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第六章
楊衛國深翻的土地,終究沒能抵住老天爺的暴戾。開春時那點珍貴的墑情,被幾場敷衍了事的毛毛雨耗盡后,一場**百年不遇的大旱**,像一頭無形的巨獸,猙獰地撲向了楊家溝,也撲向了楊衛國剛剛燃起的希望。
日頭成了懸在頭頂的毒火盆,從早到晚,不知疲倦地炙烤著。塬上的黃土,裂開一道道猙獰的口子,深的能插進手掌。風是燙的,卷著干燥的塵土,打在臉上生疼。溝底的河水早已斷流,露出龜裂的、布滿垃圾的丑陋河床。連耐旱的酸棗刺,葉子都蔫得打了卷,蒙著一層厚厚的灰。
楊衛國的心,像被架在火上烤。他推廣的新抗旱棉種,確實比老品種耐旱,但也架不住這樣持續的烘烤。棉苗起初是蔫,后來葉子開始發黃、卷曲,最后整株整株地耷拉下去,像被抽干了所有生氣。那些他親自帶著人清淤通開的溝渠,成了干涸的、毫無用處的傷口,徒勞地蜿蜒在焦渴的土地上。
他起早貪黑,組織人挑水抗旱。肩膀磨破了皮,扁擔壓彎了腰。一瓢瓢渾濁的井水、溝底滲出的泥湯,澆下去,只聽得“滋啦”一聲輕響,瞬間就被滾燙的土地吸干,杯水車薪。絕望,像藤蔓一樣爬上每個依靠土地過活的人的心頭。田間地頭,爭吵、抱怨、甚至為搶一點點水而爆發的沖突,越來越多。楊衛國焦頭爛額,嗓子啞得說不出話,眼窩深陷,嘴唇干裂起泡,新翻土地時那爽利的勁兒蕩然無存,只剩下一身疲憊和揮之不去的焦慮。他爹留下的那塊不走字的懷表,揣在懷里,沉甸甸的,像塊冰。
就在這焦灼的絕望中,王建軍的日子卻過得格外滋潤。
石廠的開山炮依舊隔三差五地悶響,震得人心發慌。磚窯的煙囪更是日夜不息,向早已無雨可下的天空噴吐著濃黑的煙柱。他那輛綠色的吉普212,卷起的塵土比以往更加囂張。他出入村委,臉上帶著一種難以掩飾的**得意洋洋**。
“看看!看看!”在村口的大槐樹下(幸存的幾棵之一),王建軍叼著煙,對著一群愁眉苦臉的老農,聲音洪亮,帶著指點江山的意味,“我說什么來著?光靠土里刨食,靠天吃飯?不行!這老天爺的臉,說變就變!指望著那幾畝薄田?西北風都喝不上熱的!”他指了指遠處濃煙滾滾的磚窯和石廠方向,“還得靠這個!這才是硬道理!石廠、煤窯、工程隊,機器一轉,票子就來!管它旱不旱,澇不澇!咱這集體產業,才是旱澇保收的靠山!”
他特意走到楊衛國負責的、旱得最厲害的那片棉田邊,看著那些奄奄一息的棉苗,嘖嘖搖頭,話是對著旁邊人說的,聲音卻足夠讓不遠處正組織人挑水的楊衛國聽見:“衛國兄弟啊,就是太軸!死抱著老思想不放!這都啥年代了?還跟老天爺死磕?有這挑水的力氣,去我石廠搬磚,一天能掙好幾塊!年底分紅厚實了,買糧買布,啥沒有?非得在地里耗死?”
