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星河遠人
- 施定柔
- 3805字
- 2021-01-04 16:49:30
一位年輕男人出現在她面前。看年紀二十七八,穿一件白色的小翻領亞麻襯衣、下面是灰色的休閑褲,赤著腳,手里拿著個玻璃的零食罐,嘴里咀嚼著什么。他先前大概一直躺著,衣服上有很多褶皺,胸前的扣子只扣了半數,像是臨時穿上的??匆婄箸欤@訝地愣了一下,不自覺地向后退了一步。
“大哥你好!”生怕驚到他,珞珈故意放緩聲調輕輕問道,臉上保持禮貌的微笑,“請問——這是清東街11號方先生的住宅嗎?”
她后悔自己沒穿一套略微防雨的外套,現在的樣子很狼狽:衣服滴著水,褲腿沾著泥,頭發被風吹得亂七八糟,像遭了搶劫似的。而面前的男人則恰恰相反,像是剛洗了個澡的,干凈、清新、整潔——除了衣服上的那些褶皺。很帥,卻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帥。臉瘦,面部線條很硬:鷹隼般的眸子,鋼鐵般的下顎,顴骨在挺直鼻梁的襯托下顯得格外凸出,給人一種自信、強硬甚至傲慢的印象。那衣服上的褶皺就像濃墨之中點了一筆暈染,霧靄層層,虛實莫測,在難以扭轉的堅硬中平添了一絲柔軟。
“是的?!彼f。
“我收到了一封信,就是這個——”珞珈從包里掏出信件遞給他,“是蔣松林律師通知我到這里來的。”
他看了她一眼,接過信低頭看了起來。一邊看,一邊從玻璃罐里掏出一顆黑豆樣的東西塞進嘴里,慢慢地嚼著。見他雙唇微微發紫,珞珈還以為是心臟病,仔細一看,玻璃罐里裝的是藍莓干,是吃多了染上去的。
兩百多字的信他竟然看了五六分鐘,也不請珞珈進屋。門口的穿堂風很大,她的衣服早濕透了,凍得直打啰嗦,忍不住牙齒嗑得格格地響,他瞟了她一眼,目光又回到信紙上。
“所以,你是過來繼承遺產的?”他冷哼一聲,挖苦地說。
“啊?——不是不是,大哥你誤會了?!辩箸爝B連擺手,她可不想給自己攤上個貪圖財富的罪名,“我是特地過來告訴你:雖然我叫何珞珈,也住在麗珠小區,但我沒有前男友,前男友、現男友都沒有,也不認識這位方先生,這封信肯定不是寄給我的,你們弄錯了?!币驗樾爬锾岬健半S時恭候大駕”,而蔣松林律師又度假去了,珞珈自然而然地認為這位先生應該就是那個恭候大駕、負責接洽的人。
那人眉頭緊皺、一臉困惑、好像沒聽懂她在說什么。
局面有些尷尬,珞珈的臉立即紅了:“信中的事……蔣律師沒跟你提過?他說——”
“你究竟想來干嘛?”他硬生生地打斷了她,“何小姐?”
“我?”珞珈指著自己的鼻子,來氣了,“我不想干嘛!我是好心好意地過來澄清事實的。既然你們寄給我一封信——”
“這封信不是我寄的,”他再次打斷,“我沒寄過你任何東西。”
“那蔣松林律師——”
“不認識、沒見過。”
“那請問,這個宅子里有沒有一位姓方的先生去世了?”
“這個宅子去世過好幾位方先生,”也不知道是哪把火把他給點燃了,那人的語氣明顯惱怒起來,“你指哪位?”
“我怎么知道?”珞珈氣極反笑,“我從沒來過這里,也不認識什么方先生,你們給我寄這封信是什么意思,把我從老遠的地方騙過來想干嘛?我倒想聽聽你的解釋!”
“我再說一遍,”那人冷冷地看著她,“這封信不是我寄的?!?
