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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頌歌-1
大概是皖南地區的某個鄉鎮,九月末的溫度仍舊偏高,水泥鋪就的馬路遙遙的望不到頭,像是被兩側切成四方格子的田地牢牢的困在大地上。野菊花沿著道路鋪展開,擠滿了裸露在外的每一寸土,搖搖晃晃的頂著幾瓣橘子皮。
不遠處還有幾個塑料瓶,大搖大擺的擠在野花堆里,絲毫不怵。每到放學時間,這條連接著學校和居民區的路就會出現各式各樣的糖果袋和汽水瓶,在一群群孩子的奔跑喧囂下奔向自己的歸宿。
新世紀才來不久,大家的生活水平卻有了突破性的發展。
放學的孩子們散去后,馬路盡頭,走來一個拖著麻袋的年輕男人,他行動的很慢,在馬路兩側挑挑揀揀的選擇塑料瓶,然后扔進他寶貴的麻袋里,時不時還會就地坐下,歪著頭看天,看地,扯下幾朵脆弱的野菊花,哼著不知道哪來的小調。
這么一個流浪漢,拖著他的麻袋整日亂晃,早有因為退休而閑來無事的大爺大媽們對他產生了不滿,但是大家都是場面人,沒有人對他發難,日子雖然過的有些隔應,但也還算平靜的過去了。
男人今天顯然較以往勤快些了,漸漸的要從路的盡頭走向另一邊的盡頭,慢悠悠的模糊在了天邊。最西邊是整個鎮上唯一的公立幼兒園,此時也正趕著放學,黃澄澄的大巴車晃悠悠的停在門口,二十來個小朋友排著隊等著上車,嘰嘰呱呱的又蹦又跳。巴掌大的腦袋上帶著遮陽帽,帽子上別著手工課用彈簧做的小發夾,在這晴朗的初秋傍晚使勁可愛。
大巴車行駛在水泥路面上,不算顛簸但每個孩子都系上了安全帶,圓臉的老師彎著腰,拍著手,笑著帶著大家唱歌。歡樂的兒歌沿著馬路播散著無憂無慮的快樂,短暫的童年流走一寸便是一寸。
幼兒園時正是人嫌狗憎的年紀,這時候的孩子比起翻山的野猴也不遑多讓,饒是家長再怎么有一顆打扮孩子的心,也得按著老師的勸告老師的采買著深色耐操的衣服。只有這么一個小姑娘,每日干凈的來干凈的去,不爬樹不玩泥巴,整日跟看傻子一樣圍觀別的孩子打架。雖然,看起來還是個正常孩子。
傍晚不算燥熱的風從窗戶吹進,小姑娘睜著撲朔閃亮的大眼睛看向窗外,沉靜的專注的,像是在尋找什么,亦或是在等待什么。
她眉眼不算深邃,面部輪廓是亞洲人普遍的柔和,也或許是她還年紀太小,臉頰上飽滿的嬰兒肥淡化了臉部輪廓的鋒利,小小一團坐在那里,與環境融為一體。
衛周又聽到了那個聲音,像海里潛游的白鯨在嘶鳴,又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的撕裂風聲,連綿不休的在她的腦海里沖撞。可她卻只是端正的坐在窗邊,腦海里越發高昂到近乎尖叫的聲音仍在繼續,沒有流露出一絲異樣。
任人類社會的任何人來看,這樣強大的控制力對一個四歲的孩子來說都是近乎可怕的。
聲音不是與生俱來的,它出現在衛周一次意外的溺水后,在她從醫院的床上醒來后,第一個出現的不是嶄新的世界也不是父母的臉,而是陡然爆發在腦海里的尖銳噪音。
聲音不是無時無刻都在,它來的不頻繁,卻時不時的刺激幼兒孱弱的大腦。起初,它出現時衛周會驚慌的跑進父母的懷里,說自己腦袋里有怪物。在跑遍醫院無果后,父親摸著她的腦袋告訴她,那是海里的白鯨在和她說話,不要害怕。
年幼的小孩,被全世界的小孩只有她獨一無二而安慰著。
“周周,你要吃糖糖嗎?”扎著雙馬尾的小姑娘手心放著兩顆大白兔奶糖,像捧著寶貝似的湊過來想要分享。
“這個兔兔糖特別甜,我好喜歡······”小姑娘的聲音夾雜在尖銳聲中,像極遠處傳來的模糊聲音。
衛周稍微回神,目光聚焦在虛空中的某一點,她抬起眼。突然腦海里的風聲、嘶鳴聲戛然而止,像高速路上的急剎車,衛周的大腦短暫的陷入空白,失去焦點的視野里出現一個身影,極為短暫的寂靜里,這個身影成了能被感知的所有。
男人拖著麻袋,耳邊別著朵野菊花,似乎是聽到了那句糖糖,好奇的看向了這輛和他擦肩而過的幼兒園校車。
風從窗口灌進,吹散小姑娘柔軟的碎發,吹動彎曲的睫毛顫抖,吹亮她雙眼閃爍映著晚霞,晚霞下有他。
這一閃而過的瞬間,彼時才四歲的衛周沒有緣由的記憶深刻。
“周周,吃糖嗎?”小姑娘等不及,又問了一遍,衛周點了點頭。
她很少吃糖,也不像別的小孩那樣對糖果有著近乎執念一般的渴望,可是當她吃著這顆糖時,被巨大的甜蜜和奶香包裹住時,恍然明白,糖是真的很甜吶。
第二天,黃色的校車搖搖晃晃的停在家門口時,衛周穿著奶黃色的小洋裙,書包里裝滿了大白兔奶糖。黃色的校車搖搖晃晃的在這條路上來回,奶糖的甜香彌漫了途經的每一寸土地。
這來來回回的時光里,她一直坐在窗邊,看著窗外,晃晃悠悠的送走童年。
2020年
大巴車停下時,車里的人紛紛吐了口氣,爭先恐后的往車門那側跑,迫不及待的樣子生怕車子再次關門。衛周坐在后排,屬實是暈車的重災區,她站起身面如菜色,跟隨著人流下車,四個多小時的環山車程,坐的人腦袋瓜子都在疼。
也不知道學校出于什么考慮,緊迫的高中生活里,一年才能有一次的春游被安排上了爬山。衛周按著太陽穴,耳邊班里的女孩子說著去年高二春游去了哪座島,引起一片噓聲。望著四面連綿不絕的山峰,想著這趟才剛起步的旅程,心下戚戚然。
車子停在山腳下,不算寬的水泥路旁長滿了矮胖的竹筍,走幾步路便能看見幾個當地人蹲守在路邊,腳下是堆放整齊的新鮮竹筍,樂呵呵的看著來往旅行的異鄉人。
衛周蹲在路邊緩了會,就著這山底下清新的空氣做了幾個深呼吸,就聽見大巴車旁帶隊老師拿著喇叭喊集合。
她站起身時有些眩暈,才想起來早上怕暈車一直沒吃早飯,從口袋里翻出顆大白兔吃了,慢悠悠的朝著集合地走。
“坐纜車的站左邊,爬山的站右邊,纜車每個人八十塊!”
