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對科學理論的歷史的發生構成的現象學分析
科學自身的形態和知識體系的發展,并不是一種靜態的不變的結構,而是在一種發生構成過程中,不斷由初級向高級發展的過程,每一種認識模式都是在科學發展的某一階段形成的,但確有一種內在的必然性,后面階段的認識模式是對先前階段認識模式的綜合統一,也是此前認識內容的整合過程。
皮亞杰認為科學發生史對應于兒童的心理發展史,因此可以把心理發生和科學的歷史批判進行對比研究,以研究科學認識的本質性發生學機制。在現象學看來,這些現象應該是發生現象學的研究內容。現象學應該從我們的文化世界中、認識的歷史發生過程中,通過本質還原,揭示認識發生的本質性機制和結構,追溯科學理論在前科學的生活世界中的意義來源。
一 從發生現象學研究科學理論的構成的可能性
就現象學來說,胡塞爾并沒有建立起一門成熟的發生現象學來描述人類認識發展的各具有本質必然性的階段和每個階段意向行為的本質樣式。只有在《經驗與判斷》中,胡塞爾以先驗邏輯學的方式,討論了對象和判斷的先驗邏輯構成機制。對于客觀科學的發生學構成,現象學更是缺乏深入的探討和研究。因此,我們可以設想通過參照皮亞杰發生心理學的理論成就,挖掘和發展現象學關于科學認識中的發生構成理論,由此推動對科學理論的發生構成的研究。
在《經驗與判斷》中,對象經驗的構成經歷了前謂詞階段、謂詞階段和普遍性階段等一系列的環節。但這種過程,是一種意向構成的先驗邏輯的機制,揭示了邏輯對象的意向構成的機制和過程,描述了一個階段意向構成的本質樣式和意向性模態。因此,這種意向構成過程中環節的次序是指構造的邏輯順序的先后性,表示高級階段的構成必須建立在較低層次的意向構成階段的基礎上,而不是指這些構成階段在時間上的順序。所以,在胡塞爾的先驗邏輯學理論中,至少是在《經驗與判斷》和《形式與先驗的邏輯》等著作中,胡塞爾并沒有描述一種歷時性的發生構成過程。可以說這種先驗邏輯學的構成并不具有時間性的特征。
那么在胡塞爾設想的發生現象學中,意向對象的構成究竟是像先驗邏輯學中這樣,是一種邏輯性的發生構成,還是一種真正的歷時性的發生構成?按照胡塞爾的設想,發生現象學必須解釋歷史文化中的現象發生和主體在文化世界中的構成。那么,發生現象學應該是具有一種歷時性的結構形態。但現象學并不是要采取一種歷史學式的方式研究哪個具體對象或概念在歷史上的事實性發生過程,而是要系統和全面地揭示出各種不同類型和等級的對象在歷時性的過程中的一種本質性的發生構成的普遍機制和構成的本質模式,各種具體的歷史文化產物只是這種發生學構成的事實性的例子。
對于客觀科學概念和理論的歷史演進,我們可以從科學思想史中找到大量的具體生動的例子。而且從科學演進的模式和總體趨勢中,我們可以看到一種客觀的規律性的東西。在皮亞杰看來,科學的基本范疇、概念和理論形態的發展具有一種本質規律性。這種規律性早已在科學史上呈現出來,而我們只有通過一種抽象反省,才能獲得對它們的本質性認識。并且,他認為這種反省抽象的形式必須以形式化方式表述才能準確地描述。
皮亞杰在其《心理發生和科學史》中系統地描述了科學史上,科學概念和理論形式在不同的歷史階段的演化的本質性形式,并且對最基本的范疇和規律的歷史演化做出了細致的分析。皮亞杰是通過所謂反省抽象的方式,以抽象的數學語言描述這些概念和理論形態及其演進過程。通過皮亞杰的杰出的工作,我們看到科學發展并不是一種由社會的和心理的外在因素引發的任意的構造,而是遵循著一種知識的形式的演化的規律性。這種演化規律具有一種內在的必然性,為各門科學的發展過程中所普遍遵循。
二 科學理論的歷史發生與發生現象學構成之間的對應關系
那么,客觀科學演化所具有的這種本質規律性是如何可能的呢?它和對客觀科學演化的發生現象學的研究又有什么關系呢?皮亞杰所描述的這些理論演化形態有沒有本質性呢?我們將要從現象學的角度進行闡述。
發生現象學研究對象的歷時性的發生構成,但通過本質還原,歷史性的經驗質料被排除,得到的是對象構成的本質性的機制和演化形態。也就是說,本質還原的過程其實是把歷時性發生中的時間性因素排除掉,而獲得一種邏輯性的本質機制和過程。它并不是必須以某種歷史發生的整體過程為研究對象,而是研究某個對象領域中的發生構成方式和機制。
而科學思想史則是研究科學整體或者某個分支的概念或者理論體系在歷史中的演化過程。這其中不僅有理論的形態變更或者理論間的逐漸替代,而且科學中最基本的范疇和概念都會發生變化,有時甚至是質性的變化。即使科學發展具有其內在的連續性,但顯然,它的對象是一系列不斷變更的概念和理論體系形成的流變體。雖然我們可以采用類似于皮亞杰的做法,對科學史中概念和理論演化的本質形態做出系統的刻畫,甚至采取現象學的本質還原方式,揭示其本質性的規定和規律。但由上面論述可見,科學史的這種批判式研究的對象是科學上的某些概念和理論演化過程,而發生現象學所研究的則是某種對象或者某一類對象的構成的邏輯機制。把它們結合起來進行研究的合理性在哪里?
