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永久載體最暫時
- 別想擺脫書:艾柯、卡里埃爾對話錄
- (法)卡里埃爾 (意)艾柯 (法)托納克
- 10098字
- 2020-03-16 14:16:19
想想2006年7月紐約那次電力大故障吧。假設(shè)范圍擴大,時間延長。沒有電,一切都會消失,無可彌補。反過來,當(dāng)人類的一切視聽遺產(chǎn)都消失了,我們還可以在白天讀書,在夜里點根蠟燭繼續(xù)。20世紀讓圖像自己動起來,有自己的歷史,并帶有錄音——只不過,我們的載體依然極不可靠。
托納克 我們對書的持久性提問——我們這個時代的文化似乎選擇了別的也許更有成效的工具。只是,如何看待那些本用于持久保存信息和個人記憶、如今卻已被我們拋棄的載體,比如軟盤、磁帶、光盤驅(qū)動器?
卡里埃爾 1985年,文化部長雅克·朗[1]要我創(chuàng)辦并領(lǐng)導(dǎo)一所新的電影電視學(xué)校,La Lémis[2]。我借此機會召集了雅克·伽喬[3]等一批出色的技術(shù)人才,并領(lǐng)導(dǎo)這所學(xué)校十年之久,從1985年到1996年。十年間,我自然需要了解這個領(lǐng)域里的一切新鮮事物。
我們當(dāng)時必須解決一個真正的難題,說來很簡單,就是放電影給學(xué)生看。由于研究和分析的需要,必須能夠隨時控制一部電影的播放,快退、暫停、快進圖像。傳統(tǒng)的拷貝做不到。當(dāng)時我們有錄像帶,但損壞很快。用三四年就壞了。同一時期,巴黎錄像館[4]成立,目的是保存所有與首都有關(guān)的攝影和錄像資料。當(dāng)時給圖像存檔有兩種選擇,電子錄像帶和光盤,我們稱之為“永久載體”。巴黎錄像館選擇電子錄像帶,并在這個方向加以開發(fā)。別的地方則試驗了軟盤,那些發(fā)起者們竭力贊美它的好處。兩三年后,加利福尼亞出產(chǎn)了光盤驅(qū)動器(CD-Rom)。我們終于找到了解決辦法。許多地方先后進行了奇妙的演示。我還記得第一次看光盤播映,內(nèi)容與埃及有關(guān)。我們驚詫萬分,全然被征服。所有人都為這次革新而傾倒不已,它似乎解決了我們這些圖像和檔案專業(yè)人員長期以來遇到的所有難題。然而,制造這些奇跡般產(chǎn)品的美國工廠在七年前就關(guān)門了。
不過,移動電話和iPods等產(chǎn)品有能力不斷拓展其成就。據(jù)說日本人已經(jīng)用它們來創(chuàng)作和發(fā)表小說。網(wǎng)絡(luò)變得可以移動,能夠穿越空間。不久的將來還會有個人視頻點播技術(shù)(Video On Demand)、可折疊屏幕和諸多其他的奇跡。誰知道呢?
我似乎在講述一個漫長的過程,仿佛持續(xù)了好幾個世紀。但這至多只有二十年。人們遺忘得很快。也許還會越來越快。我們說的無疑是一些平常的思考,但平常的東西是必備的行李。至少對于開始一次旅行是必備的。
艾柯 就在幾年前,米尼[5]的《拉丁文教會圣師著作全集》(共二百二十一卷?。╅_始有光盤出售,我記得當(dāng)時價格是五萬美金。這樣的價格只有大圖書館才買得起,窮學(xué)者們可不行(雖然中世紀文明研究者們當(dāng)時都在快樂地拿磁盤盜刻)。如今只需簡單的訂閱,我們就可以在線查閱《教會圣師著作全集》。狄德羅的《百科全書》也一樣,從前有羅貝爾版的光盤出售,如今我可以免費在網(wǎng)上找到。
卡里埃爾 DVD問世時,我們以為總算擁有了保存和共享圖像的理想措施。在此之前,我一直沒有建立個人的電影資料庫。有了DVD,我以為自己終于擁有了“永久載體”。但完全不是這樣。現(xiàn)在又出現(xiàn)了極小的磁盤,可以像存電子書那樣存入大量電影,但必須同時購買新的瀏覽器。那些美好的老DVD也不得不丟開,除非我們同時留下老式的播放器。
