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如果事情僅止于此,那不過是我們敏感而多夢的少年生活的小小插曲。然而,一年后發生的另一件事情,把夢變成了現實。
那是升入高中的第一節課。還是“六中”校園,只不過教室換了換,班級的同學多了一些新面孔。這些新同學是其他初中學校考入六中高中部的。而我們原來初中的同學有一些沒考高中,直接參加工作了。
就在我們等待新老師來上課時,門開了,一位以前在校園里見過面的女老師,走了進來。她的身后,跟著一位女孩子。
老師不算陌生,不大吸引人眼球。同學們的目光自然地投向了那位跟在老師身后的女孩——
第一印象,她是俄羅斯人!不!正確地說是蘇聯人!
第一感覺,她和我們同齡。
第一反應,她漂亮,驚人地漂亮!
大概被女孩的漂亮震驚,教室里一時鴉雀無聲。
“同學們好!我叫田惠敏,從現在起,我是你們的班主任。教語文課。”女老師簡單開場白之后,對站在門前的女孩招招手,示意她走到講臺前。
“也是從現在起,班上將增加一位同學。這是來自莫斯科普希金學校的卡季娜·科富尼科娃。她的爸爸是焊接專家,到哈爾濱幫助建設鍋爐廠。”
田老師話音剛落,女孩舉起右手,高過頭頂,給大家行了一個禮。然后用抑制不住歡快心情的漢語說:“大家好!以后大家可以叫我卡秋霞!”
“吁……”
班上的肅靜再也保持不住了,大家嘁嚓四顧,交換著驚詫的眼神。我則回過頭,沖幾排座后面的秦厚木連眨眼帶揚下頦,就差沒蹦起來大喊大叫了。
幾秒鐘后,就像有人指揮似的,班上響起了掌聲。不是那種禮節性的不輕不重的拍手,而是那種滿含快樂的熱烈鼓掌。
田老師有些意外。這不奇怪,她不是我們初中時的老師,自然不知道有聯誼通信,更不知道我們早見過卡秋霞的照片。
也許,不少同學大概都偷偷暗戀上卡秋霞了吧,要不,掌聲怎么這么熱情。我有點妒忌。如今想來可笑。可要知道,男孩子也有情竇初開的年齡,只是人們不大注意罷了。我那會兒可謂恰逢其時。
“六中”是當時哈爾濱市僅有的幾所寄宿制學校之一。我和秦厚木都在學校宿舍住。我們希望卡秋霞也能住校,理由很簡單,能多跟她學學俄語,提高口語能力。當然,我們心里也清楚,這不過是一種冠冕堂皇的借口。其實,真正的理由,也可以說根本沒什么理由,只不過就是男孩子們想多看看卡秋霞罷了。但是,在這一點上,她叫我們失望了。她沒有來學校住宿,理由也很簡單,她沒有母親,要在家照料父親的飲食起居。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要承當起照顧一位蘇聯專家生活的重擔,這在我們看來,簡直太神秘,太不可思議了。
自從卡秋霞來到我們班,班級里的氛圍就完全改變了。她模糊了中國人和外國人的界線,也模糊了男生和女生的界線。她生性活潑,愛說話,而且漢語說得很好,大概在莫斯科普希金學校早就學過吧。
那時學生們很愛唱蘇聯歌曲,我這里說的是蘇聯歌曲,不是俄國歌曲。因為這兩者在那時是大有區別的。俄國歌曲都很憂傷,而那時的我們幾乎不知憂傷為何物。蘇聯歌曲呢,清新而又流暢,旋律很美,帶那么一點浪漫抒情味道,很適合那時的社會氣氛,和我們那個時候的青春心態。男生時不時就“列車飛快地奔馳,車窗的燈火輝煌……”,女生隨口就“正當梨花開遍天涯,河上飄著柔漫的輕紗……”,旋律當然不錯,可就是用漢語唱,總覺得有點生硬拗口,不大對味兒。那時一般人家,甚至像“六中”這樣的學校,都是不可能有錄音設備的,我們都是照著歌本學唱,到底蘇聯人唱起來如何,對我們一直是個謎。這個謎,很快被卡秋霞揭開了。她教我們用地道的俄語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卡秋沙》還有《山楂樹》《燈光》《小路》……等等,等等。我們班很快成了全“六中”,不,也許是全哈爾濱市所有中學,用俄語唱蘇聯歌最好的班級。
