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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禮葬

  • 胡楊
  • 霽陌
  • 2346字
  • 2025-07-31 08:33:01

流年

第三章

爹到底沒熬過開春。咽氣那晚,塬上刮了場罕有的白毛風,嗚嗚地卷著雪沫子,把土窯洞拍打得像口破鼓。爹瘦成了一把干柴,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下墊的還是那張露出棉絮的破褥子。

王建軍跑前跑后,儼然成了主心骨。他不知從哪真弄來了一口棺材,就停在當院,簇新的,刷著厚厚的土漆,在慘白的雪光下泛著烏沉沉的光。漆味兒濃得嗆人,蓋過了土窯里陳年的霉味和死亡的氣息。

“看,東子,我說到做到吧?”王建軍拍著棺材板,聲音在風里有些飄,“正經的**柏木**!厚實著呢!風風光光送爹走!”他腕子上的上海表在孝服袖口若隱若現,表鏈偶爾蹭在棺材板上,發出細微的、令人牙酸的刮擦聲。

楊衛東穿著粗麻孝衣,頭上勒著白布條,木然地跪在靈前燒紙。火盆里的火苗跳躍著,映著他干澀發紅的眼。他看著那口嶄新的棺材,漆色確實厚重,比他見過的任何一口都要亮堂。柏木?姐夫這回沒食言?他心里那根繃了許久的弦,似乎松動了一絲,又被更沉重的悲哀壓下去。爹,終究是沒等來好日子。

吹鼓手嗚咽的嗩吶聲撕破了楊家溝沉寂的黎明。送葬的隊伍像一條白色的長蟲,在灰黃的塬梁上蠕動。楊衛東作為孝子,端著爹的靈位走在最前頭,肩上壓著“引魂幡”,紙穗子在寒風里簌簌發抖。王建軍緊跟在棺材旁,指揮著抬重的鄉親,聲音洪亮,透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路祭過后,棺材緩緩放入早已挖好的墳坑。坑底散落著幾片枯葉和凍硬的土坷垃。按規矩,孝子要在棺木落土前最后看一眼親人遺容。楊衛東被攙扶著,踉蹌地走到坑邊,探頭朝那敞開的棺材口望去。

一股更加濃烈、刺鼻的油漆味兒猛地沖上來,熏得他眼前一黑。爹穿著簇新的壽衣,躺在里面,顯得異常陌生。然而,楊衛東的目光沒有停留在爹的臉上,而是死死地釘在了棺材的內壁上——那顏色,那紋理!

不對!

這絕不是柏木那種溫潤、細膩、帶著淡淡松脂清香的黃白色!眼前這木料,顏色發白,紋理粗糲,帶著一種廉價木頭特有的、直愣愣的呆板。尤其是靠近棺頭的位置,一大塊油漆不知是涂得太厚還是木頭本身有問題,竟然在寒冷的天氣里微微鼓脹起泡,邊緣裂開了一道細細的縫隙。縫隙里露出的木頭本色,慘白慘白,像死人久泡在水里的皮肉——那是**柳木**!是溝底被耗子啃穿、被他踩塌的那種**柳木**!

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銹味的怒火,瞬間從楊衛東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他爹的棺材!他爹苦了一輩子,死了連口像樣的壽材都得不到!那三棵老槐樹!那群被“處理”掉的羊!原來都喂了姐夫的貪心!喂了這口刷著厚漆、以次充好的**柳木棺材**!

“王——建——軍!”

一聲炸雷般的嘶吼,猛地撕裂了葬禮肅穆的哀樂和嗚咽的哭聲。楊衛東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困獸,雙目赤紅,臉上的肌肉扭曲著,猛地從地上彈起來,一把推開攙扶他的人,瘋了一樣撲向站在坑邊的王建軍!