話說回來,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一種趨向:收藏技術(shù)竭力淘汰的東西。我有個比利時朋友是電影編劇,他在地下室放了十八臺電腦,就為了可以看從前的影片!所有這一切都說明,沒有什么比永久性載體更曇花一現(xiàn)。這些關(guān)于當(dāng)代載體的慣性思考幾乎都是老生常談,卻讓我們這兩個印刷初期珍本的愛好者會心一笑,不是嗎?我專門為你從書架上找出這本15世紀末在巴黎印刷的拉丁文小書。看,在這本印刷術(shù)發(fā)明初期的書里,最后一頁用法文寫道:“這部羅馬風(fēng)俗著作由巴黎新圣母街的書商讓·波瓦特萬于公元1498年9月印制?!逼渲衭sage采用舊拼法usaige,日期寫法[6]如今也廢棄了,但我們還是可以輕松地辨讀出來。我們還能讀一本五個世紀以前印刷的書,卻無法看一張只不過數(shù)年以前的電子錄像帶或老光盤。除非把舊電腦都留在地下室。
托納克 必須強調(diào),由于這些新載體的過時在不斷加速,我們被迫重新調(diào)整我們工作、存儲乃至思考的方式……
艾柯 這種加速造成記憶的刪除。這無疑是人類文明面臨的一個最棘手的問題。一方面,我們發(fā)明了各種保存記憶的工具,各種記錄設(shè)備、各種傳遞知識的方法——當(dāng)然,與過去時代相比這是極大的改善,那時人類只能借助記憶術(shù),也就是記憶的技藝,因為他們需要的知識不可能像今天這樣隨手可得,人們唯有依靠自己的記憶。另一方面,撇開這些工具實際已帶來問題的易損壞特點,我們還必須承認,在我們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文化產(chǎn)品面前,我們并非總是公道。舉個例子,漫畫杰作的原稿由于極其罕見,如今昂貴到可怕的地步(阿列克謝·羅曼德[7]的一張原稿就價值連城)。那么為什么原稿如此罕見呢?原因很簡單,當(dāng)初刊登這些漫畫的報紙一制好版就扔掉原稿。
托納克 在發(fā)明書籍或磁盤等人工記憶以前,人們所使用的記憶術(shù)是怎樣的呢?
卡里埃爾 亞歷山大大帝有一次面臨后果難以估量的重大決策。有人告訴他,有個女人能準確地預(yù)言未來。他把她叫來,讓她傳授這門技藝。她說要點一堆大火,在升起的煙中(就像在一本書里)辨讀未來。但她提醒這位征服者,他在觀察煙時,千萬不能去想鱷魚的左眼。萬不得已他可以去想右眼,但絕對不能想左眼。
于是,亞歷山大大帝放棄預(yù)知未來。為什么?因為,當(dāng)有人不讓你想某樣?xùn)|西,你就只能想它了。禁忌成就義務(wù)。我們不能不去想那只鱷魚的左眼。那只占據(jù)你的記憶、你的精神的動物的眼。
有時候,記憶和無法遺忘也是問題(正如對亞歷山大大帝那樣),甚至是悲劇。有些人天生有能力依靠簡單的記憶術(shù)秘訣記住一切,他們被稱為記憶術(shù)專家。俄羅斯心理學(xué)家亞歷山大·魯利亞[8]做過這方面的研究。彼得·布魯克[9]曾以他的一部著作為題材創(chuàng)作了《我是一個現(xiàn)象》。你向一個記憶術(shù)專家講點什么,他是不可能忘記的。他就像一架完美而瘋狂的機器,毫無分辨地記住一切。在這種情形下,這是缺陷,而不是優(yōu)點。
艾柯 記憶術(shù)通常采取的方法,是利用某個城市或?qū)m殿的圖像,并讓其中每一部分、每個地方與需要記憶的對象關(guān)聯(lián)。西塞羅在《論演說》中講過一個傳說:西蒙尼得斯[10]去參加一場希臘顯貴的夜宴,就在他離開大廳時,房子突然倒塌,壓死所有賓客。有人找西蒙尼得斯辨認尸體。他做到了,成功地回憶起每個圍坐在餐桌邊的賓客的位置。
因此,記憶術(shù)就是把空間表象與對象或概念聯(lián)系起來,使兩者連為一體。在你的例子里,亞歷山大大帝正因為把鱷魚的左眼與他要觀察的煙聯(lián)系起來,才無法自由地行動。記憶術(shù)在中世紀還存在。不過,自從發(fā)明了印刷術(shù),我們有理由認為,這些記憶術(shù)的運用在漸漸滅絕。然而,我們這個年代卻出版了有關(guān)記憶術(shù)的最漂亮的書籍!