在皮亞杰看來,科學史中科學的基本范疇和理論形態的演化與發生認識論所揭示的心理發生過程具有某種內在的對應性,他在其《心理發生和科學史》中系統地分析了這種對應性。如果他的這種理論是成立的,那么對我們把科學史批判性研究和對科學理論的發生現象學研究進行比對研究是非常有啟發性的。
通過皮亞杰和他的合作者的研究發現,兒童在解決問題時的許多行為表明,發生認識論所揭示的那些認識機制是十分普遍的,它們對數學和物理學思想的某些發展的歷史順序的深入研究具有啟發意義。它們的研究并不是把科學發展史和個體心理發生做一種簡單的類比,而是“力求證明在概念體系的范圍內,一個歷史時期到下一個歷史時期轉變的機制是否類似于一個發生階段到下一個發生階段轉變的機制”。通過他們的研究發現,兒童心理發生的機制很類似于科學史上前后相繼的思想家提出的科學理論的機制。例如兒童關于運動的傳遞給出的連續解釋,類似于亞里士多德到比里當和貝內德蒂對動量做出的解釋。認識的過程是一個從低級到高級的不斷發展的過程,在認識發展的高級階段,那些較低的認識階段并不是不起作用了;而是認識的每個階段,都會重新組織從先前階段繼承的東西,先前的東西被部分地整合到高級階段的認識中。“在歷史—批判認識論和發生認識論之間有共同性的主要理由是:盡管使用的材料相去甚遠,但這兩種分析遲早都能在所有階段發現不僅僅在主體和客體的基本相互作用中,而且也在前一個階段決定后一個階段的方式中類似的工具和機制的問題(抽象等)。正如人們將看到的,這等于提出了一般的、一切認識發生共有的相同問題。”
根據皮亞杰在上述著作中的有力論證,我們似乎可以確定,概念體系的心理發生和科學史概念體系演化具有某種類似于胚胎學中胚胎發育和生物演化史的對應性。我們必須從現象學的高度論證這兩者之間的關系,并且需要克服發生認識論所帶有的心理主義色彩,研究發生現象學和科學史批判的對應關系。
和皮亞杰的發生認識論類似,現象學也認為一切認識及其形式都是意向行為中構成的,并沒有預先規定的范疇和形式。按照發生認識論,個體的認識形式也不是一開始就處于現代科學的認識形式這樣高級的階段,而是在歷史的發生中形成的。也就是說,對于個體來說,雖然一開始就處于一個既有的歷史文化世界中,以往的科學的概念體系和認識方式都是既有的存在對象。但個體自身的認識能力和方式的發展需要在一個時間性的過程中逐漸發展,需要經歷一個類似于科學概念體系的歷史發展那樣的諸階段的相繼發展的過程。那對于現象學來說,意向綜合的諸階段是不是也是在一種時間性的過程中逐漸發展出來的?在《經驗與判斷》中,意向構成并沒有體現出歷史性發生的特征,而是體現為意向構成的邏輯環節。但就現象學本身的精神來看,現象學并不強調意向行為模式具有先天確定性,或者是自在存在的。那么意向性的本質結構怎么得來的呢?我們可以換一種角度來思考:按照意向性理論,意向行為和意向相關項具有內在的關聯性,二者具有對應性和平行性。當我們不能從意向行為端得到明確的結論時,我們轉而從意向對象的特性來考察這個問題。
意向對象是意向行為的結果,但其客觀性并不依賴于構成行為本身的主觀性;純粹的意向對象具有其本質規定性,胡塞爾稱這種對象為艾多斯。但這種本質對象既不是唯名論的抽象的產物,也不是柏拉圖的自在的相,而是作為意向性綜合的產物的本質性對象。它的構成方式是主觀性的,是在具體的時間性的意向經驗中產生的,但其本身卻具有不依賴于經驗質料的本質規定性。同樣,我們可以把意向行為的本質性結構和對應的意向相關項的本質特性相類比。