏死車把,狠狠地掌控著車子,它必須服服帖帖,遵照自己的指令向前滾去!沖口的水在冬天顯得更靜謐幽深,思行毫無懼怕,風一般掠過,兩排大樹像頂天的柱子一般向后退著,思行盯著前面看不清的路口,雙腿繃緊了肌肉,使勁地瞪著,她的牙齒因亢奮而咬得咯咯響,她要瘋了,她要瘋了!
到了母親家,思行一到門口便一把剎住車子,來不及支起車子,一把撂下車把手,就推開大鐵門進了院子,
“思果!思果!媽在哪里?”她習慣性地先喊妹妹;
“哎,哎!”突然,母親從廚房間推開門答應了她,思果跟兩個姐姐在堂屋看電視,聽到聲音也一起走出了房門;
“我決定回這里生活學習!”思行按捺不住地說著,思果一聽便直接跑出來,抱著思行跳,她又有伴了,大姐和二姐只是尷尬地笑笑,然后轉身回屋;
“你要想好——”母親原本帶微笑的眼睛一下子昏暗下來,然后語氣里透著一種很可怕的警告般,“你爺爺你奶奶能放你走???”
“這個我等下跟他們談?!彼夹械臒崆樗坪跻幌伦颖粷矞缌艘话耄约合胍獙W習好,就必須換一個環境,只需要兩年,自己高中就可以住校,大學就可以住校;
“喲,你能談,你能談什么?!蹦赣H突然責備了,然后極可怕極不屑地朝思行招手,這個表情,思行立刻想到小時候,許多次的突然襲擊,許多次的折磨,那次從南河堰的拖拽……她立刻后悔了,她心里懼怕了,思果沒看出來什么不妥,見母親招呼,便開心地拉著思行往廚房間拽!思行的心突然顫動懼怕起來,整個人的整個腦袋都嗡鳴起來,連腳底下也是軟軟的——
“你想來家就對了,”母親坐在廚房的爐子邊,嘴里磕著瓜子,瓜子皮扔得爐邊都是,她還會不在意地吐在煤炭上,然后,那瓜子殼便慢慢變黑,最后,一個黃黃的小火舌從底下一口把它舔成灰燼,然后,這灰燼由黑變成灰白,到淡白……正正反反的瓜子殼,在爐子邊,像麻子的臉,思行進屋就聞見瓜子的香味,還有感受到廚房間封閉的溫暖,母親說完一句,話里帶著責備,但,末了,她開始換炭,一直不看思行,換好炭,她又坐下,臉朝著新換的炭,雙手袖在袖子中,吸了下鼻子,“那老公倆哪里是想你好,個個都巴不得你孬。還說俺這邊使他錢了,要花也就你上學花點錢,俺一分錢沒見到……這終天就知道忽悠,現在你要回來,俺還能花他什么錢——要辛苦也就是你爸一個人,跟這人過受罪,不會哄不會騙地,一句服軟的話都不說,他哪里能比你小叔?你小叔多會說話做人,噢,這人家買房子、買車子,你奶都管你爺爺要錢,哪次不是一兩萬……也就是你在那邊能沾點靠點——就這樣,你小嬸還在你奶面前說,培養一個思行也要給她家培養一個,就跟錢都給我花一樣——”
母親絮絮叨叨,思行開始不知道母親想說什么,但越聽越明白,心里突然就完全后悔自己的決定,還不如維持原來的樣子好,可是,維持原來的樣子,那就是自己承認自己是個附庸——
思行呆在那里,一句話未說,思果突然制止住母親:“哎,不要說這些事情行不行?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你天天提有用???”
“哎喲,俺哪里是天天提,這不是你奶來一次說一次?這就是給我念經帶!”母親又立刻大聲抱怨;
“我覺得思行要回來就是好事,為什么說那么多?思行不在你說你放心不下,那思行來了你怎么不直接歡迎,講這些干什么?!”
“哎,你跟你爸一樣,都說我,都是我的錯,你這死小丫懂什么,我吃的苦你知道?。∫皇撬麄兝瞎珎z說給我使小本——”母親又翻舊賬,思果立刻惱了!
“哪有你天天就想著人家工資本的?你自己不能奮斗啊?!”