他的話,像針一樣扎在楊衛國的心上,也扎在許多惶惑的村民心里。是啊,看著石廠那邊熱火朝天,看著王建軍吉普車揚起的塵土,再看看自家地里那毫無生氣的景象,一股巨大的動搖和懷疑在蔓延。楊衛國推廣的新技術、深翻的土地、清理的水渠,在這場百年大旱面前,顯得那么蒼白無力。王建軍那套“石頭磚頭才是硬道理”的理論,在絕望的烘烤下,似乎變得格外有說服力。
就在人心渙散、怨聲載道,楊衛國幾乎要被沉重的挫敗感壓垮之時,一個佝僂的身影,在旱魃肆虐的塬梁上,又活躍了起來——**棗半仙**。
干旱,歷來是“半仙”們最肥沃的舞臺。看著地里冒煙的莊稼,看著鄉親們絕望的眼神,棗半仙那沉寂已久的“神通”,仿佛也隨著干旱一起復蘇了。他重新穿上了那件油膩發亮的破道袍,腰間掛著臟兮兮的褡褳,那雙小眼睛里閃爍著久違的、混濁的精光。
他不再滿足于小打小鬧的“看病”,而是把目標瞄準了這場大旱本身!他在村里四處游走,唾沫橫飛地宣揚:“此乃旱魃作祟!妖龍作梗!非大法力不能降服!必須再開壇作法,誠心祈求龍王布雨!”他拍著胸脯,信誓旦旦地回憶起當年那場著名的求雨成功,暗示自己寶刀未老。
人心惶惶之下,絕望的村民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尤其是那些家里勞力都在王建軍廠里、地里旱情最重、對楊衛國“科學抗旱”徹底失去信心的老人和婦女,成了棗半仙最堅定的支持者。很快,在王建軍有意無意的默許(他樂見楊衛國權威掃地)和一些老人的推動下,一場規模更大的“**求雨大典**”被組織起來。祭品比上次更加豐厚——整豬頭、活雞活鴨、成筐的白面饃饃。棗半仙點名要了**四個最壯實、陽氣最旺的年輕后生**。
儀式的地點,依舊選在塬頂的龍王廟廢墟。日子,是棗半仙“掐算”出來的“黃道吉日”。
這天,烈日當空,毒辣無比。塬頂光禿禿的,毫無遮擋。棗半仙披掛整齊,焚香搖鈴,口中念念有詞,跳著怪誕的舞蹈,比上次更加賣力,也更加神神叨叨。空氣干燥得仿佛要燃燒,法壇前的香燭,火苗都顯得有氣無力。
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那**四個被選中的后生**。他們像上次一樣,**剃光了頭,戴著新折的、葉子已打蔫的柳條帽,精赤著上身,只穿一條短褲**。古銅色的皮膚在烈日下泛著油光,肌肉緊繃。四人分站四方,肩扛著那尊沉重、斑駁的泥塑龍王排位。在棗半仙尖利嘶啞的號令和幾個老虔婆有氣無力的鑼鼓聲中,他們咬著牙,繃緊全身的肌肉,在滾燙的、幾乎能烙熟雞蛋的黃土坡上,一步一步,艱難地抬著龍王排位繞圈、上坡、下坎。
汗水像瀑布一樣從他們光裸的脊背上奔涌而下,瞬間就被滾燙的地面蒸發,留下一道道白色的鹽漬。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沉重的腳步聲、粗重的喘息聲、棗半仙嘶啞的咒語和干巴巴的鑼鼓聲。圍觀的人群鴉雀無聲,每一張被曬得黝黑脫皮的臉上,都寫滿了極致的焦慮和渺茫的期盼,眼睛死死盯著那四個后生肩上的龍王排位,也死死盯著毫無動靜的、湛藍得令人絕望的天空。
楊衛國也站在人群外圍。他沒有阻止,臉上也沒有嘲諷,只有深深的疲憊和一種近乎麻木的悲涼。他明白,這是絕望中的掙扎,是科學暫時失效時,人性本能地投向虛無的寄托。他看著那四個后生肩頭磨出的血痕,看著他們因脫水和酷熱而搖搖欲墜的身體,心像被揪緊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日頭似乎更加毒辣。龍王排位依舊沉重,天空依舊湛藍如洗,沒有一絲云彩。人群中的失望和焦躁開始蔓延,竊竊私語聲越來越大。棗半仙的咒語聲也帶上了不易察覺的顫抖和慌亂,豆大的汗珠(不知是熱的還是急的)從他枯瘦的臉上滾落。
就在儀式幾乎難以為繼,人群的失望即將轉化為憤怒,棗半仙自己也快撐不住的時候——
**起風了!**
一股不同尋常的、帶著強烈土腥味和一絲難以言喻涼意的風,猛地從西北方向的山豁口**灌**了進來!吹得法壇上的香灰四散飛揚,吹得棗半仙的道袍獵獵作響,吹得那四個精疲力竭的后生一個趔趄!
