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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11評論第1章
何珞珈開始懷疑人生要從殺死一只蜈蚣的那天說起。
那是立春后的第一個周末,確切地說是她妹妹何珞薇十四歲的生日。一大早,珞薇吵著要去她工作的甜品店吃姜汁蛋撻,珞珈的室友沈伊湄正好在旁邊煮一鍋酒釀圓子,她一面往鍋里擱桂花糖一面說:“珞薇你別去了,佳惠阿姨想給你買件裙子,今天帶你逛商場。”
“不用不用。”珞珈連忙說,“阿姨昨天帶了一下午的珞薇累得夠戧。我跟店長說好了,珞薇跟著我們沒問題。”
“周末店里比較忙,怕你看不住,”伊湄往鍋里打了一個雞蛋,“萬一跑了怎么辦?”
“不會的。”珞珈摸了摸妹妹的臉,“她最近很乖噠。”
珞薇自小患有嚴重的自閉癥,表現為情緒異常、溝通困難、一直也沒治好。可是自閉癥兒童通常伴有的閱讀障礙珞薇卻完全沒有。恰恰相反,她特別喜歡讀書,一本小說捧在手中能很快安靜下來。作為療法之一,醫生們也鼓勵她多看文學名著,認為這樣可以幫她“觸摸世界”、提高感受能力。遺憾的是珞薇不大能區分小說與現實是兩個世界,說話顛三倒四,因此常被小區同齡的孩子們欺負。珞薇的脾氣捉摸不定,一旦狂躁起來,要么不停地打自己的頭,要么就追著孩子們亂抓亂咬,下手又不知輕重,有一次把一個男生打得一臉鼻血,憤怒的家長前來理論,一腳把伊湄家的大門踹了個窟窿。
抱歉之余,珞珈只得自掏腰包換了一扇更堅固的防盜門,花掉了她一個月的工資。
這樣的“小事”防不勝防,幾乎每月都有發生,珞珈早已學會臨變不亂、遇亂不驚、反正不是道歉就是賠錢,記得省吃儉用就好。她自己是個甜點師,在“榛味甜品店”上班,本來和妹妹一直住在鷺川市北郊的奶奶家,為了交通方便,就在花橋路附近的麗珠小區租了個單間,房東李佳惠在鷺川機床廠工作,是個龍門吊司機。
李佳惠就是沈伊湄的媽媽。
四個女人擠在三室一廳的老公寓里,據說是伊湄的父親留下的:佳惠一間房,伊湄一間房,珞珈帶著妹妹一間房。每間房都不大,卻打理得干干凈凈。珞珈和妹妹住上下鋪,剩下的空間只夠放一張小書桌,一把椅子,其它雜物只能塞在床底下。佳惠要的租金不高,人也熱心快腸,不嫌珞薇有病添麻煩,有空時還能搭把手照看一下,珞珈心里感激,住得安定,把佳惠當作親人相待。
伊湄是個大眼睛白皮膚的美女,瘦臉、高顴骨、剪一頭波波短發、出門總是一副自帶酷感的街頭LOOK,鐘愛大號連帽衫、VANS滑板鞋,色彩夸張到珞珈都不好意思與她同行,生怕拉低了前衛叛逆的平均值。珞珈自己則長得比較普通隨意,細挑身材,披肩長發,杏仁眼,瓜子臉,笑起來眼角上翹精靈可愛,個頭也比伊湄矮出兩公分。論化妝、論打扮她都不如伊湄線條分明、濃墨重彩。此外她的眼睛也有點問題,大是大,卻霧蒙蒙的,半個瞳孔被眼簾蓋住,看上去迷迷糊糊,好像沒睡醒,又好像迷了路不知身在何處。珞珈說自己這副樣子要拜三年前那場車禍所賜,命是撿回來了,過去的事情也忘光了,要不是還有個奶奶她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每當看見似曾相識的東西她總想在記憶里找回一些線索,最終卻是一無所獲,這迷蒙的眼神就是一種“歷史無力感”的表現。
