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贗幣

在魏國王都大梁城，曾經有一位韓夫人，是墨子會的大匠，手藝巧奪天工。韓夫人病死之后，她十三歲的兒子韓英姿仍舊拜在墨子會的門下，繼承了韓夫人的作坊。可自那以后，韓坊的學徒四散、訪客漸稀。到了韓英姿二十歲從墨學館出師，成為墨者，從墨子會回來正式接手母親的遺產，韓坊已經只剩他一人，門可羅雀，鬼都不上門了。

這個閑春的午后，韓英姿窩在獨門獨院的家中，正伏在臨玻璃窗的木案上打盹。木案上，條理清晰地擺放著各色尺規刀具、圖樣和機械……木案上還釘著賒債的賬單、空空如也的活計單。

——七年來韓坊的那些王八蛋學徒們欠下的債臺全算到了韓英姿頭上。賴墨子會的面子，債務不斷延期。債主雇的討債人忌憚韓坊里的機關，不敢明火執仗地闖進院子里逼債，卻整日堵在韓坊街前的市坊聚眾呼嘯，連累著韓英姿生意都壞了。

敲打玻璃窗的聲音把韓英姿從夢里喚起。

他四下一望，然而并沒有人敲窗戶，卻是一只紙折成的巴掌小鶴在啄玻璃窗。韓英姿又揉了揉眼睛，那只紙鶴仍然在窗邊上，啾啾地叫，就像活物那樣。

——韓英姿知道，這是一種符紙，有道門傳承的人才會使用。

這是一個充滿神仙妖鬼、奇人異士的世界。天下有十家學派，像墨子會等九家散布在紅塵各國，振興世間百業。獨有道門追求出世，探索長生之道，衍生出無數不可思議的神奇道術，在一切學派、一切王國之上。

韓英姿有些暈眩：

真正的道門人隱在洞天修煉，只度鳳毛麟角的仙苗成仙，紅塵難見蹤跡。為什么會找上他的門？如果他們是來尋覓仙苗，二十歲的韓英姿年紀已經有點大了。

十三歲時，韓英姿參加過道門在紅塵選拔仙苗的試煉，只是靈根淺薄，道士們齊口說他無緣修仙，才死心拜入了墨子會。

滿腹狐疑的韓英姿轉動窗戶，取過那只紙鶴。他的手不免有點顫抖，好不容易才拆出紙鶴內里的書信，將信細細掃了三遍，一個字，一枚印章都沒有漏過。

“原來是修真世家的人，怪不得會做紙鶴。”韓英姿自言自語，不出所料的失望。

所謂修真世家，是生活在紅塵，還俗了的道門弟子的后代，守著祖宗從道門帶回來的幾門道術奇貨可居。不過，就憑這些只鱗片爪的道術，各個修真世家的家主也是各國君王的座上賓了。

但很快，韓英姿又有了新的盤算。

彩云小箋字如梅蕊，婉麗俊逸。寄信人叫孟青面，自稱是齊國修真世家孟家這一代家主的次女。去年她離開齊國游歷天下，現寓居在魏國大梁城。她要托大梁城的能工巧匠替她做一件東西，于是墨子會的大梁舵主宋異人向她推薦了韓英姿：韓英姿的手藝盡得前代墨家大匠韓夫人，也就是韓英姿母親的真傳，可堪接手孟青面的訂貨委托。

紙鶴內里還黏著另一封書信，是宋異人向她推薦韓英姿的信。宋異人的回信是一絲不茍的顏楷，印章也是韓英姿見慣的“巨俠及時雨”幾個篆字，分毫不差，不像是一個陷阱。

“孟青面？一個女子長得青面獠牙……不管了，好歹是一個救命金主，不能錯過。”

韓英姿提筆回信，應下了這樁生意。可來信上孟青面并沒有填回信的地址，這信不知道該寄回哪里去。

韓英姿稍想了會，把回信粘在紙鶴里面，又依照原樣折好。那紙鶴在他的木案上又蹦蹦跳跳起來。

韓英姿暗自贊嘆，放紙鶴飛出屋子。

不一會，紙鶴又從不知何處飛了回來，捎來一張新的紙條：依舊是那金主的梅蕊小字：“我就來。”

韓英姿有些著慌：韓坊的門口都是債主們雇來的市井無賴。金主貿然來了，一見眾無賴齊聲黑我，我這樁生意就不要做了。

他撕了一張紙條，又寫道，“現在不方便，等我會。”