“哎,你來,你就這樣跟你媽說話的?!”思果見母親生氣不講理,還用右手指她,思行太懂這個姿勢了,便立刻把思果推出廚房,然后,她聞到了母親伸過來手上的柴米油鹽味道,心里恨她,但突然,她又開始了理性,有了同情;
“我知道了。”思行就調轉身子出了門,不走兩步,身后的母親突然嚎啕大哭,是啊,她這樣操勞這個家,自己卻變得一文不值,不被尊重和愛戴,她所說的,卻也是實情啊。自己能怎么辦,轟轟烈烈來,卻敗興而歸。她不想在走的時候吵到誰,就把院子里的小小鐵門輕輕關上,然后朝大門走去,輕輕拉開大門,大門卻還是毫不客氣地吱呀呀叫,鉆得耳朵與心疼,但好在,思行關了大門,然后轉身要去扶起車子;
“思行——”有人喊她,思行轉頭一看,是思果和兩個姐姐,她又驚又喜,這是干什么。
“思行,你現在是人生最關鍵時候,你不能退縮,爺爺奶奶就是一個老古董,你要是再在哪里生活你會跟社會脫節的!”大姐突然這么說,思行覺得奇怪,她對自己的生活還有看法,而二姐也不住地點頭;
“媽就那樣,她是真的吃了很多苦,爸從來看不上媽的做法,但是爸的工廠效益不好,一直在裁員,媽只是表達不出,很可悲的事情就是,爸以前過慣了有錢日子,而現在生活成這樣,自己不但不去面對,還整天沉溺在花花草草中,一點父親的樣子都沒有!”大姐繼續說著,對父親的怨氣很大,二姐與思果也點著頭;
“所以,你來這邊,不要想著生活多好,媽每個星期都要烙煎餅,爸還在外面打腫臉充胖子——”大姐說話不留情,“咱們都好好學習吧,以后的日子怎樣,都是自己學來的,你要是來,我們歡迎,總算,姐妹們在一起了,一起努力,給那些老家看不起生女孩的人看看,咱們也照樣成才,一定不要為了面子活得窩囊!”
思行突然被感動了,盡管大姐說的很狠,但,這個目標跟自己的理想是契合的,她又由灰心到平常心態,眼下她面臨的就是一個不得不解決的問題,她學業忙,沒有時間折騰了,她心里立刻有了主意,她要找爺爺奶奶談判,她要談判,奶奶是商人,那就說服她做一個投資者。
“我回去了,爺爺奶奶那邊的事情我來溝通?!彼夹蟹銎疖囎?,打算回去了;
“你老是受爺爺奶奶約束,他倆就是老了不服輸,把管子女的勁、跟子女的矛盾,這些氣都撒在你身上了,這些年你是傻呀,不早點回來!”大姐的嗔怪,思行權當作是一種關懷,自己的經歷只有自己知道,她不想反駁,只是笑了笑;
“思行,我跟你一起去唄~”這時,果果把自行車也推了出來,笑嘻嘻地;
也好,思行沒有拒絕,就跨上車子跟果果一起往老家騎。這一路回去,比來時要冷靜得多。她以為自己宣告回來母親會多么高興,大家會多么歡迎,但事實不是這樣戲劇化好,但是,這也是好事,又把她些許的幻想澆滅了,變得更加現實,更加實際了。
到了老家,爺爺做著晚飯,在廚房忙前忙后,他手上裹著的白膠布都泡冷水開膠了,清水鼻子掛在爺爺臉上,幾欲滴下,找不到紙,他像個小孩子一樣用袖子去擦;奶奶在堂屋聽著唱片,大壽過后,奶奶就安靜多了,她只在家里活動,提著小椅子,追著天上的太陽,從東跟到西,她穿著厚厚的棉衣棉褲,套著厚厚的灰色呢子衣,戴著厚厚的灰色細毛線帽子,圍著深藍色厚厚的圍巾;腳踝處打著裹腿,穿著厚厚的皮棉鞋,每次中午太陽曬得她舒服,她就靠在椅子上“噗噗”地吐著氣睡覺,等太陽落山了,她就失落地提著椅子回屋,打開煤炭爐子烤火,然后聽戲,聽唱片,她的眼睛總是流淚,換唱片的時候,她總是不能把讀唱片的針放對,每次喊思行幫忙的時候,思行連眼皮都不抬就能放好,她也總會夸思行眼睛尖……
老家是一派按部就班、祥和平淡。思行與思果停下車子進了堂屋,喊了奶奶,便局促地坐在奶奶身后的沙發上,互相尷尬地看著。思行的心里,突然后悔了,突然覺得自己的決定太殘酷冰冷了,沒有一絲的爭端,自己根本提不出口,似乎,以往許多的撕扯,都消失了,她也一點都不計較了。