大專最后一年,伊湄拿著家里的積蓄跟著男朋友石光泰在漢震街開了一家奶茶店,不到三個月就倒閉了。之后又倒騰過一年的服裝,合伙人是光泰的鐵哥們。鐵哥們坑蒙拐騙連帶轉移資金,將生意虧得渣都不剩。佳惠聽說后倒是很大度,做生意哪有不交學費的?養老錢沒了再掙唄。伊湄很不甘心,跟光泰暴吵一頓,友誼的小船就此打翻,光泰成了前男友,伊湄自己也沒了著落,珞珈于是介紹她去自己的甜品店上班,兩個女孩本來就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現在又成了同事。
這是一個尋常的周末,陽光明媚,微風習習,空氣中還帶著幾分早春的寒意。從麗珠小區到甜品店步行只要十分鐘。她們在街角遇到了一個賣汽球的小販,伊湄給珞薇買了一只粉紅色的Hello Kitty。三人談笑著走進店里,剛放下手里的東西,伊湄忽然“啊”地一聲尖叫起來。分貝之高,震得珞珈耳膜嗡嗡作響。她搞不清出了什么事,出于本能地拽著妹妹跟著伊湄飛跑出門。
三人一直跑到人行道上,正好碰到趕來上班的店長賀易平,伊湄氣喘吁吁地說:“店長、店長!店里有只巨大的蜈蚣!”
“巨大?”賀易平懷疑她用錯了形容詞。鷺川是南方城市,有蜈蚣并不奇怪,但“巨大的”蜈蚣還真是不多。對他來說,“巨大”是用來形容恐龍的。
“巨大!真的!”沈伊湄一臉煞白,好像那只蜈蚣正趴在她的頭頂上。
緊接著,店里的另一位甜點師龔曉宇也跑了出來:“出什么事了?大呼小叫的?”
“店里有只蜈蚣。”沈伊湄說,“在前臺附近的地板上。”
“嚯!”龔曉宇立即縮成了一只蝦子,“怎么辦?”
“珞珈你也看見了?”賀易平問道。
“沒有。”
“這樣吧,咱們現場表決一下,”賀易平說,“不怕蜈蚣的人舉手。”
只有珞珈一個人把手舉了起來。
“那么珞珈,”賀易平親切地看著她,“勞駕你進去消滅一下好嗎?”
“我去——”珞珈笑了,“一只蜈蚣而已,嚇成這樣至于嗎?伊湄你沒看錯吧?會不會是多腳蟲?那玩意兒可到處都是,想全部消滅是不可能的——”
“絕對不是!絕對是蜈蚣!這么長,這么寬,足足三十公分!”沈伊湄瞪大眼睛比劃著,“珞珈你快進去。活要見蟲死要見尸,不然今天本姑娘絕不踏進這個店!”說完用力跺跺腳,仿佛在給自己配音似地。
“更正一下:蜈蚣不是蟲。有六只腳的才是昆蟲,蜘蛛八只腳,蜈蚣幾十只腳,它們都不是昆蟲,是節肢動物。”賀易平習慣于在關鍵時刻跑題,“蜈蚣和多腳蟲都喜歡潮濕的環境,它們的區別主要是在身體和腳的長度上,具體來說——”
珞珈掉頭就走,她才不想上生物課呢。
店里最潮濕的東西就是拖把了。珞珈跑進店里拿出拖把往地上一抖,果不其然,一只紅頭黑腹的蜈蚣從拖布里掉了下來,沒有三十公分也有二十公分,被珞珈一腳踩個正著。她拾起踩扁的蜈蚣拿到眾人面前:“各位,現在可以上班了吧?”