沒等韓英姿把紙條粘上紙鶴，那紙鶴先飛走了。

韓英姿闔上眼睛略思片刻，猛睜了開來：在金主來前，他得馬上清出一條迎客的道來。他抄起木案下的一張連珠火銃，藏在一只袖中，又撿了把匕首，藏在另一只袖中，硬著頭皮往門外的市坊走去——倘若討債人聽不進他的客氣勸退，只能上兵器了。

韓英姿才走到屋前的庭院，忽然止住了腳步，整個人怔住了：

一個著黃葵色衣裳、淡雅道家裝束的嬌小美人，坐在桃樹之間的草茵上。她不知從哪里挪來了一套杯盞席案，放在了韓英姿家的花園里，悠悠地飲茶賞花，好像是主人在自己家里似的。

這女孩子也回過首來，也盼向韓英姿。女子的眸子猶如流霞神秀飛動。這女孩子的年紀看起來與韓英姿仿佛，人面與桃花相映，在暖春中光彩照耀。

她全不似紅塵中物。

但道門洞天中的仙子不會降臨自己這種無仙緣的人家，鬼魅也不敢在白晝現形。

可她要真是紅塵里的人，也絕不是尋常人物。

韓英姿這時想到不妙的地方了：

韓坊各個角落俱埋伏了機關陷阱，招待那些擅自闖入的討債人。前幾個月，韓英姿頗拿了幾個不識厲害的兇徒。此后他們記得怕了，再不敢硬闖。

如果這女孩子是從外面入我院中，竟然沒有惹出半點動靜，一點彩都沒有掛，我苦心制作的機關陷阱都吃了閑飯嗎？若她是債主們新找來的高手，就有些棘手了。

韓英姿心里有些小小的尷尬，面上反而顯出格外溫柔和氣的笑容。兵法說的好，先消除對方的戒心，偵察對方的虛實，才能出其不備地制住對方。

韓英姿刻意起來，也是一個討人喜歡的花樣美少年。

“啊呀，姑娘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你獨酌獨飲，何等無趣。我正好在等一個客人，愿意姑娘一道賞光。”

他吹了一個口哨，一只機械小鼠從韓英姿屋子里鉆了出來，小手小爪在花間的席案端上點心。鼠的臍下三寸之處是發條，韓英姿扭了下發條，小鼠又跳起舞來。

女孩子愛不釋手地摩挲起精巧的小鼠，她道，“這是你做的？”

韓英姿點頭，聽她的聲音猶如吃芝麻湯圓那樣酥甜。

女孩子在韓英姿眼前晃了晃她的指頭。她的指頭上戴著一枚素樸無華的銅戒指，銅環上還嵌了八個小篆：“一即一切，一切即一”。

她又問，“知道這是什么嗎？”

韓英姿不假思索應道，“納戒。”

這是道門法器，能隨身儲物。人間一般只有公卿將相、巨商土豪持有。

韓英姿在墨子會做學徒時，也曾在其他大匠指導下制作過進獻給魏國王宮的數枚納戒。墨子會只有制作納戒的工藝，卻沒有制作納戒的材料。納戒的主要材料是一種叫虛空石的靈石，唯有從天上的星辰開采，那是凡人不能至的道門靈脈，人間的一切虛空石也都是從道門流出。

這個女孩子終于頷首，“我是孟青面。我們開始談正題吧。”

她從袖中取出來回幾番的紙鶴，立在了小案上。

原來修真世家的孟青面并不是一個老太婆，卻是與我一般大小的姑娘，韓英姿想。

他然后道，“若你喜歡我的小鼠，就當是我們生意的贈品收下吧。”

“多謝。”

孟青面摩挲指頭上那枚納戒，納戒的環上生出一柱光華，將那發條小鼠整個兒罩住。又摩挲納戒，那一柱光華消失，連著發條小鼠一并無影無蹤。韓英姿知道，這小鼠是攝入了納戒內的虛空了。

孟青面再度摩挲納戒，又一枚光柱射出，這一回一枚古錢隨光華涌出。

這錢外圓內方，四邊依次刻著乾、坤、寶、錢四字。

“你能照著這錢，做一枚一模一樣、毫厘不差的贗錢嗎？”她問。

韓英姿不覺移前，掂量這錢，叩錢聽音，嗅錢氣味。這古錢并沒有看上去那么簡單。即便韓英姿從來沒有學習過道術，他也能感覺到這錢沉甸甸的重量，比同樣大小的金子都要沉重。一個能在白晝顯形的鬼物必然是怨念強大的厲鬼；一枚讓韓英姿都覺得非凡的銅錢，必然附帶著強大的靈力。

韓坊制作的法器都帶有靈力，但這一枚古錢比韓坊任何一件法器的靈力都要強烈。

“孟家是專精符咒的修真世家，冶煉的方子和材料我都能提供，鑄幣我卻不會，要靠你的手。賞賜不會短少，往后孟家也會委托韓坊制作其他法器。只是切記，這件事不要泄露給第二個人知道。”

