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還沒到客棧，已經遙遙地聽見人群嘈雜的議論聲。張嬤嬤幫我掀開車簾，紅色的燈籠映得一條街煌煌如在夢中。遠遠地看見客棧門口人山人海，聽說皇上選秀，大多是來看熱鬧的，看到這樣的場景，心里很不是滋味，仿佛自己成了路邊街上被人吆喝著叫賣的稀奇玩意兒，路過的人都爭相觀看。

我所住的悅來客棧一共住了八個秀女，這會都已經回來了，估計我是最后一個回來的。

見我的馬車駛過來，人群的目光都爭相朝我這邊齊聚，我在張嬤嬤的攙扶下下了馬車，隱隱中，只聽得人群議論紛紛。

“皇上可真有福氣，天下最好的女子都歸了他。”

“可不是嘛，瞧這一班秀女，一個比一個絕色，我要是有機會做一天皇上，在遍地尤物的后宮呆上一天，就是讓我立即死去也值！”

“這話可不能亂說，被官府聽到沒準被判謀反，是要殺頭的！”

“管他呢！這世界真他媽不公平？皇帝老兒每夜銷魂，可像我這樣的平頭百姓卻連個老婆都討不到，沒人暖被窩，更別說得個一男半女了。”

“你們看這個怎么樣？我覺得她的眼睛很漂亮，很能勾起男人的——”

“你別在這兒盡幻想了，要扛不住了去藏香樓發泄一下！”

竟是些污言穢語，我加快了腳步想快些回到房間，不管怎么樣進宮是注定的結局，只等這兩日頒下圣旨確定名分品級，要么主子，要么奴婢。可我……算了，不想了，生死由命，明天的心還是留到明天再操吧。

進了房間，剛坐下來，張嬤嬤便道：“小姐餓了吧，我去給你弄些吃的來。”張嬤嬤最是體貼，折騰了一天，我確實是餓了。

我摸了摸空空的肚子，不好意思道：“勞煩奶娘多弄些吧！”

張嬤嬤很快就給我弄來一桌子好吃的，還有我喜歡的雞腿，我忍不住拿起就啃。

張嬤嬤在一旁微笑地看著我，道：“瞧你的樣子，哪像要進宮的人？慢點，別噎著。”說著泫然道：“我真擔心你進宮后的日子，我又不在你身邊，你要好好照顧自己，遇事冷靜一些，不要總那么沖動，以你這樣的性子，遲早得吃虧！”

我心里感動，如今爹娘不在身邊，張嬤嬤就跟我的親娘似的，想著入宮后再不能與他們相見，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跪下含淚道：“從小到大，一直有奶娘在身邊，我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了，可今后再也沒有這樣的日子了，我覺得很難過！”

張嬤嬤連忙過來扶我，慌亂道：“小姐這是做什么？快起來吧，叫我怎么受得起？”

我跪著不動繼續說：“請奶娘聽我說完。我雖已是皇家的人，但孝禮不可廢。如今爹娘不在身邊，請奶娘準許我在進宮前以禮侍奉，以報這么多年來的哺育扶持之恩，要不然我寧愿長跪不起。”

張嬤嬤已經淚如雨下，點點頭，含淚說：“好，好！小姐有這番心意，讓老身很是感動，也不枉了老身在小姐身邊這么些年。”

我道：“請奶娘以后叫我黛兒吧，不然顯得生疏了！”

張嬤嬤道：“是，小姐！”說完發覺自己還是沒能改口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道：“既如此，奶娘不要一個人站在那里了，過來一起吃飯吧，這樣才顯得我們母女情深不是？”

張嬤嬤這才來到餐桌上與我共進晚餐，這是十六年來我與奶娘首次同桌而食，奶娘很是高興，但也顯得有些不自然，其實我很享受這樣的感覺，大家可以不分尊卑不分貴賤彼此平等相處，但談何容易。

大快朵頤了一番，才微微有些困意。奶娘一早收拾好了床鋪。躺在床上卻是睡意全無，正換了寢衣想胡亂睡下，奶娘端了一碗安神茶來看我。

奶娘的一句“黛兒”，已經讓我熱淚盈眶。我讓奶娘坐到床邊，奶娘溫柔地看著我，道：“黛兒，我跟你說的話你可要放在心里，宮里不比家里，處處勾心斗角，你心思單純，不會委曲求全，但凡事要以保全自己的性命為要，其它都是次要的，我只求我的黛兒能平安一生。”