卡里埃爾 你講到漫畫杰作的原稿在發(fā)表之后被扔掉。電影也是一樣。有多少電影就這樣消失呵!直到20世紀二三十年代,電影才在歐洲成為“第七藝術(shù)”。自那以后,電影作品才作為藝術(shù)史的一部分得到保存。為此才產(chǎn)生了最初的電影資料館,最早在蘇俄,然后是法國。在美國,電影不是藝術(shù),至今依然是一種可以循環(huán)使用的產(chǎn)品。必須不斷重拍《佐羅》、《諾斯法拉圖》[11]、《人猿泰山》,不斷處理老套路、老庫存。老版電影還有可能與新版競爭,尤其是那些品質(zhì)好的老版。美國電影資料館直到七十年代才成立!那真是一場漫長而艱難的斗爭,僅僅為了獲得補助,為了讓美國人對他們自己的電影史發(fā)生興趣。世界上第一所電影學(xué)校同樣成立于蘇聯(lián)。為此我們應(yīng)該感謝愛森斯坦[12]。他認為必須建立電影學(xué)校,并且水平要等同于最好的繪畫學(xué)?;蚪ㄖW(xué)校。
艾柯 在意大利,像加布里埃爾·鄧南遮[13]這樣的大詩人在20世紀初就在為電影寫作。他參與創(chuàng)作了喬瓦尼·帕斯特洛納的《卡比利亞》[14]的劇本。在美國不會把這當(dāng)一回事。
卡里埃爾 更不用說電視。保存電視檔案一開始顯得荒謬。直到國家視聽研究所[15]成立,專門用來保存各種視聽檔案,才根本改變了這種成見。
艾柯 1954年,我在電視臺工作。我還記得,當(dāng)時全是直播,沒有磁帶錄制。當(dāng)時有種東西,人稱“轉(zhuǎn)錄機”(Transcriber),后來才發(fā)現(xiàn)英語電視里并不存在這個詞。其實就是簡單用一臺攝像機拍下屏幕上播放的內(nèi)容。不過,這種辦法既枯燥又昂貴無比,人們必須做出選擇。很多東西就這么消失了。
卡里埃爾 在這方面,我可以給你舉個好例子。這簡直就是“電視初期珍品”。1951或1952年,彼得·布魯克為美國電視臺執(zhí)導(dǎo)《李爾王》,奧森·威爾斯主演。這輯節(jié)目就這么播放,沒有錄制,什么都沒保存。但布魯克的《李爾王》最終還是留下了拍錄版。原來,有人在播放過程中拍下了電視屏幕里的影像。這份資料如今成為紐約電視博物館最珍貴的館藏品。這從許多方面讓我想到書的歷史。
艾柯 確實如此。藏書的觀念由來已久。書沒有電影這種遭遇。人類起初膜拜寫過字的紙張,后來膜拜書籍,這和書寫一樣古遠。古羅馬人早就想擁有卷軸加以收藏。我們丟失書籍是出于別的原因,比如宗教審查,比如圖書館總是最先遭受火災(zāi),就像教堂一樣,因為兩者都是木頭建筑。在中世紀,一座教堂或一個圖書館被火燒了,那就仿佛在一部描繪太平洋戰(zhàn)爭的電影里看見飛機墜毀,再平常不過。《玫瑰之名》里的圖書館消失在火中,在當(dāng)時絕不是異乎尋常的事件。
不過,書籍被燒的原因,同時也是促使人們著手妥善保管和收藏書籍的原因。修道院制度由此產(chǎn)生。很有可能,異邦人屢次入侵羅馬,總在離開之前放火燒整個城市,于是人們考慮找個安全的處所存放書籍。還有什么比修道院更安全呢?火災(zāi)的沉重記憶讓人們開始把一些書存放到避開這種威脅的地方。然而與此同時,在選擇挽救這些書而不是那些書時,人們自然而然地開始了過濾。
卡里埃爾 人類膜拜稀有電影才剛剛開始。未來還會有劇本收藏者。從前,電影拍完以后,劇本就被扔掉,和你剛才說到的漫畫一樣。但自從四十年代起,有些人開始考慮劇本在電影拍完之后是否還具有一定的價值。至少是商業(yè)價值。
