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燦是十三歲那一年來到上海的。

因為走得太匆忙，還沒有來得及好好仔細地跟舊日朋友告別。

家里幾乎所有的物件都留在了老宅，連個念想都沒帶在身邊。

還記得那一天，三四月的光景，連燦下了課，正坐在堂屋閑閑吃一塊綠豆糕，忽然來了一群討債的人逼到連宅。

兇狠的一群人沖進連家，拿出父親簽字畫押的字據，限制他們帶走所有物品，要一家人拿全部家當抵債。這且不夠，但連家只剩這幾間老宅。

連燦這才知道，父親做生意盲目投資，已經破產。

進進出出的人在搬弄家里的家當，父親尚未歸來，母親立在一角，緊閉雙眼。

那一刻連燦忽然長大。他沒覺察到尚未吃完的綠豆糕被捏成碎渣從手中掉落。

連燦用他一雙沾著豬油的手拉住母親的衣袖，輕聲說：“別怕，還有我。”

母親豁然張開眼睛，仔細看最小的兒子，發現他的嘴角已經有了細細的胡須。眼淚立刻從臉頰滾落，砸在胸口衣服上，潤開一小塊淚印。

連燦挽起母親的手，讓她坐下。母子像一對安靜的石雕，靜靜等待父親回家。

不久父親進了家門，他的頭發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都白了，背也弓起來。人在失意落魄的時候，難免體態都跟著訴說自己的潦倒。

連燦不敢看父親的樣子。

父親只說了一句話：“我們只能帶幾件衣服，走吧。”

一家人就這樣倉皇去向了上海。

顛簸的火車，能看到灰塵在光束下翻滾。一家人都不說話。

連燦忽然很惦記八仙桌上那一盤尚未吃完的綠豆糕。

那綠豆糕，是把綠豆細細碾成沙，用豬油和白砂糖配在一起做成，吃一口即刻齒頰留香。不知道這一次倉促離開之后，還會不會有機會再吃到這樣的美味。

就這樣胡思亂想中，一家人到達了上海。

出來車站，不知道為什么，連燦看到的上海是一片昏黃的顏色，什么都看不清，讓人覺得隨時都會迷失。

連燦的叔叔來接這一家人，他見到連燦的父親，只說了一句：“我已經安排好了。”然后將一家人安排上一輛黃包車。

黃包車將安頓在叔叔一間簡陋的平房。

母親將帶來的衣服拿在手里，四周看，想找個柜子。

連燦這才仔細看到這間屋子的樣貌。屋子也就十來平，只有一扇窗戶，一眼能到全景。屋內只有一張桌子幾條板凳，一大一小兩張床。抬頭看，屋頂還有一些破碎的瓦片露出一條條天空。這就是他們在上海的家了。

母親將衣服放在了桌子上，嘆了一口氣。

連燦想起了剛離開的那個家，家里是四出四進的大宅帶院子，雇傭廚師和兩名傭人。母親平時只要呼喚一聲，立刻就有人將一切安排妥當。

然而此時，他們連放衣服的柜子都沒有。

叔叔放下了數元錢，叮囑了幾句，就走了。

幾乎沒有停頓，父親第二天就有了工作——是一名普通職員。也是叔叔安排的。最讓人欣慰的連燦還會繼續上學，他被安排到附近的一所學校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