發生現象學中的意向綜合的各個階段都具有其本質規定性和內在必然性,是認識實踐這種目的論活動的必然性發展的產物,但它們卻不是像康德的先天直觀形式和先天知性范疇那樣,是先于認識行為而先天固有的,而是在歷史性的認識行為中逐步形成和不斷發展而來的。類似于意向行為的主觀性,這種意向行為樣式的具體發展,具有事實性的偶然性特點,但意向行為的本質性結構卻和本質性的意向對象一樣,具有其內在的必然性和本質性。意向行為發展的歷史性的偶然性與意向行為發展的階段和其相繼性具有其本質必然性并不是矛盾的。正如意向構成是實現作為“隱德來希”的本質性意向對象一樣,歷史中的認識發生過程也是意向行為由低級向高級發展的實現形式。
這也就是說,現象學的意向構成的本質結構并不是一種先天的、靜態的意向行為樣式,而是在歷史性的意向行為的過程中逐漸發展而成的,這種發展其實是對意向行為的可能性的樣式的一種實現。雖然這種構成過程帶有經驗性的形態,但一旦實現出來,就會在認識過程中具有其本質性的必然性和不變性。這種意向構成樣式的實現,是在作為類的歷史性科學理論實踐中逐漸形成的。用現象學的表述來說,意向行為的諸本質性樣式和階段都是在主體間性的歷史文化世界中形成的,而不是在一種具有唯我論嫌疑的孤立的意識生活中先天具有的或者是自發形成的。這樣看來,發生心理學中兒童的認識形式的發生模式,確實是在類的認識發展過程中逐步發展過程的再現。
鑒于科學認識形式的歷史發展和發生現象學所描述的科學理論構成機制具有內在的親緣性和邏輯機制的類似性,我們可以把這兩者結合起來研究。相對于科學家們進行科學理論構成的意向行為來說,科學理論所體現出來的理論思維的形式更容易被把握,而個體意識中的意向構成的研究總是面臨很多困難:意識活動好像并不像胡塞爾設想的那樣,對反思性直觀是完全透明和清晰的,因此我們需要借助于諸如皮亞杰的通過科學史研究方式進行的歷史—批判認識論來補充對科學理論演化的發生現象學的研究。
我們在研究科學理論構成形式及其本質性特征時,并不以歷史上哪一個具體的理論及其特殊的形式為研究的目標,我們需要研究的是在整個科學史中體現出來的概念體系構成的普遍的意向行為的機制和樣式,以及它們由低級到高級的演化的本質形式和機制。因此,我們要研究科學理論的本質形態及其在科學發展史中形態的演化的本質性樣式及其轉化的機制,進而探究其對應的理論構成的意識行為的樣式。
但是這種“歷史—批判認識論”式的研究要以現象學的一般理論為指導,才能避免研究像發生認識論那樣帶有強烈的心理主義色彩,同時克服其主客二分的傳統認識論框架。發生認識論借用數學—邏輯的形式化的模式來刻畫科學理論建構的基本形式,這是剔除了經驗性因素而得到的純粹形式化的描述。但在現象學的角度來看,皮亞杰的態射—范疇的數學—邏輯模型還是比較僵化的,并不能完全解釋認識由低級向高級演進的過程中,意識行為本身所具有的積極綜合的作用,也不能解釋發生認識論的發生整合行為是如何可能的。而這些困難都要在現象學對先驗自我意識的綜合統一能力的研究的基礎上才能予以本質性的揭示。
通過我們本節的研究可知,科學現象本質是意向性的,科學理論是科學認識的意向構成行為的產物,是以語言框架表述的意向對象。而科學認識現象是意向性的構成行為,可以通過現象學的方法考察其構成的機制和樣式。正如胡塞爾所認為,只有把意識對象和它的意向構成行為關聯起來進行哲學的反思,才能揭示認識本身的秘密;科學首先是人的認識實踐,科學理論必須奠基于這個認識行為,所以,我們必須要使科學理論和它的意向構成的機制和樣式聯系起來才能對科學理論的本性獲得徹底而全面的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