艾柯 我們現(xiàn)在知道,有人開始膜拜某些著名電影的劇本,比如《卡薩布蘭卡》。
卡里埃爾 當(dāng)然,尤其當(dāng)劇本上還有導(dǎo)演的手寫筆記。我曾帶著近乎膜拜的心情看過弗里茨·朗[16]的劇本,上面有他本人的批注,那可真是收藏家的珍本。我還看過別的一些由電影迷細心裝訂成冊的劇本。我想再談?wù)剟偛盘岬降囊粋€問題。今天我們?nèi)绾谓€人的電影資料庫,應(yīng)該選擇哪種載體?我們不可能在家里收藏傳統(tǒng)的銀膠片拷貝,那需要一間放映室,一個專用的觀影廳和大量儲藏空間。錄像帶會掉色,清晰度會下降,很快就模糊了。CD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DVD也不會長久。何況剛才也說過,將來我們不一定有足夠的能源去運行所有這些機器。想想2006年7月紐約那次電力大故障吧。假設(shè)范圍擴大,時間延長。沒有電,一切都會消失,無可彌補。反過來,當(dāng)人類的一切視聽遺產(chǎn)都消失了,我們還可以在白天讀書,在夜里點根蠟燭繼續(xù)。20世紀讓圖像自己動起來,有自己的歷史,并帶有錄音——只不過,我們的載體依然極不可靠。多么奇怪:我們的過去沒有聲音。當(dāng)然,我們大可以想象鳥兒的歌唱、小溪的流水聲一如既往……
艾柯 但人類的聲音卻非如此。我們在博物館里發(fā)現(xiàn),我們祖先的床很小:從前的人個頭相對較小。這就必然意味著從前的人嗓音也相對較小。我每次聽卡魯索[17]的老唱片時總在想,他與當(dāng)代幾大男高音的聲音差別,究竟僅僅出于錄音和唱片的技術(shù)質(zhì)量問題,還是20世紀初的人聲確實有別于我們今天。在卡魯索與帕瓦羅蒂的聲音之間,有著幾十年不斷提高的蛋白質(zhì)攝入量和醫(yī)學(xué)發(fā)展。20世紀初移民美國的意大利人平均身高大約是一米六,如今他們的后代已是一米八。
卡里埃爾 我在電影學(xué)校教課時,有一次讓學(xué)生練習(xí)重建某些聲音,某種從前的音響氛圍。我要求他們以布瓦洛[18]的諷刺詩《巴黎的困惑》為底本做原聲配樂。我提醒他們:街面由木頭砌成,馬車輪子是鐵做的,所有的房子都比較低矮,等等。
那首詩是這么開篇的:“誰在震天哀號呵,上帝?”在17世紀的巴黎夜晚,哀號聲會是什么樣的?這種借助聲音沉浸在過去的經(jīng)驗,還是挺令人著迷的,雖然也困難重重。我們?nèi)绾稳プC實呢?
無論如何,20世紀的視聽記憶若真的在一場電力大故障中消失,我們還總是有書。我們還總是有辦法教孩子們閱讀。我們知道,文化的沉淪或記憶的喪失是一種古老的想法。無疑和書寫一樣古老。我再舉個例子,與伊朗的歷史有關(guān)。我們知道,波斯文明的發(fā)源地之一在今天的阿富汗。11、12世紀起蒙古人進犯——蒙古人是一路燒殺搶空的,巴爾赫的知識分子和藝術(shù)家們帶著最珍貴的手抄件開始流亡,其中就有未來的魯米[19]的父親。他們向西行進,去了土耳其。魯米和許多伊朗流亡者一樣生活并老死在孔亞。有個傳說講道,某個流亡者一路歷盡艱辛,把隨身帶的珍本當(dāng)枕頭用。這些書如今可是價值不菲。我在德黑蘭某個收藏者家里看到一些帶彩繪的古代手抄本。那簡直就是奇跡!所以說,一切偉大文明都面臨同一個問題:如何對待一種受到威脅的文化?怎么挽救它?挽救什么?