我點點頭，答應道：“我知道，凡事自會講求分寸，循規蹈矩。”

奶娘長嘆一聲：“老爺夫人和我都不想你進宮。只是事無可避，也只得如此了。歷代后宮都是是非之地，一定要善自小心，保全自己。”

我忍著淚安慰奶娘：“奶娘調教出來的孩子怎會那么笨，放心吧，我會好好的。”

奶娘眼中滿是慈愛之色，疼惜的說：“可惜你才小小年紀，就要去這后宮之中經受苦楚，實在是于心不忍。”

我抬起手背擦干眼淚，沉聲說：“事已至此，我沒有退路，只有步步向前。”

奶娘見我如此說，略微放心，思量許久方似乎有話對我說，但終究沒有說出口。

我道：“奶娘還有什么要對我說的只管說就是了。”

奶娘猶豫了許久，道：“是你該知道的時候了，關于你的身世。”

我不解道：“我的身世？”奶娘微顯蒼老的臉上閃過一絲難言的內疚與愧懟，盯了我許久，終于道：“其實老爺夫人并不是你的親生父母。”

這話猶如五雷轟頂，天天于我相處疼惜我愛護我的爹娘怎么會不是我的親生父母，我詢問地望著奶娘，希望她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奶娘看著我的眼神有些復雜，緩緩道：“事情要從十六年前說起，一個官家子弟戀上了貧窮人家的女兒，他們彼此相愛，海誓山盟，私定終身，但男孩兒的家里卻不能接受這樣出身的女孩，于是他們設計讓女孩離開了原來的地方，將其賣給一個偏遠地方的人家作丫鬟，可憐女孩兒當時已經懷孕，就這樣孤苦伶仃地在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無依無靠，還好主人家是極好的人，當知道女孩懷孕后，并沒有苛待她，而是照顧她生下了這個孩子并收養了這個孩子，主人夫婦沒有自己的孩子，對這個孩子視若己出，疼惜有加！”

我早已淚眼婆娑，哽咽道：“我就是那個孩子？”

張嬤嬤輕輕地點了下頭。

我含淚道：“那個生下我的人……”

奶娘一把將我攬在懷里，哭道：“我苦命的兒啊！”

事情的真相再明白不過了，在我面前的就是我的親娘，我再也不能顧忌心中壓抑的情感放聲大哭起來，在這樣的時刻聽到這樣的話，委實吃驚不小，但當知道奶娘就是我親娘的一刻，我心里卻有幾分的高興，十多年的相處，就算她不是我親娘，也跟親娘差不多的。

娘將我摟在懷里，道：“你不會怪我吧？”

我道：“怎么會？娘的生身養育之恩，女兒一輩子都不能報答！”

娘哭道：“有你這聲‘娘’什么都值了！”

沉默了一會兒，娘擔心道：“老爺夫人……”

我明白娘的意思，道：“你是我娘，他們也是我爹娘，跟黛兒都是一樣親。”

娘這才松了一口氣，道：“那就好！”

好不容易母女相認，跟娘又說了好些體己話，真希望相處的時間多一些，可惜我馬上就要進宮，娘說讓我早些休息，明日還有太監過來傳旨，讓我養好精神。送走娘，我“呼”地吹熄蠟燭，滿室黑暗。

次日清晨，洗漱完畢。剛用完早膳，就有太監到悅來客棧傳旨，我和其他七個秀女一起跪下聽旨，只聽太監唱道：

“貞元十二年八月十日，總管內務府由敬事房抄出，奉旨：秀女李苑、吳琴、歐陽韻，著封為才人；秀女賈黛、沈月，著封為美人。于八月十五日進內。欽此。”

圣旨上有我的名字，我一時沒回過神，連謝恩都忘了，在傳旨太監的提醒下，這才謝恩起來。

我心里很是高興，不用進宮當宮女了，雖然美人只是九品等級，但好歹是個主子。看來我遇到的畫師還算個正直的人，有機會一要定好好謝謝他。

娘也很為我高興，抱著我涕淚交加，是啊，這一刻是值得高興的，我將以美人的身份進入后宮，開啟新的人生之旅；這一刻也是值得悲傷的，它再一次宣告了我的命運，再次佐證了我與家人注定的分別。

