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病漸漸好轉(zhuǎn)，閑暇時便撥弄皇甫大哥送我的古琴。

彩云見我用心，打趣道：“原來姑娘的琴技這樣好，之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呢。”

我歡喜道：“果真么？”先前練琴不過是為了完成任務(wù)，即便用心跟先生學(xué)習(xí)，也包含了保命的目的，心思不純，哪能真正體會這琴聲之妙？

彩云立即接口道：“是了，如今姑娘遇到皇甫公子，好比俞伯牙遇到鐘子期，琴為知己，自然動聽。”

我笑著在她腦門上戳了一指，笑道：“你如今越發(fā)口齒伶俐了，倒是我笨嘴拙舌，竟不知該如何答話。”

彩云笑道：“姑娘若是笨嘴拙舌，那我就是不會說話的啞巴了，我懂什么，說的都是實話，姑娘沒法辯駁罷了。”

我道：“你不光伶牙俐齒，拍馬屁的功夫也見長啊，這么會哄我開心，想讓我賞你什么啊？”

彩云作委屈狀，道：“哪敢討姑娘的賞，只求姑娘以后生氣的時候別拿我出氣，如此便是我的福氣了。”

彩云雖是開玩笑，但我心有歉意，正經(jīng)道：“我保證，不會再讓你受委屈了。”

彩云見我當(dāng)了真，道：“我不過說笑，跟著姑娘并無什么委屈。”

在古琴上花了一天的功夫，轉(zhuǎn)眼到了夜間，用了晚飯便坐在紅漆的五蝠奉壽桌子前翻看《唐詩》。窗外月華澹澹，風(fēng)露凝香，極靜好的一個夜晚。《唐詩》上白紙黑字，往日念來總是口角含香，今日不知怎的，心思老是恍恍惚惚。月色如綺，窗前的樹被風(fēng)吹過，微微搖曳的影倒映在窗紙上，仿如是某人頎長的身影。神思游弋間，仿佛那書上一個一個的字都成了烏黑的瞳仁。心里總有他的影子揮之不去，那個讓迷了眼的身影。隨手翻了一頁手中的書，是白居易的《書詩一百韻寄微之》：

往往游三省，騰騰出九逵。

寒銷直城路，春到曲江池。

樹暖枝條弱，山晴彩翠奇。

峰攢石綠點，柳宛麴塵絲。

岸草煙鋪地，園花雪壓枝。

早光紅照耀，新溜碧逶迤。

幄幕侵隄布，盤筵占地施。

徵伶皆絕藝，選妓悉名姬。

鉛黛凝春態(tài)，金鈿耀水嬉。

風(fēng)流夸墜髻，時世斗啼眉。

密坐隨歡促，華樽逐勝移。

香飄歌袂動，翠落舞釵遺。

籌插紅螺椀，觥飛白玉卮。

打嫌調(diào)笑易，飲訝卷波遲。

殘帝喧嘩散，歸鞍酩酊騎。

看到其中描寫妓女的句子，想起如今的身份，我竟有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就算他不計較我的出生，他的心也不會在我身上，我真羨慕死去的萍兒。

心中煩亂不堪，“啪”地把書拋擲在了榻上。彩云聽得響聲唬了一跳，忙端了安神茶過來道：“姑娘可是看得累了，喝杯茶歇息會兒吧。”

我一飲而盡，仍是心浮氣躁，抬頭看見月光滿窗，我的心為何不能如那千年不變的月亮，從不為俗世的紛亂所打擾，永遠都是皎潔朦朧，我道：“明知沒結(jié)果，唯一放不下的不過一點兒癡戀罷了。”

彩云似有同感，道：“身為女人，注定逃不了‘情’的困擾。”

我點點頭，“誰說不是呢，女人之傻，正是在此。彩云，你有喜歡的人嗎？”

彩云臉色微微一變，悵然道：“曾經(jīng)有過，他對我極好，還說這輩子唯一重要的事情就是守在我身邊，與我相伴一生，白頭到老，可是，他騙了我……”