艾柯 當(dāng)人們著手挽救他們的文明,當(dāng)人們還有時間妥善保存各種文化標記時,手稿、典籍、早期出版物和印刷書籍遠比雕塑或繪畫更容易保管。
卡里埃爾 然而,我們還是面臨一個難解的謎:古羅馬時代的卷軸幾乎全部佚失。古羅馬貴族們可都擁有上萬卷豐富藏書的圖書館。在梵蒂岡圖書館還能看到幾卷,但絕大部分沒有流傳下來?,F(xiàn)存最古老的福音書抄本殘篇也在4世紀。我還記得在梵蒂岡圖書館親眼目睹維吉爾[20]《農(nóng)事詩》的一個手抄本,年代為4至5世紀。真是壯觀呵!每頁上方都繪有插畫。但我有生以來還從未見過一卷完整的卷軸。在耶路撒冷的一個博物館里,我曾見到最古老的抄本,也就是死海古卷[21]。這些經(jīng)卷多虧了極其特殊的氣候條件才得以保存下來。埃及莎草抄本也是如此,我想那也是最古老的書卷之一。
托納克 你提到作為經(jīng)卷載體的莎草紙。我們也許還應(yīng)該談?wù)勀切└爬系妮d體,它們也以這樣那樣的方式進入書的歷史……
卡里埃爾 當(dāng)然。書寫載體多種多樣,石碑、長板、錦帛,等等。書寫本身也多種多樣。然而,我們感興趣的不僅是載體,更是這些殘章斷篇所傳達的信息,從某個我們幾乎無法想象的古代流傳而來。我想讓你們看一幅圖片,就在我今天早上剛收到的拍賣品目錄里。這是佛陀的一個足印。[22]讓我們想象,佛陀在行走。他在傳奇中前行。這里面的一個有形征象,就是他在足底留下印記。毫無疑問,這是最根本的印記。佛陀行走時,在地上印下這些標記,仿佛他的每個足印都是一次刻寫。
艾柯 這簡直就是好萊塢大道中國劇院前的手腳印,[23]在更早的年代!
卡里埃爾 可以這么說。佛陀一邊前行,一邊說法。只需領(lǐng)悟他的足印。這個印記當(dāng)然不是普通的印記。它包含全部佛法,也就是一百零八條佛理,代表一切有生命與無生命的世界,是佛陀的圣道所在。
與此同時,我們還看到了浮屠塔、小寺廟、法輪,以及動物、樹木、水、光、蛇神那伽和祭品。所有這一切全包含在佛陀足下的一個印記里。這是印刷之前的印刷。一次具有標志意義的印刷。
托納克 有多少印記,就有多少啟示要門徒們用心領(lǐng)悟。我們怎能不把書寫的起源與圣書的形成相關(guān)聯(lián)呢?各種重大的信仰運動,恰恰以這些依據(jù)我們無從了解的邏輯所建構(gòu)而起的文獻為基礎(chǔ)。但這究竟是什么基礎(chǔ)?佛陀的足印或“四”福音書,究竟有什么價值?為什么是四部福音書?又為什么是這四部?
卡里埃爾 為什么是四部福音書,雖然實際上存在著很多部?甚至在主教會議上集體選定四部福音書之后,還有別的福音書不斷被找到。直到20世紀,我們才發(fā)現(xiàn)還有一部多馬福音[24],比馬太、馬可、路加和約翰福音還古老,內(nèi)中全是耶穌說過的話。
今天的大多數(shù)專家都認為存在一部原始福音書,即Q福音書——也就是“福音來源”,Q取自德文單詞Quelle——從路加、馬太和約翰三部福音書的平行經(jīng)文出發(fā),有可能還原這部經(jīng)書。原始福音書已完全佚失。但有些專家推測出它的存在,正在著手加以還原。
那么,什么是圣書?一陣迷霧,一個謎?佛教在這一方面略有不同。佛陀同樣沒有文字著述。然而,和耶穌不同的是,他在遠遠漫長得多的時光里說法。耶穌傳道的時間至多兩三年。佛陀雖無撰文,卻至少說法三十五年。佛陀滅后,阿難[25]與眾徒傳誦佛的言語?!恫_奈布道》[26]是佛陀釋迦牟尼首次說法的經(jīng)文,包含著名的“四圣諦”[27],為佛教徒們熟記在心,用心抄錄,也是各個佛教派別的要義基礎(chǔ)。四圣諦抄錄下來,僅只一頁紙。佛教始于這一頁紙。從阿難的傳誦起,才誕生了千百萬的經(jīng)書。
托納克 一頁得到保存的紙。也許因為,別的紙頁都已佚失。誰能知道呢?信仰賦予這一頁紙超凡的意義。不過,佛陀的真實教誨也許就寄托在這些足印里,在如今消失或褪色的文獻里?
