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生活，是從一座小鎮開始的。江南地方的小鎮，人口不多，盡管千禧年的中國城市化道路已經取得了一定進步，但是這股改革春風，似乎還沒有對相對偏遠的小鎮有所影響。整座小鎮還是彌漫著濃厚的“泥土”氣息。

小小就出生在這座小小的城鎮，自幼父母離異，據說他出生兩個月大的時候，父母就因感情問題鬧上法庭（其實更多還是爭取孩子的撫養權）。最終的結果還是父親這方笑到最后，但是父親長年在外打工，小小的童年，基本就跟著爺爺奶奶一起度過。

小小的爺爺是一名退休的人民教師，而且在小鎮上頗有名氣，據傳小鎮上一半以上的孩子都受過爺爺的教誨，之前還是鎮上唯一一所小學的校長。說起爺爺，小小的童年記憶中，他總是帶著一副考究的黑色邊框眼鏡，穿著小小的奶奶親自裁剪的中山套裝，盡管身材并沒有很高大，但是眼鏡下的目光始終炯炯有神，讓人覺得有些不怒自威的氣勢。

爺爺對于小小非常嚴厲，也許是教師出身，對于小小的學****總會提出很多要求。小小才四歲的時候，就已經被爺爺領著開始通過字典識字，并開始有模有樣的寫起“方塊字”。一開始小小對于這樣的安排沒有異議，小孩子嘛，對于新奇的事物總是頗有興趣。但日子久了，新鮮感消退之后，小小便開始偷懶，不過爺爺的戒尺終究是很疼的，在戒尺的威嚴之下，小小學習了一年的方塊字。還未正式到學齡前之時，就已經認得兩三百字，爺爺盡管要求頗高，但也對孫子取得這樣的結果感到滿意。常在院子里自己的徒弟們（其他老師）談論此事，其他老師們紛紛覺得小小是一個可造之材，同時也對爺爺的嚴厲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

如果說小小的爺爺在其童年中扮演著嚴父，那么小小的奶奶則就是慈母的典范。聽爺爺說，奶奶以前是大家族的小姐，年輕時也是艷壓一方的大家閨秀。十幾歲與爺爺成婚之后便開始相夫教子，為爺爺生下6個子女，在此期間，出嫁之前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奶奶開始學習做飯持家，作為爺爺最好的賢內助陪伴其數十余年。與爺爺的“學院派”不同，奶奶是一個口直心快、熱愛大笑的人，對小小這個最小的孫子，尤其疼愛。每次小小頑皮要挨爺爺教訓的時候，總是她把小小護在身后，嘴上說著你要是想動小小必須得先動我，幸運的小小在奶奶身后不知道逃了多少次的毒打。

奶奶除了做飯好吃，還有一絕——高度潔癖。按鄰里鄉親對于小小奶奶的評價——她就是養的豬都要比其他家的香一些，而作為奶奶最疼愛的“小豬”，小小盡管性格頑劣，經常和小伙伴跑到田里玩耍，弄得渾身是泥，但是回家之后，奶奶總會讓這只“小花貓”變得干干凈凈。當然，不要以為奶奶不會怪罪小小，盡管平時看上去是爺爺會兇一些，但實際上，如果小小惹了奶奶不高興，那才是大大的災難。奶奶如果脾氣上來了，爺爺都不一定拉得住，有一次小小在田里玩著，忘了回家的時間，奶奶從遠處看到自家孫子在田里玩得正高興，撿起路邊的藤條就是對小小一頓招呼。小小被打得嚎啕大哭，跑回家里，躲進爺爺的書房，反倒是爺爺對奶奶好說歹說，才放過小小一次。那一次之后，小小明白了一句話，寧愿得罪爺爺，也不能惹奶奶生氣。當然不僅僅是因為奶奶打人更疼，很大程度上是小小這個饞貓離不開奶奶燒的菜。說來也怪，小小自幼身體不好，食欲也不佳，偏偏奶奶燒的菜對他胃口，每次開飯，小小總是最積極。端著他的小碗跟在奶奶身后說他還要吃，因此雖然小小體質不好，但在奶奶的照顧下，倒也不算太差。

按理說，這樣的生活應該至少會維持到小小初中畢業。根據爺爺的想法，小小在鎮上讀完初中，再去到小小父親的城市里讀高中。但這樣平靜祥和的生活并沒有持續太久。在小小四年級的時候，生活突遭變故，這一次改變，也徹底改變了原本的小鎮生活。