卡秋霞很快知道當初與她通信的是我,自然而然地與我很熟絡。有什么不懂不會的事,會主動地問我。譬如,你們學校為什么沒有七年級啦,學校有食堂不住宿的同學們為什么還要帶飯盒啦,甚至為什么女孩子只穿褲子不穿裙子啦……這許多問題有些我能答上,有些只能支支吾吾,到了實在過不去的地步,我還有最后一招——叫木木過來,替我解答。
日子就在這種又神秘又有所期待的氣氛中,流水般地過下去了。
九月份將盡,學校為了迎接國慶節,決定舉辦篝火晚會。晚會按學年分開進行。地點就在校園后院,那里是空曠的開闊地,很安全。
要說這種篝火晚會以前也舉行過,但這次不同,因為參加晚會的,不僅有校內的師生,學校還特別邀請了附近建廠工地的蘇聯專家出席。令我們特別開心的是,專家中就有卡秋霞的爸爸,科富尼科夫工程師。
九月三十日那天,全班同學幾乎都沒什么心思上課,一個個總往窗外張望。
好不容易放學了,大家一股腦兒涌向學校后院廣場。堆柴火,架木柈,準備點火工具,一陣忙亂下來,天不知不覺就黑了。隨著學校規定的哨聲響起,六堆篝火同時點燃了,一下子簇簇火焰沖上夜空,把廣場照得通紅。
班上的三十幾名同學坐成兩層,其他班級也一樣,大家圍著篝火坐成圓圈。一張張年輕的面龐,被跳躍的火光照亮,看去與白天或教室日光燈下的樣子大不相同,都是那么異樣的興奮,頭發飄飄,雙頰紅紅,眼睛亮亮,像一群充滿好奇心的小精靈。這其中,卡秋霞又顯得更為激動不安,因為一會兒他的爸爸就會來到班級,作為蘇聯專家與大家聯歡。這一點學校已經事先通知了我們。秦厚木則坐在我的身邊,低頭喃喃,大概是在準備要在晚會上朗誦的普希金詩歌。
田老師終于出現了,她的身邊是一位高大魁梧的蘇聯男人。那人穿著三開領的列寧服,戴一頂寬沿深棕色捷克式薄呢禮帽。一眼就看出,這是蘇聯男子漢,絕不是哈爾濱當地俄羅斯人。當地俄國男人只戴窄沿凹頂硬呢禮帽,何況,他身上有一種自信和堅毅,這是很難在當地老俄羅斯人身上看到的。他也許不到四十歲,顯得很年輕,火光里看得見刮得青青的絡腮胡茬。
大家不用招呼,主動鼓起掌來。
待掌聲稍息,田老師對來客做了介紹。
“這位是蘇聯專家,正在建設的哈爾濱鍋爐廠電焊專家組長,科富尼科夫工程師。也就是……”老師用目光在人群里尋找了一下,看到了卡秋霞,就把手指向她,“卡秋霞的爸爸。”
然后,又特別驕傲地加了一句,“所以,他又是我們班請來的家長!下面請科富尼科夫工程師為我們致詞——”
卡秋霞的爸爸開始說話了,他的俄語說的那么好聽,溪水般流暢,又深谷回音般渾厚,我們都聽呆了,甚至都忘了他究竟講了些什么。
他講完了,隨之響起熱情的掌聲。出人意外地,卡秋霞呼地從地上跳起,跑上幾步,投入爸爸的懷抱,嘴里喊著:“爸爸,爸爸,太好啦,你講的太好啦!謝謝你,謝謝你——”
卡秋霞一邊叫著,一邊用雙臂吊住爸爸的脖子,一下子飛起來,在空中打起轉來。
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田老師和科尼富科夫順便坐在卡秋霞身邊。
晚會節目開始了。我無心細看各班同學們表演的節目,包括秦厚木的詩朗誦,只約略地知道他用俄語和漢語朗誦了兩遍。我的目光時不時地滑向卡秋霞和她的爸爸。有幾次,我發現,卡秋霞也在看我,甚至還指我給她爸爸看,手掌還做成信件的方框形。看到這些,我心花怒放,一種莫名的幸福感在心頭跳蕩,那勁頭兒,簡直比眼前的篝火還熱烈。
節目表演完了,最后是篝火集體舞。
田老師早就借來了學校的手風琴,此刻卡秋霞的爸爸就把手風琴掛在胸前,一邊彈奏,一邊高聲唱了起來。
老師學生手拉手,圍成圈,繞著篝火和風琴師,來來回回地跳。按照規矩,男女生間隔,互相拉手,不知為什么,竟然恰恰好是卡秋霞拉住了我的右手,我覺得渾身軟綿綿,頭腦暈乎乎,根本不知自己跳得怎樣,只覺得自己像卡秋霞身邊的一片云,隨著音樂,在她周圍飄來蕩去,蕩去飄來。