卡里埃爾 也許我們可以把自己放在一個經(jīng)典的戲劇性情境里:整個世界受到威脅,我們必須挽救某些文明產(chǎn)物加以妥善保存。比如,因為一場氣候大災(zāi)難,人類文明遭遇滅絕的危險。必須趕快行動。我們不可能保護一切,帶走一切。那么該如何選擇?用什么載體?
艾柯 我們已經(jīng)談到,現(xiàn)代的載體形式很快就會過時。為什么要冒險跟這些有可能變成空白、無法辨認的東西糾纏不休呢?我們剛才科學(xué)地證明了,書優(yōu)越于文化產(chǎn)業(yè)近年來投入市場的任何產(chǎn)品。因此,倘若我必須挽救某些方便攜帶又能有效抵御時間侵害的東西,那么我選擇書。
卡里埃爾 我們比較了或多或少適應(yīng)忙碌生活的現(xiàn)代科技與從前書籍的制造和傳播模式。我想舉個例子,它證明書籍也有可能極其貼近歷史運動,與時俱進。為了寫《巴黎的夜》,雷斯蒂夫·德·拉·布雷東[28]在首都四處漫步,再記下他的見聞。但他真的是巴黎的見證人嗎?評論家們對此頗有異議。雷斯蒂夫是個沉溺于幻想的人,他可以很容易地想象一個世界,再把這個世界當(dāng)作真實加以描繪。比如,每回和一個妓女發(fā)生性關(guān)系,他都會發(fā)現(xiàn),對方原來是自己的某個女兒。
《巴黎的夜》最后兩卷寫于大革命時期。雷斯蒂夫夜里寫下他的故事,清晨在地下室里排版和印刷。由于在那個混亂的年代無法找到紙張,他就在散步的時候撿各種海報、傳單,用滾水煮開,制成劣質(zhì)的紙漿。最后兩卷的紙質(zhì)與前面幾卷完全不能比。他的作品還有一個特點,采用縮寫,因為他時間不夠。比如,他用Rev.表示Revolution(法國大革命)。這令人驚奇。書籍本身講述了一個人的匆忙,他竭力記錄下每個事件,保持和歷史平行的速度。倘若書里描繪的事件不真實,那雷斯蒂夫就是一個天才的騙子。比如,他看到一個人,綽號“摸人”。此人很不起眼地走在圍觀斷頭臺的人群中。每次一有人頭落地,他就伸手去摸女人的屁股。
最早描寫男同性戀的就是雷斯蒂夫,大革命時期還把這些人叫做“娘娘腔”。我想起了米洛斯·福爾曼[29]的一個發(fā)人深思的經(jīng)典片段。有個死囚被車帶到斷頭臺。他的小狗跟著他。在上刑前,他轉(zhuǎn)向圍觀的人群,問是否有人愿意照顧他的狗。他說,那小家伙非常討人喜歡。他把它抱在懷里,想把它送出去。人群朝他辱罵不休??词夭荒蜔┝?,從死囚的手里拽走那條狗。死囚立刻被處決。狗呻吟著在人頭筐里添主人的血??词乇患づ?,用刺刀刺死了狗。這時,眾人群起抗議:“劊子手!你們不羞愧嗎?這條倒霉的狗對你們做了什么嗎?”
我有點離題了。但在我看來,雷斯蒂夫的艱巨工作獨一無二——他創(chuàng)作了一部報道文學(xué),一部“直播”的書。讓我們回到剛才的問題:當(dāng)不幸來臨時,我們要挽救哪些書?當(dāng)家里起火時,你首先會搶救哪些著作?