那是一個平靜的傍晚，小小上完一天的課程，背著書包興沖沖地回到家，進了客廳，便開始努力完成當天的作業。因為今天晚上卡通頻道會開播一個新動畫片，小小已經期待很久了，準備趕緊寫完作業就去蹲守電視機。為啥要用蹲守呢？因為平時小小是不允許看電視的，只有在完成作業后，經由爺爺同意，才可以看半小時動畫，這對于年幼的小小是一個很大的激勵。而又因為新動畫片的吸引力，小小那天寫得格外賣力，本來需要四十分鐘的作業被他提早了十五分鐘。

完成了作業的小小跑進廚房，笑嘻嘻地跟奶奶說餓了。奶奶摸摸小小的頭，給他削了一個蘋果先墊著肚子，說馬上就準備今天的晚餐。啃著新鮮的蘋果，小小有些忐忑地走進了爺爺的房間，他正端坐在藤椅上，聽著中央十一臺的戲曲頻道唱大戲。小小不理解為什么老人家都對這些東西感興趣，他總覺得一句話本來可以順暢地說出來，非要抑揚頓挫地唱，有些做作。但這句話他是不敢在爺爺面前說的，因為說了，可能就沒機會看他心愛的動畫片了。

“小小，作業做完了么？”靠著藤椅，爺爺沒有回頭。

“爺爺，寫完了。”小小恭敬地站在爺爺身后，“今天時間還早，我可以看半小時的動畫片么？奶奶說剛開始做飯，還要一會兒才吃晚飯”

“好吧，給你吧，只許看半個小時”說著，爺爺邊站起身，把手中的電視遙控器交到小小手中，“我去看看你奶奶”，走進了廚房。

“好的”小小開心地坐上藤椅，把電視臺跳轉到卡通頻道，果不其然，心心念念的動畫片開播了，小小嚼著蘋果，覺得分外舒適。可是還沒有看幾眼，爺爺就沖進了房間。

“小小，快！來廚房幫爺爺，你奶奶倒了”

“啊？”還沒等小小回過神，爺爺又轉身進了廚房。小小跟著爺爺的腳步，剛進廚房，看著奶奶半邊身子靠著灶臺，另外半邊被爺爺攙著。他還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奶奶蒼白的臉色和爺爺一臉的焦急，都讓小小覺得肯定是要有很不好的事情發生了。

小小上前想和爺爺合力把奶奶攙扶起來，但發現怎么使勁兒都無法把奶奶扶起來，那是人生中第一次，小小開始感到有些無助。

“奶奶，你怎么了？”

“小…小，奶奶，沒事”奶奶的左眼無力的閉著，整個面龐也因為疼痛有些扭曲，但面對疼愛的孫子，她還是從喉嚨里擠出了這句話。

“可是，可是”可是您為什么站不起來，您為什么嘴唇發紫，小小有很多個為什么想要問，但是到了嘴邊卻也問不出去。只能和爺爺并排站著，試圖把奶奶拉起來。

“小小，你去，你快去二爺爺那里，讓他叫人過來”關鍵時刻，還是爺爺沉住氣，指揮小小先去搬救兵。二爺爺家離他們家不遠，聽完爺爺的吩咐，小小一路狂奔沖到了二爺爺家。還沒有進門口，便開口高喊著二爺爺的名字，二爺爺看著跑著滿頭大汗的小小，問出什么事了。聽小小一番解釋，便知道家里出事了，忙放下手頭的事，帶著人跟著小小回到了家。

趕回家的時候，小小看到奶奶被鄰居幾位叔叔阿姨抬到了一個板車上，爺爺和二爺爺們帶著奶奶出去了，小小本來想跟上去，但被其他叔叔阿姨攔住了，讓他好好在家里等著，奶奶會沒事的。

小小沒怎么聽清叔叔阿姨說了什么，目光只是跟著奶奶遠去，即便奶奶看起來已經有些神志不清了，但他卻清清楚楚奶奶躺在板車上留下的那句話

“小小的飯，還沒做完呢”

十歲的小小，還不知道這會是他聽到奶奶的最后一句話。他只知道，那一個晚上，爺爺和他都沒有睡著過。

凌晨三點，在城里的三姑父趕了回來，三姑父一家距離爺爺家最近，也是最先收到消息的。姑父進家門后，便出言想讓小小跟著去醫院一趟兒。爺爺似乎預感到了什么，說什么也要讓姑父修理客廳的電燈，姑父拗不過爺爺，只得在客廳里修理著其實沒有問題的電燈。經由爺爺這么一折騰，姑父和小小到醫院的時候，已經快是清晨五點鐘了。

