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黃土塬上的日頭墜得比驢車慢。

楊衛東攥著趕羊鞭蹲在崖畔，鞭梢紅纓子早褪成了褐，像截干涸的血。對面山梁飄來信天游，調門起得極高，卻在“青線線那個藍線線”處突然劈了嗓子——是王支書家新安的廣播喇叭卡了帶，把藍花花的情歌絞成嘶嘶的電流聲。

羊群騷動起來。頭羊黑眼圈突然躥上陡坡，蹄子蹬落的土塊砸在溝底柳木棺材上。那是給癱了五年的爹備的壽材，昨夜里讓耗子啃穿了底板，露出里頭墊的舊報紙，1962年的《陜西日報》頭版還印著“公社食堂就是好”。

“東子！死哪去了？”二姐的罵聲混著搗蒜錘的悶響砸過來。楊衛東數到第七十三只羊時，瞅見溝底晃上來個灰影子。是姐夫王建軍，滌綸中山裝兜著西風鼓成帆，胳肢窩底下夾的牛皮紙信封角，正正戳在“農業學大寨”的褪色標語上。

羊糞蛋子滾進褲腳。楊衛東貼著酸棗刺往下溜，刺藤勾破的棉絮里飛出陳年蘆花。他瞧見姐夫把信封塞給二姐，二姐的藍頭巾突然簌簌地抖，抖落三粒黃小米——那是娘臨終前攢在貼肉口袋里的，說要等衛東娶親時熬臘八粥。

“...三棵老槐樹抵給磚窯...爹的壽棺換松木...”零碎話頭讓風扯得稀爛。楊衛東踩塌的土塊轟隆隆滾下去，正砸中那口破棺材。柳木板子嘩啦散開，1962年的報紙被西風卷上天，標題下邊的小字突然刺進眼里：楊家溝生產隊畝產破萬斤。

日頭終于栽進糜子地。王建軍腕子上的上海表閃了道紅光，衛東瞧見姐夫用這金貴物件壓住分地文書——按紅手印的地方洇著團黑，像是誰把旱煙灰彈在了上頭。崖頂傳來黑眼圈驚恐的咩叫，他回頭望見羊群正被暮色吞吃，恍如五年前娘下葬時，那隊紙扎的童男童女跌進火堆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