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第二章
灶膛里的火苗舔著鍋底,映得二姐楊衛紅的臉一半明一半暗。案板上的搪瓷盆里,攪團糊糊正咕嘟著米黃色的泡,水汽頂得木鍋蓋噗噗作響,卻蓋不住屋里那股子沉悶,還有……一絲若有若無、新添的怪味兒。三粒黃小米躺在灶沿的豁口里,像三只凍僵的眼珠。
王建軍坐在上首的條凳上,上海表鏈在油燈下偶爾一閃,亮得刺眼。他慢條斯理地卷著旱煙,牛皮紙信封就壓在他手邊,信封角那個“抵”字,墨跡烏黑,沉甸甸的。爹蜷在里屋炕角的黑影里,只有煙袋鍋一明一滅的微光,還有那壓抑不住、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拉風箱似的咳嗽。
楊衛東蹲在門檻上,手里攥著半塊冷饃,棉襖破洞里的蘆花被灶火的熱氣一烘,又悄悄飄出幾縷,打著旋落在冰冷的泥地上。羊糞蛋子的土腥氣還沾在褲腳。他耳朵里嗡嗡的,是那劈了嗓子的信天游,是羊蹄蹬落的土塊砸在破棺材板上的悶響,是姐夫下午壓低了嗓門、卻字字像冰錐子的話:
“…東子,甭瞪眼!樹是死的,人是活的!磚窯那邊給現錢,爹的壽材有著落了!”王建軍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壓制的興奮,他吐出一口濃煙,煙霧繚繞里,腕子上的表又閃了一下,“…**柏木的!正經好料子!我托人從縣里木材站弄來的,面子、里子,都是實打實的柏木!**…你二姐熬了這些年,也該過兩天松泛日子了…”他頓了頓,強調著那兩個字,“…**柏木**!厚實,油性足,埋進土里一百年都不帶壞的!比那讓耗子啃透了的柳木強到天上去了!”
**柏木?**
楊衛東喉嚨里像堵了把酸棗刺。那三棵老槐樹,盤根錯節,樹皮裂得像爺爺的臉…就要變成磚窯里燒出來的紅磚了。換來的是**柏木**?他有點不敢相信。溝底那口被耗子啃穿的破柳木棺材的影子,似乎被這“柏木”兩個字沖淡了些。姐夫腕子上的金光,似乎也沒那么刺眼了。
“那…那羊呢?”楊衛東的聲音還是干澀,目光望向黑黢黢的窗外,“爹…爹癱著,就指著這群羊…”
王建軍嗤笑一聲,煙灰精準地彈落在桌角,正好蓋住文書上某個模糊的紅手印印泥。“羊?公社的賬上掛著名呢!能分到你楊衛東名下?想啥美事!早劃拉到大隊的集體欄里去了,開春就要處理掉,給磚窯開工湊份子錢!”他的話像榔頭,一下下砸在楊衛東心口,“你爹的**柏木壽材**,就指著這個了。咋,你還想守著那群牲口喝西北風?”
就在這時,一陣穿堂風猛地從門縫里灌進來,吹得油燈火苗劇烈搖晃,墻上的人影張牙舞爪。風里裹挾著一股更清晰、更刺鼻的味道——**油漆味兒**。濃烈、新鮮、帶著一股化工品的生硬感,頑強地鉆進每個人的鼻孔,壓過了攪團糊糊的米香和屋里的陳腐氣。
楊衛東下意識皺了皺眉,看向院里。影影綽綽的夜色里,似乎有個巨大的、長方形的黑影停在那里,輪廓模糊。
王建軍也聞到了,他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隨即又堆起笑,帶著點顯擺:“哦,味道沖了點是吧?剛刷的頭道漆!好東西,得好好伺候著!怕夜里落灰,就抬院里放著通風了。明天再刷一道,那才叫一個亮堂!**柏木**配好漆,爹躺進去,體面!”
“哐當!”
二姐猛地端起滾燙的攪團盆,重重墩在桌上,盆里粘稠的糊糊劇烈地晃蕩了一下,濺出幾點滾燙的米漿,落在桌面,瞬間凝固成黃白色的疤。她沒看任何人,只是死死盯著盆里自己那扭曲、渾濁的倒影,藍頭巾下露出的鬢角,濕漉漉地貼在皮膚上。那三粒小米在她手邊的灶沿上,在搖曳的油燈光線下,像三顆隨時會被黑暗吞噬的、微弱的光點。那股新添的油漆味,讓她緊抿的嘴唇微微抽搐了一下。
“吃飯!”她的聲音像是從凍土里刨出來的,帶著搗蒜錘砸蒜臼時那股子生冷決絕的狠勁兒。
屋里只剩下攪團糊糊冷卻的黏膩聲,爹在里屋撕心裂肺的咳嗽聲,王建軍吸溜糊糊的聲響,還有那無處不在、越來越濃的油漆味。楊衛東端著碗,那股味兒直往他喉嚨里鉆,讓他有點反胃。他鬼使神差地放下碗,借著去茅房的由頭,溜出了屋。
院里冷得像冰窖。那口新棺材就停在當院中央,蓋著幾塊破草席,但濃烈的油漆味正是從那里散發出來的。楊衛東走近了些,借著慘淡的月光,能看到棺材表面刷了一層厚厚的、烏沉沉的東西,油光光的,確實顯得厚實。**柏木**…他心里默念著。
一陣冷風打著旋兒吹過,掀開了草席的一角,露出了棺材尾部一小塊地方。大概是刷漆時沒墊平,也可能是木頭本身有點翹,棺材尾部最底下、靠近地面的位置,有一道不起眼的縫隙,油漆沒能完全覆蓋住。楊衛東下意識地蹲下身,伸手想去摸那縫隙邊緣鼓起來的一點漆皮。
他的指尖沒有觸到預想中柏木溫潤堅實的質感。那縫隙里露出的木頭茬口,在月光下泛著一種廉價、呆板的**慘白**!紋理粗疏,像被水泡過又曬干的爛木頭!跟他記憶中溝底那口破柳木棺材露出的內瓤,一模一樣!
**柳木!里面是柳木!**
一股寒氣猛地從腳底板竄上來,瞬間凍僵了他的四肢百骸!那層烏沉沉、油光光的厚漆,像一個巨大的、精心涂抹的謊言!什么面子、里子都是柏木?全是騙鬼的話!這分明是拿**柳木芯子**糊弄,外面刷上厚漆冒充**柏木**!
姐夫腕子上那點金光,此刻在他腦海里刺目地晃動著,像毒蛇的信子。那三棵老槐樹,那群活生生的羊,換來的就是一口**刷著厚漆的柳木芯棺材**!爹苦了一輩子,死了還要躺在這假貨里?!
楊衛東死死盯著那道慘白的柳木茬口,指甲無意識地摳進了棺材底部的泥土里,冰冷的泥土混著油漆碎屑鉆進指甲縫。他蹲在濃烈的油漆味中,胃里翻江倒海,那碗冰冷的攪團糊糊像是結了冰,沉甸甸地墜在腸子底。碗沿那層薄薄的冰碴,此刻仿佛蔓延到了他的心上。
羊圈的方向,死寂一片。連風聲都停了,只有那濃得化不開的油漆味,像一層裹尸布,緊緊地、令人窒息地,蒙住了整個院子,也蒙住了他剛剛燃起一絲微末希望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