艾柯 在講了這么多書之后,我要說,我會先救出那個250G容量的移動硬盤,里面存有我三十多年來的寫作文檔。在此之后,如果還有可能,我會搶救一些古籍,不一定是最昂貴的,但卻是我最喜歡的。但問題在于:如何選擇?這里面有許多都是我珍愛的書。我不希望到那時猶疑不決,考慮太多。我也許會拿布雷登巴赫[30]1490年版的《圣地游記》,里面有好些出自彼得·德拉克[31]之手的折頁木刻畫,極為壯觀。
卡里埃爾 我會拿阿爾弗雷德·雅里[32]的手稿、安德烈·布勒東[33]的手稿和劉易斯·卡羅爾[34]的一本書,內(nèi)中附有他本人的信。奧克塔維奧·帕斯[35]有過慘痛的遭遇。他的書房被燒了。一大慘??!你可以想象奧克塔維奧·帕斯的書房里都有些什么!超現(xiàn)實主義者們從世界各地寄來的親筆題詞的著作。在他生命的最后兩年里,這是莫大的痛苦。
如果就電影問我同樣的問題,我可不知如何回答。為什么?原因很簡單,前面已說過,許多電影都沒了。甚至我自己參與的一些電影也無可挽回地消失了。一旦膠片丟失,電影就不復(fù)存在。有時候,膠片也許還在某個地方,但要把它找出來太費勁,重新拷貝一份也極其昂貴。
在我看來,圖像世界,尤其是電影,再好不過地說明了科技飛速發(fā)展所帶來的問題。我們出生在這樣一個世紀,人類有史以來第一次發(fā)明了各種新的語言。我們的對話若是在一百二十年以前進行,那么我們將只能談戲劇和書籍。收音機、電影、錄音、電視、電腦繪圖和連環(huán)漫畫等在當(dāng)時并不存在。然而,每次新的科技產(chǎn)生,必會力證自己超越以往所有發(fā)明與生俱來的規(guī)則和限制。新科技期待自己睥睨一切,獨一無二。好像它會自動帶給新用戶一種天然的能力,無需他們學(xué)習(xí)如何使用,隨時就可以上手似的,好像那種天分是本來就有的,好像它隨時準備著肅清以往的科技,把那些膽敢拒絕它的人變成過時的文盲。
我一生都見證著這樣的勒索。實際情況恰恰相反。任何新科技的新語言,都需要漫長的接納過程,我們的腦子越是被前一種科技語言格式化,這個過程也就越是漫長。1903-1905年間出現(xiàn)了一種新的必須認知的電影語言,許多小說家以為可以從小說創(chuàng)作直接轉(zhuǎn)入電影編劇。他們錯了。他們不知道,這兩種寫作對象——小說和劇本——事實上運用著兩種迥異的寫作方式。
科技絕不是一種便利。它是一種強求。還有什么比為電臺改編一場戲更復(fù)雜呢!
注釋:
[1]雅克·朗(Jack Lang,1939-),法國政治家,曾任法國文化部長和教育部長。
[2]La Lémis,法國高等國家影像與聲音職業(yè)學(xué)院的簡稱,1986年從創(chuàng)立于1926年的電影學(xué)校IDHEC改組而成,是一所享有世界聲譽的公立高等電影教育機構(gòu)。
[3]雅克·伽喬(Jack Gajos),法國攝影師,電影制片人。
[4]巴黎錄像館(Vidéothèque de Paris),創(chuàng)立于1988年。
[5]米尼(Jacques Paul Migne,1800-1875),法國牧師,出版眾多神學(xué)作品、百科全書和教會圣師著作,多為原文、譯文雙語形式。他出版的書籍價格便宜,傳播廣泛?!独∥慕虝熤魅罚≒atrologia Latina)在1844-1855年間問世。
[6]指原文“1498年”的寫法:l'an mille quatre cent quatre-vingt-dix-huit。
[7]阿列克謝·羅曼德(Alex Raymond,1909-1956),美國漫畫家,他的《飛俠哥頓》(Flash Gordon)是公認的漫畫經(jīng)典。
[8]亞歷山大·魯利亞(Alexandre Luria,1902-1977),前蘇聯(lián)心理學(xué)家。
[9]彼得·布魯克(Peter Brook,1925-),英國戲劇和電影導(dǎo)演,1970年代后常居法國。
[10]西蒙尼得斯(Simonides,555 BC-466 BC),古希臘詩人。
[11]《諾斯法拉圖》(Nosferatu,eine Symphonie des Grauens),德國電影,1922年由茂瑙(F.W. Murnau,1888-1931)執(zhí)導(dǎo)。諾斯法拉圖是電影史上的第一個吸血鬼形象,這個題材一再得到重拍。