話音剛落,手上的蜈蚣扭動了兩下,嚇得大家連退三步。
珞珈只得將它扔在地上又踩上一腳。
***
若干年后,每當珞珈想起這天發生的事,以及由此引來的更多的事,就覺得這只蜈蚣脫不了干系。
回到店里,賀易平趁機向大家普及關于節肢動物的知識點:蜈蚣屬于多足亞門的唇足綱,蜘蛛屬于螯肢亞門的蛛形綱,最常見的昆蟲螞蟻屬于六足亞門的昆蟲綱、膜翅目……緊接著龔曉宇又把話題引到了澳洲小鎮的“蜘蛛雨”:百萬蜘蛛從天而降,居民后院蓋滿了雪白的蛛網……珞珈和伊湄被迫上了半個小時的生物課。
甜品店里的這兩個男生經常被愛看耽美小說的沈伊湄拿來組CP。賀易平今年二十五,美專畢業,長著一張精致端正的小臉,膚白,胸肌不發達,是個純良纖細的高個子。說話輕聲,待人溫柔,店里的人從沒見他發過火。珞珈覺得他是個看上去與世無爭、其實心中有數的人,業務上更是了得:收銀盤賬精確到小數點后面兩位數,絕不出錯。雖然很少談自己,珞珈猜他家境不錯。曉宇比易平小一歲,個頭略矮、相貌相似、只是更加健壯一些,胳膊結實得像大力水手,外號“水手大哥”。曉宇上過烘焙學校,是店里的主廚。珞珈一度以為他是店長的親戚,問過才知根本不是。一個是花美男,一個是肌肉男,對于鷺口商圈的女孩子們來說,甜點倒在其次,他們才是消費的主力。
早上沒什么顧客,大家于是坐在一起又開了個小會,議題是如何提高服務質量。沒想到說著說著又歪了樓,變成了沈伊湄的吐槽專場,導火索是她提議把“榛味甜品”搬上美團和抖音以擴大銷售和知名度,賀易平認為沒這個必要。
“店長你也太佛性了吧!”開過奶茶店的伊湄對失敗痛心疾首,總想提醒賀易平不要變成下一個自己,“咱們店的位置本來就不好,不是路口不靠商場,旁邊也沒有大學、高檔小區,客流量非常有限。甜品這種東西出餐慢,換座時間長,加上這個月芒果、榴蓮漲價……昨天一整天賣了不到兩百塊錢,你不著急呀?”
“不著急。”賀易平淡淡一笑,不以為然,“小生意小門面人手有限,認真工作各司其職就好了。酒香不怕巷子深嘛,再說平臺也不免費賣貨,都是有抽傭的。伊湄你嗓子有點啞,要不要我給你倒杯蜂蜜水?”賀易平說話的語調非常獨特,每到話尾音調就會自然上揚拖慢,好像唱歌一般。他自己工作勤快,對店里上班的女生卻十分體貼,噓寒問暖是常態,提出請假沒有不答應的,弄得珞珈、伊湄都覺得不好好工作對不起他。
“不用,我沒事!店長,現在人人都用手機,都在上面點外賣,抽點傭怕啥呢?咱們的渠道太單一了:團餐、下午茶、生日定制這些都可以有啊,最差也搞個會員制吧?推廣做好的話,光是APP上的訂單就夠你掙的啦。” 伊湄覺得自己銳意改革的積極性被打擊了,“店長,我以前做過奶茶店,對這些步驟都熟,只要你一句話,交給我來辦——”
“目前暫時不用。”賀易平丟給她一個委婉否定的眼神,示意這個話題可以結束了,“不過謝謝你的建議,伊湄,我會認真考慮的。”
“你幾時考慮了?我都說過八百遍啦……”
沈伊湄不肯罷休,又將問題甩給了龔曉宇:“水手大哥,你是從烘焙學校出來的,你的同學應該有不少在甜品店吧?他們的店都是怎么經營的?”
龔曉宇想了想,摸摸腦袋說:“沒來往,沒問過。”
珞珈坐在一邊,一直沒有說話,只是無可奈何地看著伊湄。她心中何嘗不是這樣想:店里的甜品味道不錯,這個她可以打包票。但生意不好也是實話。珞珈覺得這不是自己或者伊湄應該操心的事,說了也是白說。賀易平天天盤賬,收支怎樣,夠不夠付租金人工水電他能不知道?更何況他只是店長,并不是這家店的老板,掛在墻上的營業執照寫得很清楚:“法定代表人:關城”。這個關城是誰,從來沒露過面,賀易平自己也很少提到。她正想換個話題,大門忽然開了,進來了一位穿著睡衣、拄著拐杖、走路顫顫微微的白胡子老爺爺。
甜品價位較高,老年顧客不多,大家如獲至寶地站起來齊聲說:“早上好!爺爺請坐,想吃點什么?”