孟青面道。

她從袖中取出一千兩銀子的銀票定金，可憑此銀票去大梁城各處錢莊提取現錢。

這少女很美，銀票也美。

韓英姿驗過銀票，但不急著收進囊中，卻認真起來，“孟姑娘，我絕對守口如瓶。只是，你能否告訴我，你制作這枚贗品的用途嗎？我娘說過，法器不同凡器，所有的法器都該獨一無二，有自己的面目。為什么要刻舟求劍，仿照另一件法器呢？我十分好奇。”

孟青面道。

“假如有人委托你做刀劍，難道你要問清楚他們用刀劍殺誰嗎？宋異人也知道避嫌，不曾問詢我求你做什么。”

氣氛一時凝住，兩人貼面相視無語，擠在一張小案。

大概兩人都覺得尷尬，又同時低下頭來喝茶，頭不小心碰到一起，又各自挪遠落座的小榻。

韓英姿深吸一口氣，道。

“我接下姑娘的單子，就上了姑娘的船。你真要用刀劍殺誰，我也不會吐出去。但無論如何，我要知道這贗品的來歷和用途。明白透委托人的用意，我才能就著你的心意毫厘不差地仿制。”

韓英姿撕了一張紙條，寫上自己的生辰八字，遞給孟青面。

“我聽說修真世家一旦掌握了人的生辰八字，能用咒術咒殺對象。我將自己生辰八字交給你，就像把性命交給了你。這算肝膽相照了吧。”

孟青面無語半晌，睇了一眼韓英姿的八字，又白了一眼韓英姿。然后她從納戒取出一本符書，摘下書中一頁符紙，念動咒語，揉碎了灑出。碎符紙化成密密麻麻的蛾子撲滿了庭院的天。

一切聲響和光景都不能泄露出去了。

一切停當，孟青面鄭重道：

“為你性命考慮，下面的話你絕不能告訴第二個人。”

韓英姿端正坐起，洗耳恭聽。

孟青面道。

“贗幣是給我妹妹孟獠牙的。她要參加今年七月十五日開啟，十年一度的道門真傳試煉。給你參照的，是我從一位道門的朋友那借來的真幣，也就是參加真傳試煉的門票。這一期真傳試煉，全天下總共只流通了六十枚古錢。每一個在今年七月十五日時，持幣入試煉道場的人，不分靈根，無論出身，都能參加真傳試煉。如今六十枚真幣已經全流通入世。我妹妹閉關遲到，只能用些另辟蹊徑的手段入場。你還有二個月時間鑄造贗幣。今年四月十五日時我會再來收貨。”

韓英姿疑惑道：“要是孟獠牙姑娘入場之后，道門驗出了她的贗幣，那她不是前功盡棄了？”

孟青面淡淡道：“依照道門的古怪慣例，事后才驗出幣的真偽，責任純在道門主持試煉的道士，過失不在我妹妹。只要她通過了試煉，既往不咎。你不必為她操心。”

韓英姿又疑惑道：

“我知道的道門試煉，向人間所有十三歲的孩子開放，將鑒別出的靈根卓異的道童帶回宮觀修煉。為什么又突然冒出一個誰都不知道的真傳試煉？那么隱秘和不拘一格？孟姑娘，我想你雖然是修真世家，畢竟沒有在道門待過，雖然聰慧，難免閱歷不足，中了套路。這大梁城是天下第一等繁華所在，全天下的騙子我幾乎都見過。孟姑娘，我疑心你和令妹都是落入了騙局。千萬不要誤人誤己呀。萬一是一個魔修設局，誆世上傻白甜，想成仙的人進去呢？”

孟青面微微搖首，道：

“你在紅塵里看到是外門試煉，不過是傳授一兩門道術給只求神通、淺嘗輒止的人。可道門真正倚重的成仙證道門人全是從真傳試煉而來。外門十世百世的修煉，還像蝸牛那樣在紅塵里蠕動；通過真傳試煉的弟子，不過十年光景，便能超凡入圣。”

“世上真有不需要靈根就可以修仙的試煉？”韓英姿喃喃。

“當然。真傳試煉是一條最難的路。能通過真傳試煉的人，不是區區靈根可以衡量的。”孟青面道，她的聲音這時更像韓英姿自己的回聲。

韓英姿面上不動，心中卻起了驚濤駭浪：自己才二十歲，原來一切才剛剛開始。

——既然我能為孟姑娘做一枚參加試煉的贗幣，為什么不也為自己做一枚參加試煉的贗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