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到“寒香閣”的那一天，是個非常晴朗的日子。藍澄澄的天空如一汪碧玉，沒有一絲云彩，一切都顯得那么安靜祥和，只是偶爾傳來的烏鴉叫聲，不免讓人覺得晦氣。

這天，對我來說是個非常重要的日子，李公公說宮里會有畫師來“寒香閣”給我們畫像，我知道這是通向后宮的第一關，小時候聽過昭君得罪畫師最后不得不出塞和親的故事，我可不想有這樣的結局，所以早就準備好了獻給畫師的銀兩。

和我一起來的大約有好幾百人，所有的人都鴉雀無聲，保持異常的沉默。我和來自各地的秀女站在一起，黑壓壓一群人，端的是綠肥紅瘦，嫩臉修蛾，脂粉香撲鼻。本來我對自己的容貌頗有信心，但第一次和這么多天生麗質的少女站在一起，竟覺得自己不過是萬花叢中最不起眼的那一株小花，一下覺得失了顏色。

如今新皇登基不久，需一批徳貌兼備的女子充實后宮，我本不想進宮，無奈被李公公看上，便不得不進宮了。不過既然來了，我就做好了準備，好歹搏一搏，或許能給本家帶來功名富貴。

其實我家境還算不錯，雖不甚富貴，但爹娘經營一些生意買賣，日子過得還算殷實。爹爹常說，我們的女兒可是仙女下凡，一定要是人中之龍才配得上我女兒；娘也說像我女兒這般容貌，更不肖說人品才學一定要給我挑最好的郎君。

我心里知道買賣人家在社會上地位不高，哪有家世顯赫的人家愿意聘娶我這樣出生的女子，爹娘這么說，我也只當他們說笑罷了，將來嫁個有情郎平安一生就算不錯了。

沒曾想有一日我卻要面對真正的人中之龍，成為他許多妃子中的一個，分別那天，娘抱著我哭了很久，說要早知道這樣還不如隨便找個人把我嫁了，一如宮門深似海，說不定今生再無相見機會，哪會有人家真的忍心送孩子去那么個不見天日的地方。

我笑著安慰爹娘，如今我要嫁的可是真龍天子，該為女兒高興才是，心里卻為自己的命運擔憂，為自己即將面對的宮廷斗爭不安。

寒香閣，我并不曾濃妝艷抹，上裳下裙，泯然于眾的普通式樣和顏色，并無半分出挑，也不小氣。頭上斜簪一朵新摘的白芙蓉，除此之外只挽一支碧玉七寶玲瓏簪，綴下細細的銀絲串珠流蘇。

皇上自小在宮中長大，什么樣的女子沒見過，我只想展現自己最真實最自然的一面。我心里忐忑不安，捏在手里裝滿銀子的錢袋被手心沁出的汗濕了一大片。

我們被帶到寒香閣的大堂，滿滿一屋子秀女，我到處張望，希望在人群中找到熟悉的面孔，卻失望了。

站在我旁邊的秀女見我惴惴不安的樣子，輕輕撫了撫我的手，道：“姐姐可是在尋什么人？”

我微微一笑，道：“并沒尋什么人，隨便看看罷了。”

她點點頭，細細看我兩眼，微笑說：“姐姐的妝容很是特別，好生素凈，倒是益發襯出了姐姐清水出芙蓉的氣質。”

被人這樣稱贊，我有些不好意思，紅了臉，我這才仔細看她，一身玫瑰紫千瓣菊紋上裳，月白色百褶如意月裙，如漆烏發梳成一個反綰髻，髻邊插一只累絲金鳳，額上貼一朵鑲金花鈿，耳上的紅寶耳墜搖曳生光，氣度雍容沉靜。

我含了笑，不禁贊嘆：“妹妹也是難得一見的美人。”

我們相視而笑，我道：“我叫賈黛，今年十六！”

“我叫鄭玲，今年十五，姐姐可以叫我玲兒。”

不知怎的，見著玲兒，我心里覺得很是親切，能在這樣的地方遇到一個跟自己投緣的人，我心里很是高興。

一會兒工夫，我跟玲兒已經親密如親姊妹般，玲兒拉著我說了好些貼己的話。

只聽見遠處“啪”一聲，我和玲兒停了說話，抬頭去看。只見一個穿墨綠緞服滿頭珠翠的女子一手拎著裙擺，一手猛力扯住另一名秀女，口中喝道：“你是哪家的秀女，沒長眼么？這么漂亮的裙子被你弄得這樣臟，你叫我怎么去見皇上？”