緊接著,在所有人難以置信的目光中,西北天際,那片一直死寂的湛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翻涌起墨汁般濃重的烏云!**云層翻滾著,堆積著,像千軍萬馬奔騰而來!
“龍王顯靈啦!!”棗半仙第一個反應過來,用盡全身力氣,發出了一聲破鑼般的、夾雜著狂喜和如釋重負的嘶吼!這聲嘶吼像點燃了火藥桶,絕望的人群瞬間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和哭喊!
“轟隆隆——!”沉悶的雷聲如同戰鼓,在云層深處滾動。
豆大的雨點,先是稀疏地、試探性地砸在滾燙的黃土上,激起一小片塵土,發出“噗噗”的輕響。緊接著,雨點驟然密集,連成了線,織成了幕!短短幾分鐘內,瓢潑大雨傾盆而下!久旱的土地貪婪地張開干裂的嘴,發出“滋滋”的痛飲聲。雨水打在焦枯的棉葉上,打在人們干裂的臉上、身上,帶來久違的、令人顫栗的冰涼!
**雨!真的來了!一場酣暢淋漓的透雨!**
整個塬頂沸騰了!人們沖進雨幕,在泥水里打滾、歡呼、跪拜、痛哭流涕。棗半仙站在雨中,仰著頭,任由雨水沖刷著他枯槁的臉,閉著眼睛,張開雙臂,一副“溝通天地”、“悲憫眾生”的模樣,內心卻狂喜得幾乎要炸開:**“胡拾煩(歪打正著)!真他娘的胡拾煩啊!老子又蒙對了!”**他賭贏了!賭的就是他這些年放羊對天氣那點殘存的、模糊的預感——感覺這幾天該有場雨了!至于具體哪一天?管他呢!反正“黃道吉日”是他定的!他成了這場及時雨唯一的、當之無愧的“功臣”!
楊衛國也站在滂沱大雨中。冰涼的雨水瞬間打濕了他的頭發、衣服,順著臉頰流下。他沒有歡呼,沒有跪拜,只是仰起頭,閉上眼睛,感受著這久違的甘霖打在臉上的刺痛感。雨水沖刷著他臉上的汗漬和塵土,卻沖不散他心頭的沉重。這場雨,救了莊稼,卻也**狠狠地抽了他“科學”一記耳光,把“棗半仙”的神像,重新用雨水鍍上了一層耀眼的金光**。
他睜開眼,透過迷蒙的雨幕,看到王建軍不知何時也來到了塬頂,撐著傘(司機給他打的),遠遠地站在吉普車旁,臉上帶著一種高深莫測的、看戲般的笑容。那笑容仿佛在說:看吧,折騰啥?最終還是得靠“天意”,靠這些“歪門邪道”?
雨還在下,越下越大。干涸的溝渠開始有了渾濁的水流。奄奄一息的莊稼在雨水中似乎重新挺起了腰桿。但楊衛國知道,這場“胡拾煩”的雨,并未澆滅他心中的火焰,反而像淬火的冷水,讓那火焰更加凝練,也更加冰冷。他與這片土地,與這土地上盤踞的某種無形的、強大的力量(自然的、人為的、甚至帶著荒誕色彩的)之間的角力,才剛剛進入更復雜、也更艱難的階段。干旱的人生,不會因為一場雨就變得順遂。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轉身,大步走向那片在雨中開始復蘇、卻依舊脆弱的棉田。背影在雨幕中,顯得孤獨而倔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