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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犁鏵下的根

  • 胡楊
  • 霽陌
  • 2762字
  • 2025-08-01 06:29:17

流年

第五章

楊衛東墳頭的黃土還沒干透,楊家溝的風向卻悄悄變了。塬上依舊干硬冷冽,但磚窯的濃煙和石廠的開山炮聲,成了這片土地新的脈搏。錢的味道,混著硫磺和焦煤的氣息,在溝壑間彌漫。

這天,崖畔上來了個年輕人。個頭不算頂高,但骨架結實,像塬上耐旱的酸棗樹。一身洗得發白的舊軍裝(沒領章帽徽),褲腿沾滿新泥。他手里攥著的不是趕羊鞭,而是一柄磨得锃亮的舊式步犁。犁鏵深深楔進解凍的土地,翻起一道道深褐色的泥浪。

他叫楊衛國。論輩分,是楊衛東沒出五服的堂弟。當兵復員回來,正趕上“分田到戶”的浪潮。他沒學堂哥守著羊群和老槐樹死磕,也沒像多數后生只盯著磚窯石廠。他選了最笨的路——種地,但種得有章法。找農技站,買新棉種,琢磨著怎么讓塬上的薄田多出點油水。

“衛國,歇歇吧!這地翻恁深做啥?費牛勁兒!”路過的老把式叼著旱煙袋搖頭。

楊衛國直起腰,抹汗,笑容爽利又憨實:“叔,地不欺人。這老塬地板結了,得深翻透透氣,新種子才能扎下根?!彼牧伺睦绨?,目光掃過遠處磚窯的黑煙,“光指著石頭磚頭,咱這溝里人,根兒吃啥?根兒還在土里?!?

這話,漸漸傳開了。尤其當楊衛國包下的薄地,棉苗比別人齊整,秋后白花花一片時,老莊稼把式看他的眼神變了。這后生,認死理,但講的是田地的理;有股子倔勁兒,但勁兒使在正道上,懂得在石縫里找生機。

他的踏實肯干和復員軍人身份,得到了認可。鄉里搞選舉試點,楊衛國被推選為生產隊改組后的第一任**農業隊長**——主管耕地、水利、種子、農技推廣。在開山炮和濃煙中,這位置顯得“土氣”,卻像一塊沉甸甸的壓艙石。

而王建軍,早已是楊家溝乃至鄉里響當當的“能人”。他手腕上那塊上海表,換成了更厚更亮的鍍金“西鐵城”。他坐上了村里唯一的那輛綠色北京吉普212,卷起的塵土能撲人一臉。但他身份的關鍵在于:他是**村辦石廠、煤窯的經理,還負責承包著附近鄉鎮的修路、蓋房工程。**這石廠、煤窯、工程隊,名義上都是**村集體的產業**!王建軍是集體推舉出來“跑外”的能人,負責經營,賺的錢,按規矩是要**交回大隊,年底給村民集體分紅**的!

正因為握著集體的錢袋子,管著給村里“找活路”的營生,王建軍在村里的地位水漲船高。誰家婚喪嫁娶、紅白喜事,大到請客擺席的章程,小到借桌椅板凳、請鼓樂班子,幾乎都是他出面張羅、協調。他說話圓滑,辦事看似周到,總能讓人挑不出大錯,卻又在不知不覺間,把人情、利益都算得清清楚楚。鄉里人私下都說:王建軍這人,鬼來了也要在他面前轉三圈,才摸得清門道!是個**“吃原告吃被告”**的精明主兒。

兩人在村委會那間煙霧繚繞的辦公室里碰面了。

“衛國隊長!年輕有為,后生可畏啊!”王建軍打著哈哈,聲音洪亮熱情,先給在座的幾位老委員散了一圈帶過濾嘴的“金絲猴”,最后才遞向楊衛國,自己則悠然點上一支更貴的“大前門”,煙霧噴得氣定神閑。“以后這農業上的擔子,可就壓在你肩上了!咱們村要發展,要致富,集體要壯大,離不開你這份心??!”他拍了拍鼓鼓囊囊的皮包(里面是工程合同和票據),話鋒一轉,“不過衛國啊,你也知道,現在村里的大頭開銷,年底的分紅,可都指望著石廠、煤窯和外面的工程隊給集體掙錢呢!那才是咱村過上好日子的指望!”