被她扯住的秀女衣飾并不出眾，長相卻眉清目秀，楚楚動人。半邊臉上隱約可見一道紅紅的掌印，顯然是被剛剛那個秀女打的，她并不言語，只是垂下眉目，含淚道：“我叫王君媚，姐姐別生氣，我并不是有意的，我賠！”

那秀女見她衣飾普通，早已不把她放在眼里，益發兇狠：“你拿什么賠，也不看看你自個，都弄了些什么穿在身上，我看就是把你賣了也抵不了我這一條裙子”

王君媚被她逼得無法，臉皮紫漲。

那秀女一揚臉，更加得意，哼道：“就你這樣的姿色，還想進宮，也不好好拿鏡子照照。”

旁邊有人小聲道：“早就聽說當朝丞相蕭磊囂張跋扈，目中無人，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王君媚心中惶恐，只好躬身施禮，向蕭氏謝罪：“君媚不小心踩到了姐姐的衣裙，在這里向姐姐請罪，望姐姐原諒。”

蕭氏氏臉上露出厭惡的神色，皺眉道：“原諒你也可以，只要你用舌頭將我裙子上被你踩臟的地方舔干凈，如此我便不再追究，如何？”

王君媚的臉色立刻變得蒼白，眼淚在眼眶中滾來滾去，顯得十分嬌弱而無助，叫人萌生憐意。周遭的秀女無人肯為她勸一句蕭氏，畢竟，蕭家勢力龐大，誰都不愿為此得罪了蕭丞相的千金，眼見得王氏是一定要受這場羞辱了。

我心中瞧不起這樣仗勢欺人，不覺蹙了娥眉。玲兒見我如此，握住我的手小聲叮嚀：“姐姐不可強出頭。”

我哪里肯依，掙開她的手，排眾上前，抬手攙起王君媚氏拉在身邊，將手里攥著的銀袋遞給蕭氏，溫言道：“不過一件衣服罷了，蕭姐姐莫要生氣。這袋銀子夠姐姐購置十件這樣的衣服了吧，姐姐今日這樣大吵大鬧，若是他日傳到皇上耳中，也會壞了姐姐賢德的名聲。為一件衣服因小失大豈非得不償失，再說得饒人處且饒人，望姐姐三思。”

蕭氏略微一想，神色不豫，但終究沒有發作，“哼”一聲拿了銀袋便走。圍觀的秀女散開，我又對王君媚一笑：“今日賈黛多事，妹妹切莫見笑。我見妹妹孤身一人，可否過來與我和玲兒做伴，也好大家多多照應，不致心中惶恐、應對無措。”

王君媚滿面感激之色，嬌怯怯垂首謝道：“多謝姐姐出言相助，又為我費了銀兩，今日之恩，當永世不忘。”

我笑道：“舉手之勞而已，大家都是一樣的姐妹，何苦這樣計較。”她微微遲疑：“只是姐姐這樣為我得罪他人，豈非自添煩惱。”

玲兒走上前來對我說：“姐姐竟是這樣的心腸，妹妹自愧不如。”又對君媚笑言：“以后咱們姐妹三個可是要相互扶持同甘苦共患難的。”

我看一眼王君媚的穿戴，衣裳簇新，顯然是新做的，但衣料普通，顯而易見是坊間尋常的作料，失了考究。頭面除了發上插兩只沒有鑲寶的素銀簪子和絨花點綴，手上一只成色普通的金鐲子，再無其他配飾，在打扮得花團錦簇的秀女群中未免顯得有點寒酸。我摘下手上一翡翠鐲子替她戴上，道：“妹妹的樣貌配這鐲子倒很是得體，就當是我們姐妹的見面禮。”

君媚氏感動，垂淚道：“姐姐已為我費了許多銀兩，我怎好再收下這鐲子？”

我笑道：“妹妹不要多心，只管收下便是，今日我們相識，就是緣分，不用計較這許多！”

玲兒亦道：“賈姐姐有這份心，你就收下吧，來日為妃為嬪，也算不辜負了賈姐姐的一番美意。”