“吃點什么?……我想不起來了……”老爺爺莫名其妙地看著大家,“咦,我干嘛要來這里?”
忘性可真夠大的。珞珈笑道:“沒關系沒關系。您先坐下,慢慢想。我們這有剛出爐的戚風蛋糕——”
“哈!想起來了!”老爺爺一拍大腿,指了指天花板,“我看見你們二樓冒煙了,是不是著火了?”
在場的人足足愣了三秒才反應過來。
甜品店分上下兩層:一樓大廳、二樓后廚、中間隔著兩道門和一個木制的樓梯,密封性能良好,難怪樓下的人不知道。賀易平沖到墻邊取下滅火器,拉開通向二樓的側門,一股嗆人的煙氣撲面而來。他連忙把門關上,隨手關掉旁邊的空調,大聲喊道:“所有的人都出去!到馬路對面的隔離帶!何珞珈,打119!”
“要不要上去看一下?” 伊湄問道,后廚設備昂貴,她不甘心一走了之,“如果沒有明火的話——或許可以撲滅?”
“來不及了,快走吧。”賀易平說。白煙開始從門縫、通風口里往外冒,大廳里能聞到一股帶著面包、蛋糕和杏仁香氣的焦胡味道。
不知是被店長緊張的聲調驚到,還是體力不支,老爺爺身子一軟,往地上一歪,嚇得賀易平與龔曉宇一人抱頭一人抱腳,抬著老人往門外跑去。
珞珈掏出手機正要報警,掃了一眼大廳,身子猛地一震:“珞薇呢?”
珞薇不見了。
珞珈清楚地記得:在聊“節肢動物”的時候,珞薇一直坐在另一張桌子旁,一邊安靜地看電子書一邊吃著蛋撻。
“她是不是已經跑出去了?”珞珈焦急地問道。
“剛才我就坐在門口,珞薇要是出去我肯定知道。”伊湄搖頭。
珞珈嚇出一身冷汗,拉開門就要往二樓沖,被伊湄一把拉住:“等一下!”她扯下一張桌布往水桶里一浸扔給她:“披上這個!”
珞珈將濕淋淋的桌布往肩上一搭,冒著濃煙上了二樓,上面已是一片火海。煙霧嗆鼻,燻得她連眼睛都睜不開。珞珈連叫幾聲“珞薇”無人回應,身后忽然有人拍了她一下,回頭一看,沈伊湄不知何時也趕到了,身上也披著一張濕漉漉的桌布,大聲問道:“找到了嗎?”
珞珈恐懼地搖了搖頭,視線的前方一片模糊,但凡肉眼可見之處都沒有珞薇。她一咬牙,貓腰向火勢最猛的地方沖去。
二樓只有四十平米,兩人在大火中分頭找了一圈也沒找到,沈伊湄被煙嗆得連連咳嗽,不禁嚷道:“珞薇不在廚房,也許真的跑出去了。咱們快撤吧!”
“等等,還有一個地方!”
珞珈猛地想起冰柜旁邊有一個很小的儲物間,是用來堆放作料的,珞薇有可能藏在那里。連忙沖過去拉開門一看,果然,珞薇席地而坐,正專心地看著手里的電子書。珞珈拉著她就往外跑,倉促間將桌上的一袋面粉撞翻,只聽“嘭”的一響,空中粉塵燒出一個巨大的火團,熊熊烈火已將樓梯點燃。
下樓是不行的了。
“怎么辦?”沈伊湄問道。
“跳窗!”
倉皇間三人只得往火勢較弱的一道窗口奔去,二樓離地面最多三米,下面是松軟的草地,跳下去最多骨折。珞珈打開窗子往下一看,發現賀易平與龔曉宇手拉著一張巨大的桌布在窗下等著她們:“別怕!一個一個往下跳,我們能接住你們!”
所有的人都逃出來了,榛味甜品店也燒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