“喲,果果,你媽今天怎么放你到這邊來玩的?這以前都不是不給你跟行行一起玩嘛!”奶奶一邊喝著湯一邊頭也不抬地含著一種威怒說著,思行不知道奶奶為什么這樣;
“哎呀,吃飯也堵不住你嘴!嘛,小孩一起就不能玩了,都多大孩子,還要去管!”爺爺立刻生氣地瞟了奶奶一眼,便撕著干煎餅泡湯里了;
“我來接思行的。”果果想得簡單,反正老家都不喜歡女孩子,那我也沒必要一定喜歡你,就沒心沒肺地直接說來的目的,思行當時一聽便把頭低得很低,連爺爺奶奶的臉都不敢看,她在想著后面要發生的事情,她要努力應對;
“喲,接你姐作什么?”奶奶立刻追問道,爺爺也拉著臉;
“思行后面上學還是在我們家方便,從老家騎車上學放學太浪費時間,而且思行學習那么好,要是耽擱了就可惜了——”思果還未說完,奶奶立刻一把把筷子摔在桌子上;
“嗯,不吃了。”說完,奶奶便哼哼唧唧地,翕動著兩腮,走了。
爺爺半天沒出聲。
但不多久,他的哽咽哭聲傳出來了。
“你真要回去上學?……你回那個家有什么好?哪有一個人是真心疼你的?是你媽你爸想你回去的?他們還配做父母?你那時還不會走路,你爸就要把你送到孤兒院,噢,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地跟你奶奶拉扯大你,你爸你媽說過一句謝謝???……這在那邊住一陣子還住得了,還想回去了,你摸摸良心,你對得起我跟你奶奶?……你這小孩要有良心……”爺爺一邊哭一邊掏手巾擦眼淚,一邊吸鼻子,思行早有準備來回答這些,只是果果,卻突然被說哭了,壓根,這說得也不是果果呀。
“我知道。我感恩。但是我要學習。我需要一個合適的環境。你跟奶奶給我的環境讓我壓抑過得不開心,我想要一個相對自由的環境?!彼夹泻芾潇o地直接說著;
“壓抑?你現在還懂壓抑?!你媽家就對你好,對你好你就去,受罪受屈那就永遠不要回來!”
“你是大人,不要在我面前哭哭啼啼,你的撫養就是壓抑,你限制這個那個,這個養育就是很自私的,我只想伸開翅膀,考上一個好大學!”思行這么一說,爺爺突然被說愣了,她不忍心,便又接著說,“你和奶奶也是想我成才的,不是嗎?總不能我的其他姐妹都有好的前程,就我沒有,那樣的話,我媽罵你們責備你們,這個責任到底你還是要承擔的,畢竟,我跟你們生活在一起,我不是不努力的孩子,而是你們老是讓我不能靜心學**********,你就同意吧,思行憑什么不能跟其他人一樣無憂無慮,為什么只有思行一個人天天愁眉苦臉,過得不開心?你也有責任的,思行要是想不開做了糊涂事情,我就找你們要三姐!”
也許,雙胞胎真的心有靈犀,果果似乎覺得思行這個坎過不去,思行就會做什么傻事!
“你還要尋短見???我是缺你吃還是缺你穿了?錢都是緊著你花的——”爺爺突然不講理了;
“是的。這個我心里知道。你喜歡記賬,有專門的本子記生活開支,這樣,我先欠著你的,等我考上大學,我加倍還,但是現在沒錢,要稍微等幾年,上了大學后,我就能勤工儉學,得獎學金,還有貧困助學金,我就能賺錢了。相信我,我還得了,一分不差,你順便跟小叔家說下,我花的錢我將來會還的,他就不會讓你再培養他們家一個孩子了……”思行的冷靜讓自己突然不再奢求什么奇跡,花掉的,總要付出代價,“這些,算我頭上,我還。”
“爺爺你不能要思行錢!”果果哭著喊著,“你對外人都那么好,媽說你借給人家錢都是笑嘻嘻地借著,那些本家哥哥家都借過錢,都沒還,你還體諒人家過得不好,那你怎么不想想思行過得也不好,兩家人都壓榨思行,你們大人就是眼瞎了,眼瞎了!”果果嚎啕大哭,思行看著果果,只覺得她口中的思行是別人,不是自己,根本不是自己,因為自己的心早已不溫不火。
“好,好,我說不過你倆!”爺爺不喝湯了,只一個勁地哭;
這時,奶奶也紅著眼睛進來了,然后坐下,對著爺爺就是罵:“我早跟你說養這東西沒有用,你還偏不信,現在好了吧!哎呀,這翅膀硬了都要飛走了,你花多少錢都是打水漂,你把心扒給她吃,她還嫌腥呢!走就走!”