正說著，有太監過來傳話，宮里來的畫師到了，讓我們好生準備著。秀女分為六人一組，由太監引領者到寒香閣內室由宮廷畫師畫像，其余的人在暖閣等待，我和玲兒分到了一組。

方坐下便有侍從上來奉茶。玲兒從荷包里取一錠碎銀子賞她，玲兒見侍從退下，方才道：“姐姐的品性實在讓玲兒佩服，但恕玲兒直言，你我都是要入宮的人，剛才姐姐的表現不免張揚了些，要真在宮里，還是收斂些的好。”

我端過茶碗，徐徐地吹散杯中熱氣，見四周無人注意我們，才閑閑道：“我知道妹妹關心我，但見了剛才那樣的事，心里實在不能忍受，世間竟有這樣的人，我若視若無睹，豈不是助漲了她的囂張氣焰，至于以后，各人自有天命，將來的事我不愿多想。”

玲兒點點頭，道：“姐姐說的也有道理，可我心里實在有些不安，生怕以后蕭氏對你不利。”

我微笑說：“玲兒，以你的姿色品性，受寵是早晚的事，君媚雖現在看起來不起眼，我相信她絕不會久居人下，玲兒和她交好，將來在宮中也有個照應。”

玲兒動容，伸手握住我的手感嘆：“多謝姐姐這樣為玲兒費心，有君媚自然是好，我更盼著跟姐姐在宮里長相伴，雖剛與姐姐相識，但我心里覺得跟你很是親切，跟親姐姐似的。”

我沒有答話，只微微一笑。心里也有了別的盤算。

由于秀女人數眾多，待輪到我和玲兒時已是月上柳梢的黃昏時分。泰半秀女早已離開，只余寥寥十數人仍在暖閣等候。

我和玲兒等六個秀女在太監的牽引下來到畫師畫像的畫室，畫室陳設很簡單，中間掛了薄紗簾子，畫師透過簾子給秀女作畫。六個秀女被安排到了六個不同的畫室，畫像過程很簡單，我只需要在那兒端坐，畫師看起來不茍言笑，不一會兒功夫就成了。

從畫室出來的時候，跟玲兒碰了面，玲兒見了我，就嘮叨個沒完。

“枯坐這么久真夠受的，不過那個畫師長得挺好玩的，看樣子比我爺爺還老許多呢！”

我看了看她，笑了笑，玲兒接著道：“不過現在什么事情都得花銀子，我將銀子給他的時候，雖然他還是氣定神閑的樣子，但我分明看見他嘴角的淺笑，花了那么多銀子，希望他別把我畫得太難看！”

聽到玲兒說銀子的事情，我心里滿是苦澀，我準備給畫師的銀子已經替王君媚賠了蕭氏，我手里并無多余的銀子，因此并不曾賄賂畫師，哎……但我不后悔，路見不平無動于衷我賈黛怎么做得出來？

為此，我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落選也沒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到宮里當宮女嗎？一樣進宮，雖然身份不一樣，只要我小心行事，保全性命應該沒問題吧。

我不愿玲兒看出我的心思，嘴角掛了笑，道：“我們玲兒傾城姿色，連我看了都愛憐不已，畫師怎么忍心將玲兒畫丑了呢！”

玲兒紅了臉，嗔道：“姐姐就會拿我打趣，不過我實在擔心，我可不想進宮只做個宮女？”

我笑道：“你呀，只管回客棧等旨吧，看看是封妃呢還是封嬪！”

正說著，玲兒近身侍婢芽兒和草兒遠遠見我們來了，趕緊攜了披風跑過來迎接。芽兒扶住玲兒手臂，柔聲說：“小姐勞累了。”草兒亦把錦緞披風搭在玲兒身上系好。

大部分選秀的秀女都帶了丫鬟一同前來，我卻只有張嬤嬤與我同行，張嬤嬤是我的奶娘，從小看著我長大，除了爹娘，就與她最親近了。

張嬤嬤將我扶進早已備好的馬車，與玲兒道了別，我們便在皇宮侍衛的護送下回各自棲身的客棧，結果還沒出來之前，外地來的秀女只能暫居客棧，不過隨時都有皇宮侍衛跟著，出入自由受到了嚴格的限制。

我掀開簾子回頭深深看了一眼，暮色四合的天空半是如滴了墨汁一般透出黑意，半是幻紫流金的晚霞，如鋪開了長長一條七彩彈花織錦。在這樣幻彩迷蒙下的皇城有一種說不出的懾人氣勢，讓我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