過去了許久,許久,篝火還在跳動,夜空還在閃耀,風琴還在奏響,歌聲還在回蕩,舞蹈還在繼續……
說心里話,那響亮而豪放的男低音,是我一生中唯一永志不忘的男人的歌。這也許是唱這首歌的當時,是我有生第一次真正有了男人的感覺。以后不論何時,何種情形之下,只要唱起這支歌,我都會心潮澎湃——
“如果在節日里
有幾位好朋友
相聚在一起
我們要回憶起
最珍貴的一切
唱起了愉快的歌
我們要回憶起
最珍貴的一切
唱起了愉快的歌……”
很自然地,大家都認為我是卡秋霞最要好的朋友。每逢卡秋霞單獨和我在一起,我總會發現有許多類似艷羨和妒忌的目光,其中有男同學的,也有女同學的,只是從來沒有木木的。應該說,他更有理由接近卡秋霞,畢竟是半個同胞嘛。但他似乎有意與卡秋霞,不,應該說與卡秋霞和我,保持那么一點距離,一點友好而微妙的距離。
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冬天。那個年代哈爾濱的冬天似乎特別冷,雪下得很大。當時還沒有冰燈游園會這一說,冬天里學生們最愛玩的就是在校園里堆雪人了。每逢堆雪人,卡秋霞都是最活躍的一個。有一次班上搞堆雪人比賽,卡秋霞一氣兒堆起了兩個。一個高高大大,一個矮小粗壯。堆好后,還神奇地從衣袋里掏出一個胡蘿卜、一個小土豆。胡蘿卜倒插在高雪人眼睛下面,小土豆就掘在了矮雪人的嘴唇頂上。她還借去了木木的粗格呢長圍脖,還有我的條紋絨線滑冰帽。這絨帽是新的,那天還是我第一次戴呢。開始我們以為是她冷了,要自己戴,沒想到,她把長圍脖繞在高個兒雪人脖子上,把絨線帽戴在小個子雪人頭頂上。最后,卡秋霞又用一根樹枝,在高雪人身上寫下中文“木木”,在小雪人身上寫下“諾諾”。大概中文“諾諾”筆畫太多,在松松的雪上不好寫,卡秋霞寫的是俄文。
卡秋霞的忙亂,很快引起了同學的好奇,許多人過來圍觀。
“這是誰呀?”“真的,誰呀?”
女同學們指著高個雪人,明知故問。
“是他!”卡秋霞笑著指向人群中的秦厚木。
“嗯,像……”
“對,對呀,很像!”
女同學們你指指長圍脖,她指指胡蘿卜長鼻子,“吃吃”笑個不停。
“那這個呢?”又有人發問。
大家一齊看那矮個兒雪人。雪人圓滾滾的土豆鼻子,軟耷耷的絨線帽子,看上去特別滑稽。
“猜猜……”卡秋霞故意揚臉四顧,不肯馬上說出答案。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茫然。當然,我的心里是知道的,不過,我明白,一個男孩子,特別是被引為知己的男孩子,決不可以搶先揭穿女孩子這種小把戲,那是會大殺風景的。
“怎么,看不出嗎?”卡秋霞笑了起來,突然用手指向我,“呶,就是他!”
“他?他叫諾諾?!”好多人幾乎同時發問。
“是啊。他叫周諾威,按俄文習慣,應該讀諾威周,諾威與俄語‘新的’同音,叫諾諾不是很好嗎?”卡秋霞半是戲謔半是親近地問我,“你說呢,好不好?”
“好!反正只是個小雪人罷了。”
說真的,那時我根本不在乎她怎樣叫我,我注意的是,她看我時,那種親密無間的眼神。
但沒料到的是,從此“木木”“諾諾”就成了全班對我倆的共同稱呼,連一向拘謹的小女生,有時也會脫口而出。
這個秋天和冬天,我一直沉浸在這種與卡秋霞親密相處的激動中。這算是初戀嗎?不知道。反正那滋味是難以描述的,有些懵懂,有些清晰,不大確定,又似乎無可懷疑。但在我心底,總覺得這一切似乎來得太快,進行得又太順利。有一句類似讖語的話,不知為什么總在我耳邊悄悄響起——
過分順利的事情,結局注定不會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