小小對于醫院不算陌生，反而稱得上很熟悉。一方面是因為體弱多病，小小經常在流感季節感染風寒，奶奶少不了要帶著小小來醫院打吊瓶。另一方面，小小和鎮上的孩子們也經常跑到醫院后山的空地上玩彈珠。但那一個清晨的醫院，小小從踏進去的第一步起，就感到無比的陌生、可怕。

推開病房的房門，他看到了奶奶躺在病床上，身上插著各種導管，病床邊還放著叫不出名字的儀器。三姑媽站在奶奶的右手邊，對著傻站在病房門口的小小招手。

“小小，快進來，奶奶在等你”催促了幾聲，見小小沒有反應，三姑媽不得不加重了語氣，“快過來，奶奶等你好久了！”

姑父站在小小身后，碰了碰他的肩膀。小小如夢初醒，挪著步子走到奶身前，大大的氧氣面罩遮住了奶奶的面龐。眉宇之間，已經明顯看到蒼白了許多。

“媽，小小來了，你最喜歡的小小來了”聽著三姑媽在旁邊的耳語，奶奶費勁兒地睜開眼眸，原本孱弱的呼吸似乎也變得急促了幾分。

“小小，說話啊！”見到小小傻傻地杵在跟前，卻不言不語，姑媽只有再次出聲提醒小小。

可是小小像是對周遭的聲音充耳未聞，剛開始走近奶奶的時候，小小就有不小的猶豫，他并不是害怕奶奶，而是怕一個他從未接觸的字——“死”

盡管在半夜輾轉難眠的時間，小小心中一直覺得奶奶的病不會很嚴重，睡一覺起來后說不定奶奶就回來做早餐了。但是此情此景，小小心中的恐懼越來越大，他想對奶奶說一些話，但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這輩子還未真正經歷告別的小小這個時候有些嚇傻了，盡管奶奶就在眼前，但小小卻不太敢抬頭注視著奶奶。

“這孩子，媽，小小來了，你可以放心地去啦”姑媽見小小一直悶著不出聲，在一旁抓住奶奶的右手，眼淚開始有些控制不住了。

似是聽見了姑媽的話語，奶奶無力的眼眶中噙滿了淚水，望著小小站立的方向，像是在做著無聲的告別。

“媽！”姑姑痛哭出聲，姑父也沖進了病房。但病房內的小小從進門到最后也沒有說出一句話，只是看著奶奶的眼眸，暗了下去。

奶奶過世之后，小小心中說不出是何種感受。因為奶奶的葬禮，家中的大小親戚都趕回了小鎮，靈堂之下，大家哭成一片。看著大人們三三兩兩說著奶奶生平的故事，小小站在院子門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父親半夜也回來了，因為趕時間，一路上風塵仆仆。正在客廳中洗臉之時，他忽然轉身，莫名地說一聲“媽好像回來了，她剛剛摸了一下我的臉”。眾人都停止了交談，看著父親所站的方向，一時間都有些愣神。小小則是默默站在父親的位置上，他不知道父親說的對不對，但是冥冥之中，他只想靠得奶奶近一些。

那個冬天，十歲的小小與那座江南小鎮的故事就畫上了句點。大姑父帶著他去到了湖城，開啟人生的一段新旅程。跟隨大姑父坐上大巴的小小，絲毫沒有以往上城里的喜悅，因為他知道，這次離開，應該就會是永別。像是那天病房中的不言不語，小小告別了奶奶。隨之而來的，是告別了十年的年少時光。

鎮上的兩個好朋友——劉強、方峰都隨著這次小小的搬家再也沒有見面，除了童時的好玩伴，小小也告別了喜愛的班主任老師小琴，那個在班委選舉中給予小小充分信任的老師；告別了坐在身前，老是和他爭奪班級名次的短發女孩小石，他還記得之前每次測驗都會跟她比對答案，無論輸贏他們總是有話說；也告別了坐在班級最后幾排的同學，他還記得在他們身后貼著自己畫的宣傳畫，上次爺爺來到班里，指著后面的宣傳畫問哪個是小小的作品的時候，還被這群同學說爺爺不禮貌，怎么能直呼我們班長的姓名，惹得爺爺又好氣又好笑。

他還記得，他已經漸漸不記得了。那趟從小鎮去往湖城的大巴上，車窗旁一閃而過的這些畫面，都是這十年來小小親身經歷的生活，那時候小小還認為，人與人之間的感情不會因為環境的改變而受到影響。他也和很多朋友許下諾言一定會再見面，只是多年以后，他明白當那些諾言許下的時候，其實就往往已經預示著結局。只是十歲的小小不明白，他也不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