“多少年了,說走就走了?也不講點良心……”爺爺繼續掙扎;
“哎呀,你還講良心,人家領你情???你沒聽到這邊不好那邊好,還哭,你多大啦!”奶奶繼續喝斥爺爺;
“哎,你早就巴不得小孩走,走了你就輕松了,你一心都撲在孫子身上,你眼里哪里還有旁人!”爺爺便開始數落奶奶;
“我撲在孫子身上,我就是喜歡孫子,嘛,死了就指望孫子領孝隊,打燈照路,旁我指望他什么!哎呀,你真是糊涂,你過好你自己就行了,你還管那么多事,你是嫌自己不夠操勞?!”奶奶也不客氣地反駁;
“嘛,就不行。我養大的,就得聽我的!”爺爺起橫,讓思行突然覺得,說了這么多,什么都沒有改變,自己還是蹲在一個密不透氣的黑屋,自己似乎已經習慣了,已經不想著出去了——這個想法讓她突然害怕了,自己那么多的思想斗爭,都是假的,于現實,一點作用都沒有。爺爺繼續伸著頭哭著,不分尊卑,沒有爺爺的樣子,奶奶也哭,這么多年,很少見奶奶哭,而奶奶這樣的人哭著,也是不出聲極有力量和氣場的。
一切,都在指向波瀾不驚,不可變化。
但,事情需要往前進一步。
話已至此,哪里都得罪了,再回頭住下去,只能要求自己比以前更失去靈魂和追求。
“奶奶,爺爺,我只是去那邊上學,寒暑假有時間肯定回來陪你們,我怎能忘記你們,我也舍不得,這不是一個東西送給了人家,我就是去借宿一般,現在理解了吧,我也這么大了,好與歹我心里清楚——”思行非得說出一番讓爺爺奶奶覺得自己心里有數的話,他們心里才覺得舒服,才覺得有勝算一般;果真,爺爺奶奶的臉上平靜了下;
“我去那邊,一切關系都不變,還是你們撫養,我考得好還是你們的功勞——”思行繼續說辭著;
“嗯,你回家還讓你爺爺拿錢給你上學嘛?你爸不賺錢?”奶奶立刻反駁,思行突然覺得無力,好似自己把自己推向了最不想去的絕境,她嘴張在半空,她擔心的終于來了;
“你們應該知道,爸廠子效益不好,你們如果因為我回去就撒手不管,那我就不上學了,我不想連累別人,如果你們就逼著我走投無路,我就出去打工?!彼夹型蝗缓芮逍?,她知道,這番較量,就是在比誰更狠;
“不說了,永遠都不會有絲毫的改變,永遠不會?!彼夹衅鹕黼x開屋子,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她只能站在大門口的車子旁,發呆,然后她發現自己都不需要逃啊躲避什么的,已經這么糟糕了,話都說得明明白白地。
路上來往的人似乎都很驚奇地看著她,似乎知道她所做的事情,在外人眼里,自己就是不知好歹啊,這么好的爺爺奶奶,這么好的環境,不愁吃穿錢,這孩子怎么就想不開呢,還要回家,還要自立……放在旁人身上,就算是清晚磕頭請安都愿意啊……思行望著天上的云,淡淡的,像被打散的蛋花湯,把自己所有的供養都作沒了,現在真的是徹底一個人了,呵呵,她竟然兀自地笑了,一無所有之后,不再有靠山之后,她覺得整個身心都出奇地輕松,她盯著天,仿若,自己已住進星月。
所有的計劃都沒了,還奢求什么美好人生。
鄉下的孩子就是鄉下的孩子,不被愛就是不被愛,沒出息就是沒出息。
她認命了。
那份撫養關系,不僅僅是爺爺奶奶所計較的,更是自己所需要的,不愿意失去這份親情,卻又想沖向云端,一走了之,自己,竟也被逼迫得這么絕情。
思行慢慢走回去,慢慢走進牢籠,她的腦子是空白的,她也不想思考,整個人都蔫巴了,她要繳械了,她要去為了活著去祈求了,獨立向上的思行將不復存在……
每向前一步,都讓心臟沉重不愿跳躍,所有的器官都閉塞了道路,血脈凝固在血管,整個人眼前忽黃忽黑……
獨立,哪有那么容易,現實中,她仍有孩童般的弱與怕,像將她埋葬茫茫深海,而妹妹突然從堂屋出來,抱著她那簡單衣物的雙手,像是她耗盡最后一口氣吐出的翅膀。
不管有沒有希望,未來怎樣,她不管不顧,一頭扎進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