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第四章
爹墳頭的草,黃了又綠,到底沒熬過第二個冬天。楊衛東走的時候,也是個干冷干冷的早晨,日頭灰白,像塊捂餿了的饃,掛在天邊。
他死得突然,卻又像塬上那條被車轍碾出深溝的土路,早注定了盡頭。自打爹下了葬,埋在那口“柏木幌子柳木芯”的漆棺材里,楊衛東整個人就像被抽走了脊梁骨里的最后一點活氣。那口棺材,那層厚漆下露出的慘白柳木茬口,還有王建軍在混亂中那張慘白驚惶的臉,成了釘在他心口的三根毒刺,日夜攪動。
他再沒跟王建軍說過一句話。二姐夾在中間,那張原本還算圓潤的臉,一年光景就塌陷下去,刻滿了苦楚的溝壑。她偷偷送過幾次饃,放在楊衛東那孔越發破敗冷清的窯洞門口,第二天去看,饃還在,被夜里的野狗啃得七零八落。楊衛東像頭孤狼,徹底把自己圈在了仇恨和回憶的牢籠里。
頭疼病犯得更勤了。那是在爹癱倒的五年里,沒日沒夜伺候、操勞,頂著風霜雨雪放羊攢藥錢落下的根兒。以前咬咬牙,一碗滾燙的姜湯頂下去,還能扛著鞭子上崖畔。可自打爹的棺材落了土,那頭疼就像生了根,發了芽,變成了活物。不再是悶痛,而是變成了一種尖銳的、帶著鐵銹味的鉆鑿,一下下,從太陽穴直搗后腦勺,疼得他眼前發黑,耳朵里灌滿了那日墳場上嗩吶的嘶鳴、王建軍的辯解、還有自己癲狂的笑聲。
他常去爹的墳頭。一坐就是半天。也不哭,也不說話,就直勾勾地盯著那微微隆起的黃土包,仿佛能透過土層,看見里面那層早已被濕氣漚爛、被蟲子蛀空的油漆殼子,還有殼子里面那朽爛的、慘白的柳木芯。風刮過酸棗刺叢,嗚嗚咽咽,像爹最后那拉風箱似的咳嗽。他總覺得那咳嗽聲里,帶著不甘,帶著對那口假棺材的怨。這念頭像毒蛇,緊緊纏住他的心,越收越緊。他無法接受,爹苦了一輩子,死了還要受這份欺辱;更無法轉變,去原諒那個用柳木芯冒充柏木、葬送了他爹最后體面的姐夫。
開春,磚窯冒起了滾滾濃煙,日夜不息。那煙囪正對著楊家溝,風一吹,帶著硫磺和焦土味的黑灰就撲簌簌落下來,蓋在屋頂、院墻,也蓋在爹的墳頭。楊衛東看著那煙,就覺得是那三棵老槐樹在火里燒,是那群羊在哀嚎。頭疼便如約而至,排山倒海。
那天清晨,風特別大,刮得窯洞門板哐啷作響。楊衛東又去了爹的墳頭。他佝僂著背,棉襖破得不成樣子,露出的棉絮臟污發黑。劇烈的頭疼從半夜就沒停過,像有把燒紅的鐵釬在腦子里攪。他眼前一陣陣發黑,爹墳頭的輪廓都在晃動、扭曲,一會兒變成那口烏沉沉的漆棺材,一會兒又露出里面慘白的柳木芯。
他想蹲下來,像往常一樣,對著墳堆說點什么。也許是想告訴爹,他沒能耐,守不住老槐樹,也守不住羊,連口像樣的棺材都爭不來。可喉嚨里像堵滿了滾燙的砂礫,一個字也吐不出。
就在他彎腰的瞬間,一股無法形容的、滾燙的洪流猛地在他頭顱深處炸開!眼前的世界瞬間被染成一片刺目的猩紅!那猩紅里,晃動著王建軍腕子上上海表的冷光,晃動著那層厚漆下露出的慘白柳木茬口,晃動著爹躺在柳木芯棺材里那張陌生的臉……所有的屈辱、憤怒、絕望,連同那積年的操勞和此刻撕裂般的劇痛,轟然爆發!
他連一聲悶哼都沒能發出。身體像一截被狂風驟然折斷的朽木,直挺挺地朝前撲倒,重重砸在爹冰冷的墳土上。枯草扎進他皴裂的臉頰,羊糞蛋的土腥味混著磚窯飄來的焦糊味鉆入鼻腔,這是他最后感知到的世界。
風,卷著塵土和紙錢灰,打著旋兒掠過新墳舊冢。楊衛東趴在那里,一動不動。他那雙曾經燃著熊熊怒火、后來只剩下死灰般沉寂的眼睛,最后定定地望著前方——那里,是磚窯高聳的煙囪,正肆無忌憚地向灰白的天空噴吐著濃煙。煙的形狀,扭曲著,變幻著,竟有幾分像一群驚慌逃竄的白羊,正被無形的巨口吞噬。
直到晌午,一個過路的放羊娃才發現了趴在墳堆上的楊衛東。人早就僵了。身子底下壓著一小片枯草,草葉上沾著幾點暗紅的、已然干涸的血跡,那是他腦溢血時鼻腔流出的。放羊娃嚇得連滾帶爬跑回村報信。
楊衛東的葬禮,簡陋得近乎潦草。沒有嗩吶,沒有路祭,只有一口薄薄的、連漆都沒刷的**白茬柳木棺材**——比當年給他爹預備的那口被耗子啃穿的還要薄,還要簡陋。這棺材還是村里幾個老人看不過眼,湊錢從鄰村一個老光棍手里買來的他給自己備的壽材。
二姐楊衛紅穿著一身半舊的素衣,麻木地跪在棺材前,往火盆里一張張添著黃表紙。火光映著她深陷的眼窩,里面空蕩蕩的,再沒有淚,也沒有了往日的狠勁兒,只剩下被生活徹底碾碎后的死寂。那三粒黃小米,終究沒能熬成臘八粥。
王建軍也來了。他站在送葬人群的外圍,穿著簇新的滌卡外套,腕子上的上海表在陰沉的天空下,依然閃著冷硬的光。他臉上沒什么表情,既無悲傷,也無愧疚,只有一種事不關己的淡漠,甚至……隱隱帶著一絲終于擺脫了麻煩的輕松。他遠遠地看著那口寒酸的白茬柳木棺材被四個漢子吃力地抬起(太薄了,抬杠的人都不敢使勁),緩緩放入新挖的土坑。那坑離他爹的墳不遠,父子倆在黃泉下,也算挨著了。
黃土一鍬鍬落下,砸在薄薄的棺材板上,發出空洞沉悶的回響。那聲音不大,卻像鼓槌,敲在每一個在場人的心上。有人嘆息,有人搖頭,有人偷偷抹眼角。沒人說話。只有風,嗚咽著刮過空曠的塬梁,卷起地上的紙灰和塵土,打著旋兒,越飛越高,最終消失在灰蒙蒙的天際。
那風,像是把楊衛東生前所有的憤怒、不甘、屈辱,連同他短暫而剛烈的一生,都帶走了。只留下兩座挨著的黃土堆,一口葬著刷了厚漆的柳木芯,一口埋著連漆都沒有的白茬柳木。楊家溝的黃土塬上,風吹日曬,年復一年,這兩座墳,還有墳里那兩口不同又相似的柳木棺材,成了這片土地沉默而刺眼的注腳。風干了,也就什么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