“你個黑了心肝的畜生!”楊衛東的拳頭裹著風聲,狠狠砸在王建軍那張錯愕的臉上,“柏木?!你他娘的給老子睜開狗眼看看!那是柏木嗎?!那是啥?!是柳木!是耗子啃的柳木!”他指著棺材上鼓起的漆泡,聲音凄厲得如同夜梟。

人群嘩然!送葬的隊伍瞬間亂了套。王建軍猝不及防,被一拳砸得踉蹌后退,鼻子立刻淌下兩行鮮血,染紅了胸前的孝布。他捂著臉,又驚又怒:“楊衛東!你瘋了!胡咧咧啥!這是正兒八經的柏木!漆厚點咋了?!”

“放屁!”楊衛東根本聽不進去,積壓了太久的屈辱、憤怒、對爹的愧疚和對這個世道的絕望,在這一刻徹底爆發。他像一頭紅了眼的公牛,又撲了上去,揪住王建軍的衣領,兩人滾倒在冰冷的墳坑邊上,沾了一身的黃土和紙錢灰。抬重的杠夫們慌忙放下繩索,試圖拉開扭打在一起的兩人。

“我的爹啊…睜開眼看看吧…這喪良心的啊…”二姐楊衛紅癱坐在地上,拍著大腿哭嚎起來,聲音凄慘絕望,藍頭巾散落在一旁,露出枯草般的頭發。

場面混亂不堪。嗩吶啞了,哭聲亂了,只剩下楊衛東野獸般的咆哮和王建軍氣急敗壞的辯解、咒罵,還有抬重人的勸阻聲、二姐撕心裂肺的哭嚎。

就在眾人亂作一團,好不容易把狀若瘋虎的楊衛東從王建軍身上扯開時,一個半大孩子氣喘吁吁地沿著土路狂奔過來,邊跑邊喊:

“建軍叔!建軍叔!不好了!快…快回去!你丈母娘…你丈母娘她…剛才栽倒在水缸邊…沒…沒氣兒啦!”

這喊聲如同按下了暫停鍵。扭打、哭嚎、咒罵,瞬間凝固。

王建軍正狼狽地捂著流血的鼻子,聽到這話,整個人如遭雷擊,僵在原地。他臉上那點強撐的憤怒和委屈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一種巨大的、難以置信的驚恐和茫然。他下意識地回頭,望向那口剛放入坑底、油漆味刺鼻的柳木棺材。

楊衛東也愣住了,隨即爆發出一陣慘烈又癲狂的大笑,笑聲在空曠的塬梁上回蕩,比哭還難聽:

“哈哈哈…報應!報應啊王建軍!看見沒?!老天爺都看不過眼了!你給你親丈母娘預備的好壽材…在這兒呢!嶄新的…**柏木**棺材!哈哈哈…”他笑得眼淚都飆了出來,指著那口剛剛被眾人小心翼翼抬出、準備重新安置的“柏木”棺材(那油漆在混亂中蹭掉了幾塊,露出底下更可疑的白茬),又指向王建軍,“快!快抬回去!給你那金貴的丈母娘用啊!晚了可就趕不上趟了!哈哈哈…”

王建軍的臉,在慘白的雪光下,瞬間變得比紙還白。他看看坑底那口露了餡的柳木棺材,又看看那口被誤認為是柏木、剛剛抬出來還沾著新鮮泥土的“好棺材”,再看看報信孩子驚恐的臉,最后目光落在楊衛東那張因狂笑而扭曲的臉上。他喉頭滾動了一下,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那口刺鼻的、刷著厚漆的柳木棺材,此刻像一個巨大的諷刺,一個冰冷的陷阱,正等著埋葬他剛剛失去的至親,也埋葬了他苦心維持的體面。

風卷著雪沫子,撲打在人們僵硬的臉上。嗩吶手撿起了掉在地上的嗩吶,卻再也吹不出一個調。只有楊衛東那癲狂的笑聲和遠處隱約傳來的、不知誰家真正的柏木棺材被匆匆抬走的沉重腳步聲,在空曠死寂的黃土塬上,交織成一首荒誕又刺骨的葬歌。那濃得化不開的油漆味兒,混著新翻凍土的腥氣,死死地扼住了每個人的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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