楊衛國沒接煙,點著自己卷的旱煙,吸了一口,目光平靜:“建軍哥,石廠工程是來錢快,給集體創收。但地是根本。村里老老少少,嘴不能光靠分紅填飽,還得指著地里的收成。今年推廣的新抗旱棉種,收購價高,得讓大伙兒都跟上。眼瞅著春灌了,塬上東頭那幾條老水渠,淤了大半,得趕緊組織人清淤,不然棉花苗喝不上水……”

“哎呀,清淤!這是大事,也是難事!”王建軍立刻接過話頭,臉上顯出恰到好處的為難,眉頭皺起,仿佛感同身受,“現在正是工程隊趕工期的檔口,石廠那邊訂單也催得緊!村里的壯勞力,但凡有點力氣的,都在我那邊給集體創收呢!一天好幾塊錢的工分,年底可都算進分紅里,家家戶戶都受益!這會兒把人抽回來清淤?耽誤了工期訂單,損失的是集體的錢,是大家的分紅啊!”他語重心長,句句不離“集體”和“分紅”,仿佛楊衛國的要求才是損害集體利益。

他湊近了些,壓低聲音,帶著一種推心置腹的“體己”:“衛國,聽哥一句勸,別太較真兒。這清淤嘛……等工程隊這陣子忙完,或者……找幾個實在沒處去的老人、半勞力,大隊象征性給點工分,意思意思疏通一下,能淌水就行!何必興師動眾?你這農業隊長,把心思放在新技術推廣上,那才是正道!等哥這邊效益再好點,多給大隊交些利潤,年底分紅厚實了,大家有錢了,啥事不好辦?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楊衛國臉上的笑容徹底淡了下去。王建軍的話滴水不漏,把“抽壯勞力清淤”和“損害集體分紅”巧妙地捆綁在一起,還給他這個農業隊長指了條“顧大局”的“明路”。他站起身,拿起桌上那份關于水渠淤塞嚴重的報告,語氣平和卻不容置疑:“建軍哥,你說得對,給集體創收是大事。但地里的收成,是保命的事。沒了收成,分紅再多也買不來安心。水渠不清,棉花旱死了,那些指望著地里收成的老人、家里勞力都在你廠里的戶,找誰哭去?找集體?集體能變出糧食棉花?”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屋里幾個沉默的老委員,“這事兒,‘意思意思’不行。淤塞的段落、需要的人手,我都實地看過了,不多。明天我先帶農業隊的人去清最關鍵的那段。剩下的,我會再想辦法,盡量不耽誤石廠那邊的工。集體的事,得分個輕重緩急?!?

說完,他拿著報告,轉身走出了辦公室。背影挺直,像他手里那柄犁鏵的木把。

王建軍看著楊衛國的背影消失在門外,臉上那副“推心置腹”的表情瞬間消失,只剩下眼底深處一絲陰沉的冷意。他慢悠悠地吸了口煙,對著幾個老委員無奈地攤攤手,嘆氣道:“唉,年輕人,有干勁是好事,就是……有點認死理啊。跟他那個堂哥……嘖,算了算了,都是為了集體嘛?!彼笞由系奈麒F城在煙霧中閃了一下冷光。

楊衛國走出院子,深深吸了口塬上帶著煤煙味的冷空氣。遠處,磚窯的濃煙依舊囂張。他走到自己深翻的地頭,蹲下身,粗糙的手指捻起一撮剛翻出來的、濕潤的泥土。新翻的泥土氣息混著煤煙味沖入鼻腔。他低下頭,看到犁鏵翻開的深溝里,除了黃土,竟然還翻出了一角早已朽爛發黑的紙片,隱約可見“萬斤”的鉛字殘跡——不知是哪年哪月,被深埋進土里的浮夸舊夢。

他默默地將那紙片撿起,揉碎,任由碎屑隨風飄散。然后,他握緊了冰冷的犁把,目光投向腳下這片沉默而厚重的土地。他知道,在這片被炮聲震撼、被濃煙籠罩的黃土地上,一場新的、無聲的角力,才剛剛開始。對手不再僅僅是貧瘠的自然,還有那些盤根錯節的人情世故,以及以“集體”名義織就的、精密的利益之網。他得讓這犁鏵,翻出點實實在在的東西,翻出一條讓大多數人真正受益的路。他掏出懷里一塊老舊的、早已不走字的懷表(那是他爹留下的),摩挲著冰涼的金屬外殼。指針永遠停在了某個過去的時刻,但他心里的那根弦,繃得更緊了。這場關于“根”的較量,他必須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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