下邊的話彩云沒有繼續(xù)說下去，一定是個令人傷心的故事。她沉默了一會兒，繼續(xù)道：“我相信他是真心對我好，對他毫不保留，以身相許，卻不知他接近我是另有所圖，當(dāng)我知道他的用心的時候，我已經(jīng)深陷煙花之地。”彩云說這話的時候極是平靜，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我一直以為自己已經(jīng)夠悲慘了，不想世間最不缺的就是悲劇。

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彩云輕笑了一聲，道：“不說這個了，姑娘餓不餓，我去拿些吃的來。”

我看著她道：“也好。”彩云應(yīng)了。我嘆了一口氣，過去不管經(jīng)歷什么，都忘了吧，既然無法改變現(xiàn)狀，就努力向前好了。

彩云拿了點心進來，嘆道：“姑娘若不是生病，以您的容色才學(xué)，又有什么人能比，姑娘好福氣，遇到皇甫公子，風(fēng)兒云兒怕該后悔了。”

我鎮(zhèn)聲道：“人心趨炎附勢，不怪她們，誰叫我不爭氣呢？”

彩云見我傷感，忙撇開話題道：“姑娘看書累了，刺繡可好？”

“算了，那副鴛鴦圖案怕是一輩子也繡不完了。”

“那我陪姑娘下會兒棋。”

“沒心情，只怕會亂了分寸，不知如何落子兒。我有些累了，你扶我躺下吧。”

燭光熄滅，一切消失在黑暗中，只有他的身影，在眼前揮之不去。

清早起來卻是下雨了，起先只是淅淅瀝瀝的如牛毛一般，后來竟是愈下愈大，漸成覆雨之勢，嘩嘩如柱，無數(shù)水流順著殿檐的瓦鐺急急的飛濺下來，撞得檐頭鐵馬丁當(dāng)作響。天地間的草木清新之氣被水氣沖得彌漫開來，一股子清冽冷香。

午后雨勢更大，我看一看天色，那日在園邊與皇甫大哥分別后，曾約定今日在池塘邊相會，我漫聲道：“彩云，拿傘給我。”

彩云臉色訝異道：“這么大的雨姑娘要去哪兒啊？姑娘身上剛剛好些，可別去淋雨了。”

我只說“不礙事”，再不搭理她的勸告，彩云無奈道：“姑娘早去早回。”

走至秋千旁，四周并無一人，只聞得雨水荷葉上丁丁冬冬的響聲。在池邊等了許久，終是沒有等到他。我低頭看了看被雨水打濕的繡鞋和裙角，微微嘆了一口氣，或許是我高估了自己的地位，我不過是一卑賤的青樓女子，他如何記得與我的約定，就算記得，也不會冒雨而來。

我望著眼前如千絲萬線織成的細密水簾只是默然，在池邊佇立良久，失望而歸。

雨夜無聊，我坐在屋子里撫琴，原是彈著一首《莫相思》，聽著窗外飛濺的的雨水聲，竟有些怔怔的，手勢也跟著雨聲的節(jié)奏有些雜亂，彩云端了新鮮果子進來，在一旁道：“姑娘是在彈奏《鳳求凰》么？”

我回過神來，《鳳求凰》講的是司馬相如和卓文君之間的愛情故事，卓文君為了跟司馬相如在一起，甘愿放棄富貴的生活，做了賣酒的營生。可惜我不是卓文君，遇到的也不是司馬相如，黯然道：“是《莫相思》。”

彩云驚訝道：“聽著可有些像《鳳求凰》呢！”

我道：“可能是心情煩亂的緣故，弄錯了調(diào)子。”

心里告誡自己不要再想他，真正撥弄琴弦，彈出的卻是求愛的調(diào)子。向來琴聲流露人心，我竟是這么放不下他，遇到他，不知是我的幸，還是不幸。

他是不知身份的貴人，我是地位卑賤的青樓女子，本就不該渴求什么。我明白，從我被送來這里開始，我的眼目就不該專注在一個男人身上，用錯了情，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