悅來客棧同住的八個秀女五人入選，這就意味著有三人落榜，不得不以宮女的身份進宮，成為受人驅使的奴婢。落選的三個秀女有的冷靜，面無表情；有的立時暈倒在地；有的聲嘶力竭，放聲大哭。心里同情她們的時候，也為自己感到幸運。

受封后，悅來客棧加派了守衛，傳旨太監說很快會有宮里的教習嬤嬤過來教導禮儀。

傍晚時分，侍衛過來傳話，說是吏部章遠志章大人派人來接我去府上團聚，我心里納悶，我并不認識什么章大人，也沒聽爹娘說過家里曾跟朝廷官員有什么瓜葛，來人見我疑惑，拿出一根簪子道：“主人說若您不愿跟我們走，讓我給您看看這個。”

我一看，這根簪子我倒認得，那日畫像玲兒頭上帶的正是這根簪子，見了此物，我不再有疑惑，攜了娘親跟他們一同前往章大人府上。

玲兒一見我，很是高興，歡喜道：“一日不見，很是想念姐姐，還好皇上開恩，才有機會跟姐姐在這里相聚。”

見了玲兒，我也很是歡喜，拉了她，問道：“玲兒，這是怎么回事？”

玲兒拉了我坐下，道：“皇上開恩，特地準許在京城有親戚的受封秀女到親戚處小住，章大人是我的表姐夫，聽說姐姐被封為美人，我求了章大人接了你來，你我姐妹在一處也好些。”

我感動道：“妹妹心細如此，讓我好生感動！”

正說著，有丫鬟過來傳話：“王姑娘到了！”

玲兒聽了，高興道：“快，快迎進來！”

我正想這王姑娘是誰，只見君媚淚意盈盈進來，見了我和玲兒，撲通一下跪在地上，道：“姐姐們的恩情，君媚是再沒辦法回報了。”

我和玲兒忙去扶她坐下，道：“都是姐妹，說這樣的話干什么，快別哭了，大家在一起高高興興的才好。”

君媚聽了，忙拭去眼角的淚痕，破涕為笑，給我們講了些她一路來的趣事，原來是章大人的公子章超去客棧接的她，君媚受封后因沒錢打賞傳旨太監和客棧侍衛侍從，頗受苛待。那些人都是些勢利小人，見章公子來接君媚，便想趁此機會好好撈一把，硬是不肯放人，結果被章公子好一通嚇唬，一個個被唬得連連告饒。

夜色漸深，玲兒在丫鬟的陪伴下送我和君媚回房，月色如水傾注在抄手游廊上。玲兒道：“住在這里就如在自己家，千萬不要拘束。章大人是很和善的人，缺什么跟府里的丫鬟說，有什么不順心的或找我或托人告訴章大人，千萬別委屈自己。”君媚心中感動，執住我和玲兒的手說：“君媚卑微，不知從哪里修得的福氣，得到兩位姐姐顧惜，君媚只有以真心為報，一生一世與兩位姐姐相互扶持。”

我心中一暖，緊緊握住她的手，喚道：“好妹妹。”

第二日，有太監引教引姑姑來到府上，是一位宮女服色的年長女子，長的十分秀雅，眉目間一團和氣。因我們三人同住，便由這一位教引姑姑教習禮儀。

我們微微福了福，叫了聲：“姑姑。”

她一愣，想是沒想到我們會這樣以禮待她。急忙跪下向我請安，口中說著：“奴婢梨畫，參見各位小主。”我朝的規矩，教引姑姑身份特殊，在教導小主宮中禮儀期間是不用向受封秀女叩頭行大禮的，所以初次見面也只是請了跪安。

章大人早已準備了錢財禮物送與內監。來到章大人府上，還沒正式去拜會章大人，反而是章大人一早就來向我們請安問好，如今我們身份特殊，要章大人這樣以禮相待，心中實在不安。