[12]愛森斯坦(Sergei Mikhailovich Eisenstein,1898-1948),前蘇聯(lián)導(dǎo)演、電影理論家,他是蒙太奇理論的奠基人之一,代表作有《戰(zhàn)艦波將金號》(1925)等。
[13]加布里埃爾·鄧南遮(Gabriele d'Annunzio,1863-1938),意大利詩人、記者、小說家和戲劇家。
[14]《卡比利亞》(Cabiria,1914),意大利早期史詩影片。
[15]國家視聽研究所(Institut national de l'audiovisuel),簡稱INA。
[16]弗里茨·朗(Fritz Lang,1890-1976),德國電影早期代表人物。
[17]卡魯索(Enrico Caruso,1873-1921),意大利男高音歌唱家。
[18]布瓦洛(Nicolas Boileau,1636-1711),法國詩人?!栋屠璧睦Щ蟆罚↙es Embarras de Paris)是他的詩集Satires et Epitres(1664)的第六首。
[19]魯米(Mevlana Celaleddin Mehmed Rumi,1207-1273),伊斯蘭教蘇菲派靈知詩人,生活在13世紀的波斯,以波斯文、阿拉伯文和古希臘文寫作。他在今土耳其境內(nèi)的孔亞去世。
[20]維吉爾(Virgile,70 BC-19 BC),拉丁語詩人,著有《埃涅阿斯紀》等。
[21]死海古卷,現(xiàn)存最古老的希伯來圣經(jīng)抄本,含除《以斯帖記》外的舊約全部內(nèi)容和一些次經(jīng)、偽經(jīng),主要抄寫在羊皮紙和莎草紙上。1947年在死海附近發(fā)現(xiàn),故稱“死海古卷”。
[22]佛祖足底有“萬字符”和法輪、三寶,乃至法螺貝、寶傘、妙蓮、寶瓶、雙魚、吉祥結(jié)等佛教象征圖案。佛足足印為佛教信徒膜拜的圣物,相傳佛祖曾對弟子說:“見到足印,如同見我。”
[23]在好萊塢大道中國劇院門前的地上,布滿了不同時期不同風(fēng)格的著名影星的手印和腳印。
[24]多馬福音(Evangile selon Thomas),1945年在埃及發(fā)現(xiàn)的手抄本,全卷只記錄耶穌的言論,而不像四福音書那樣提及耶穌的傳道過程和受難復(fù)活的經(jīng)歷。多馬福音的發(fā)現(xiàn)間接支持了“原始福音書”(又稱“同觀語錄源”)的說法,一般認為是20世紀圣經(jīng)學(xué)上的一大發(fā)現(xiàn)。
[25]阿難(Ananda),釋迦牟尼的十大弟子之一。阿難又被稱作“多聞第一”,他伴隨佛陀講經(jīng)說法,謹記佛的一言一語,在佛陀滅后王舍城第一次圣典結(jié)集會上,他背誦出了很多佛陀以往的說法。
[26]波羅奈(Benares)是印度迦尸國的都城,即今日的瓦拉納西(Varanasi)。相傳釋迦牟尼悟道成佛后,在該城西北的鹿野苑第一次說法收徒。
[27]四圣諦,含苦諦、集諦、滅諦、道諦,是佛教的根本要義。
[28]雷斯蒂夫·德·拉·布雷東(Rétif de la Bretonne,1734-1806),法國作家,代表作有《尼古拉先生》、《巴黎的夜》等。
[29]米洛斯·福爾曼(Milo? Forman,1932-),捷克電影導(dǎo)演,代表作有《飛越瘋?cè)嗽骸返取?
[30]布雷登巴赫(Bernhard von Breydenbach,1440-1497),德國作家,1483年到耶路撒冷朝圣,1486年出版了用拉丁文寫作、帶彩繪插畫的《圣地游記》(Peregrinatio in Terram Sanctam)。
[31]彼得·德拉克(Peter Drach),15世紀德國畫家。他在1490-1495年出版的畫冊含有三百一十三幅木刻畫。
[32]阿爾弗雷德·雅里(Alfred Jarry,1873-1907),法國作家,現(xiàn)代戲劇怪才,代表作《愚比王》(Ubu Roi)。在下文中,艾柯還將提到愚比王,并借用他的“臟話”。
[33]安德烈·布勒東(André Breton,1896-1966),法國作家、詩人,超現(xiàn)實主義運動創(chuàng)始人。
[34]劉易斯·卡羅爾(Lewis Caroll,1832-1898),英國作家、數(shù)學(xué)家、邏輯學(xué)家,著有《愛麗絲夢游仙境》等。
[35]奧克塔維奧·帕斯(Octavio Paz,1914-1998),墨西哥作家、詩人,1990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