“OK,算我白來,再見!”珞珈猛地一把奪過他手中的信,轉身就走。
“等等!”那人擋住她的去路,“話還沒說完哪。”
“我跟你沒什么話可說了?!彼逯?,怒氣沖沖地瞪著他。
“進來坐。”他居然又客氣起來,“把事情說清楚再走。”
珞珈設身處地地一想,覺得他也挺冤的,平白無故地被人編派,讓一個陌生女孩找上門來扯七扯八,生點氣是可以理解的,他們都是受害者。于是從怒氣恢復到了理智:“事情已經很清楚了,大哥。這是一封詐騙信,我被騙了,跟你沒關系,就這么回事?!?
“跟我當然有關系,”他說,“這封信是打著我家的名義來騙你的。無論如何,我也得問個清楚?!?
珞珈已經凍得受不了了,冷不防打了一個噴嚏,仿佛受到傳染一般,那人也跟著打了一個噴嚏。珞珈心想,自己騷擾人家已經不對了,再把病菌傳給他,多不好啊。再說她也很好奇,為什么有人會寫這樣的信,到底有什么好處?或許一問就找出關聯了呢?看這男人霸道的樣子,被人耍了是絕對不會干休的,查出真相幫她出一口氣也挺爽的。想到這里,就跟他進了屋,找了張靠窗的沙發坐下來,隨手拾起一張布毯披在身上。
那人也沒有關門,將房門半掩著,在她對面的沙發上坐了下來。兩人之間隔著一個巨大的黑木茶幾,上面擺著一些茶器,有銀質的、也有陶瓷的。正當中的金色燭臺上點著一只手腕粗細的蠟燭,兩邊各有一只矮肚花瓶,插滿了天藍色的繡球花。那藍色忽深忽淺,被燭光切割得好像一顆顆巨大的寶石。
珞珈住在公寓里很少用蠟燭,那東西絕對是火災隱患。屋里光線這么暗,珞珈以為是停電了,抬頭一看,玄關上一人多高的地方明明點了一對奶黃色磨沙玻璃的壁燈。深灰的窗簾將所有的窗戶遮著嚴嚴實實。家具也是黑色的,刻著復雜的紋路,中間鑲嵌著不知是貝殼還是琺瑯一樣的東西,在黑暗中影影綽綽地閃光。客廳的面積明明比三間房還大,坐在里面的感覺卻像是地下室。而那人的臉在各種陰影的作用下輪廓更加鮮明立體,比日光之下的他還要好看幾分。
珞珈又冷又餓,心想如果他能給自己倒杯熱茶,再來一塊點心就好了。然而沒有,她只好咽了咽口水。
“你把這件事——從頭到尾——仔細地跟我說一下?!蹦侨藢⑸碜油笠谎觯吭谏嘲l背上,翹起了二郎腿,“不要漏掉任何細節?!?
他趿著一個繡著虎頭的馬銜扣毛拖鞋,虎頭在他趾尖上一踮一踮地,好像要撲過來咬她一口似的。語氣也是命令式的,讓珞珈聽得十分不爽,她又不是助理,憑什么這樣講話,連個“請”字都沒有?人敬一尺我敬一丈,想欺負人?她何珞珈也是套路滿滿。畢竟妹妹惹事太多,“解決糾紛”這種事她太有經驗了。想到這里,不禁白眼一翻,冷笑反問:“信息交換這種事,都是等價的。在說出所有細節之前,你先告訴我你是誰?!?
那人沉默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說:“我姓方,叫方弘璧,是這座宅子的主人?!?
“信里面提到的那位方先生——就是你嗎?”
“你覺得我是你的前男友嗎?”
“再說一遍,我沒有前男友。”
“那我就不是那位方先生?!?
兜圈子真累,珞珈在心里嘆了口氣:“好吧。你我素不相識,這一點是肯定的。但中間使詐的那個人要么認得我,要么認得你——這也是肯定的吧?從我這邊來說,我的社交圈子很窄,身邊沒有這樣無聊透頂的壞蛋,只能是從你的圈子去找了。麻煩你仔細回憶一下,最近都得罪了誰,人家想出這種辦法來整你?”