胖胖的班主任發際線逐漸后退,站在大巴車旁拎著喇叭吶喊。衛周毫不猶豫的走向左邊。
最后的結果顯而易見,人多的一班纜車擠不下。纜車在衛周前面幾位時載滿,她只能等在平臺上遙遙目送纜車遠去。搭乘纜車的平臺建在崖邊,鋼筋架子支撐著延伸出去,能看見不遠處延綿向上的山路小道上徒步登山的人群。
她等的無聊,班里的同學靠在玻璃欄桿前笑的不停,手里拿著喇叭,放著“收舊手機,舊電視,舊手機換剪刀,舊手機換盆”。學校里零星幾個選擇爬山的同學身影出現在小道上,學校藍白的校服異常顯眼,稀稀拉拉呈一條直線向上攀爬。衛周趴在欄桿上,目光掠過山峰叢林,輕飄飄的四處游蕩。
像是遇到另一個磁極一樣,藍白校服里夾雜著的黑色身影是那樣的突兀,沒有絲毫的游移,她目光直直的落在那一個點上,瞳孔緊縮,腦海震動,霎那間,風不吹山林,人不言語,像是被撥進了另一片時空。
“衛周,走了,纜車來了!”
隨著纜車的停靠,圍觀的同窗好友們覺得到了最適合打招呼的時候了,歡呼聲揚起,穿過云層直直透傳到另一側的山路,驚詫起一片遠眺的目光。
還是那個黑色的身影,微弓著腰,雙手插兜低頭向前走,聽到歡呼聲,他似乎是愣了下,片刻后才抬頭朝著歡呼聲傳來的地方看了眼,沒有像別的路人一樣笑著議論兩句,他只是微微抬了頭,便迅速的重新低下頭,像是覺得沒意思極了。他帽沿壓的很低,看不清臉,只覺得高瘦。
衛周看的失神,直到被拉了一把。女同學將她拉進纜車,朝她看的方向看去,只看到幾個同學的身影,沒什么特別的。
“周周,怎么啦?你在看什么?”
衛周想著仿佛被釘在自己腦海里,泡了防腐劑一樣的人影,難受又憂慮。明明是很反常的事情,只看過一眼,怎么可能會記得這么清楚,十幾年過去,卻還是一眼就能認出來?她該警惕,可事實上她對那個人沒有絲毫的排斥。
“沒有什么,當初我要是選爬山就好了。”
女同學不能理解,但看著衛周皺起的眉頭和滿臉寫著的懺悔,也能看出衛周是有多么的后悔。她點點頭,想著辦法安慰她。
“沒事,下山再爬就好了。”
女同學滿臉的鼓勵和安慰,衛周看了她一眼,終于還是沉默點頭。
纜車很快就到達了山頂附近,終點處偌大平整的石塊鋪滿了整個斜側面。所有人都在向上攀爬,只有衛周,在猶豫了一會后,逆流站在步行上山的路口,不一會后,逆流奔跑著沖向下山的路。
心臟在撲通撲通的跳。山路并不好走,沿途的游客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好心想要勸告她換條路下山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這奔跑跳躍的身影甩在了身后,只留下那一句句好心勸告,留在山壁間傳蕩。
衛周偏執且堅強,勇敢卻不知死活,冷漠又易動容。
耳邊又開始響起炸雷風嘯聲,刺的頭疼,卻緩解了劇烈運動下身體的疲憊。衛周十來歲的時候,醫生終于在這算是奇葩的病上找到了些許規律,身體的激烈運動,心神的劇烈波動都會引起腦海中那不知出處的噪音。
她跑的很快,身體越疲憊,頭刺的越疼,腦袋越清醒,人越來勁。
衛周不知道她在跑什么?或許是想甩開自有意識起便如影隨形的孤獨感,甩開即便努力熱愛也依舊覺得自己與世界格格不入的不安。
她想問問那個人,他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