章大人為教習姑姑準備了上好的房間，好吃好喝地款待。

教習姑姑來后，我們正式行了冊封禮，我這才知道，玲兒的位份與我相當，被封為貴人，君媚稍稍低些，十品良人。行過冊封禮，我們就開始別院而居。雖然仍住在章大人府邸，但我們居住的院子卻被隔起來了，外邊是宮中派來的侍衛守衛，里邊則是內監、宮女服侍，閑雜男子一概禁止入內。只教引姑姑陪著我們學習禮儀，等候著八月十五進宮的日子到來。

冊封后規矩嚴謹，除了兩個丫鬟貼身服侍，連娘親要與我見面都得隔著簾子跪在門外的軟墊上說話。章大人夫婦也依禮每日給我們請安。這種高高在上的感覺讓我很不適應。

玲兒、君媚和我都是受封秀女，倒可以常常往來走動，也在一起學習禮節。

這樣看來倒是陵容比我輕松自在。男眷不在身邊，不用眼睜睜看著家人對自己跪拜行禮。

朝廷歷來講求君臣之份，君為臣綱。美人、貴人、良人的封號象征著我們已經是皇上的女人，雖然只是即將入宮的低等宮嬪，但也得依禮接受眾人的下跪請安。每一次看著娘親跪在簾子外邊向我請安，俯著軀體與我說話時，只叫我不忍卒睹，心里說不出的難受與傷心。我和娘親剛剛相認，還沒盡到女兒的孝道，倒得讓自己的母親給自己下跪行禮。

我們每日早起聽梨畫講解宮中規矩，下午依例午睡后起來練習禮節，站立、走路、請安、吃飯等姿勢。玲兒和君媚都是機靈的人，一點就會，很快學得嫻熟。倒是我顯得笨拙些，鬧了不少笑話，但在玲兒和君媚的幫助下也算勉強掌握。

空閑的時候也聽梨畫講講宮中情形。梨畫原來一直在先皇御前奉茶，性子溫和，辦事妥帖，侍侯得極為周全。梨畫甚少提及宮闈內事，但日子一天天過去，朝夕相處間雖是只有只字片語，我對宮中的情況也明白了大概。

新皇今年二十有五，正是年輕氣盛的時候，在十六歲時就已大婚，娶的是當今太后的表侄女，皇后雖比皇上年長兩歲，但是端莊嫻雅，與皇上舉案齊眉，非常恩愛。誰料竟在行皇后冊封禮的前夕突然離世，皇上為此傷心了很久，對國家政事也不怎么上心，所以才使大權旁落，丞相蕭磊正是趁此機會攬權得勢，如今在朝廷呼風喚雨，連皇上都讓他三分。

據說皇上至今還未能從失去皇后的陰影中走出來，這次大規模選妃，也是迫于太后和朝廷大臣的壓力。皇上至今無子嗣，所謂“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太后抱孫心切，皇上也不好太過違逆她的心意；至于朝廷眾臣，大多都是蕭磊黨羽，他們當然不會是真為皇上著想，不過希望皇上沉淪于后宮美色，這樣好方便他們為所欲為，皇上并不是不知道他們的用心，但迫于形勢，不得不屈服。

此外宮中嬪妃共分為十五個等級。像我和玲兒、君媚等人不過是低等宮嬪，并非內廷主位，只能被稱為“小主”，住在宮中閣樓院落，無主殿可居。只有從正三品貴嬪起才能稱“主子”或是“娘娘”，有資格成為內廷主位，居主殿，掌管一宮事宜。雖說如此，當當今皇上與皇后夫妻情深，皇后在世時，后宮無妃；皇后去世后，后宮更是形同虛設。梨畫姑姑曾在私下誠懇地對我們說，這正是個好時機，若能得到皇上的心，得蒙圣眷，將來為后為妃，安享榮華是指日可待。

自我們入住章大人府上，我和君媚雖與章大人無親無故，但章夫人一直攜家中女眷忙著為我們準備要帶入宮中的體己首飾衣物，既不能帶多了顯得小家子氣，又不能帶少了撐不住場面被人小瞧，還必須樣樣精致大方。這樣挑剔忙碌，也費了不少功夫。看到章夫人這樣為我們勞心勞力，心中實在不忍，好在娘親也在其中幫襯著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