他張了張嘴,想懟回去,見珞珈的表情充滿了斗志,不想吵架,語氣又和緩了一些:“你先說說,這信是怎么寄過來的?”
“普通快遞,伊湄幫我簽收的——”
“伊湄是誰?”
“我房東的女兒。”
“你租人家的房子?。俊?
“有什么不對?”
“你自己沒錢買房?”
“沒錢?!?
他看著她,愣了一下,隨即“呵”地一聲笑了。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這世上并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樣有大房子住的。”
“好吧,繼續說?!毙β暩氯欢?,像被人剪斷了似的。
珞珈正想張口,突然怔住。
方弘璧的背后是一面光滑的墻,上面沒有任何字畫。搖曳的燭光將他的影子投到墻上,形成一道巨大的陰影。他倒是沒什么肢體動作,人影因此十分安靜??墒浅酥?,旁邊還有一個人影卻動得很厲害!
是個女人。
一開始珞珈還以為是自己,但很快就否定了。從光線投射的角度來看,就算她真有影子,也應該是在另一面墻上,也就是她背后那排深灰色的窗簾上。
從影子的方向看,這女人就坐在方弘璧的身邊,歪過頭,正對著他的耳朵說話,側影如剪紙般漂亮。她的頭發是長長的波浪卷,在她的肩頭生動地跳躍著。珞珈四下張望,想找到影子的本尊,但這間房子、這個位置、并沒有別人。
“你是在放什么投影嗎?”珞珈指著墻上的影子說。
“沒有?!?
“這個影子是誰?”
“她不會傷害你的,忽略就好?!彼卣f。
影子忽然站了起來,低著頭,不安地走來走去。她穿著一條A字型的連衣裙,腰很細,儀態優美如油畫中的芭蕾女郎。
珞珈的腦子瞬間亂了:她想起那個地圖上沒有標示的清東街11號,那個神秘的收費大叔,停車場上不可能存在的住址以及雷電一閃后突然出現的“方宅”……珞薇的醫生一直說她有PDST,嚴重的時候可能產生幻覺,難道是發病了?
又或者是她遇到了鬼?珞珈自問是個相信科學的唯物主義女孩,最多信一點星相,如此而已。但現在,她的思路禁不住也往迷信的方向走:信上不是說這位方先生已經去世了嗎?那他怎么還活著?而且生活在這樣一個古色古香的房子里?墻上的影子是怎么一回事?他讓她“忽略就好”——說明他知道影子的存在,說明這不是她一個人的幻覺。
想到這里,珞珈嚇得一身冷汗,只想趕快離開。于是連忙站起來,將地上的包往身上一背,退著步子,強笑著向大門走去:“不好意思,太晚了,我得回家了。咱們下次再聊好吧!再見!”說罷一溜煙兒地跑到玄關拉開門就要往外沖,腳還沒邁出去,只聽“砰”的一聲,一只手搶先把門一推,關上了。
“想走?沒那么容易?!彼檬謸沃T,她怎么拉也拉不開,“除非你把那個東西交出來!”
兩人之間呼吸相聞,只有一只手臂的距離,珞珈轉過身來,緊張地看著他,顫聲問道:“什……什么東西?我沒拿過你任何東西!”
“砰!”他一拳打在她耳邊的門板上,低聲吼道:“別裝糊涂了,何珞珈!”
她的耳膜被震得嗡嗡作響:“我真不知道!放開我!放開我!”她拼命地掙扎,對他又踢又咬。他寬大的手掌一把扼住了她的喉嚨,掐得她喘不過氣來。他的臉越湊越近,表情猙獰,像是要把她一口吞下似地,一字一字地說:“矰子。你把矰子藏在哪兒了?”
說到這里,鼻頭忽地一痛,已被珞珈用額頭狠狠地撞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下身又被珞珈用膝蓋用力地頂了一下。方弘璧“嗷”地一聲吃痛松手,珞珈趁機拉開大門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