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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 六角街燈
  • 李文方
  • 3699字
  • 2018-06-21 13:59:11

從“哈洽會”會場哈爾濱會展中心到松花江江畔公園,有好長一段路程。我和卡季娜乘坐出租車前往。大概對我剛才有意回避的答話有些惴惴不安,一路上卡季娜很少說話。

按照中國人的待客習慣,我讓卡季娜坐在前排副駕駛位置。附帶說一句,這種習慣其實很不妥,應該讓客人坐后排司機后面的座位才合理,才算尊重,因為那里最安全。可習慣的力量是難以抗拒的,我也只能從俗。

我坐在后排,看不見卡季娜面部的正面表情,但能清晰地看到她臉的側面輪廓。白皙而精致的曲線,熟悉而深陷的眼窩,有力而堅實的雙唇,還有那金色的秀發……此時有些凝重而仍閃耀著絲絲期望的神情,只在這臉的側面輪廓上,已是表露無遺了。毫無疑問,這是我曾經熟悉,甚至愛慕的,蘇聯專家的漂亮女兒……

我知道有卡季娜這么個人,還是因秦厚木而起。

大概是一九五五年吧,記得不是很準確,反正是“一五”計劃正在進行的那些日子。

我在哈爾濱市第六中學讀初三。“六中”是一座很不錯的學校,教學水平一直排在哈爾濱幾十所中學的前列。特別吸引人的是,這所學校的外語教學水平很高。當然,那個年代,說到外語,自然指的是俄語。而在我們班級,有兩個人外語學得好,一個是秦厚木,另一個就是我。

我這個人,天生理工腦子,數理化可以,外語過得去,其他可就不堪提起了。尤其是文學,毫無悟性,寫篇作文得費牛勁。

至于秦厚木,說起來復雜得很。他是華俄混血兒,父親是中國人,中東鐵路工程師。母親是俄羅斯人,但并非是來自遙遠地方的外國人,而是哈爾濱當地俄羅斯人的后代。因為俄語是他半個母語,說起來,寫起來,當然略勝一籌。令老師同學多感意外的是,他學的最好的,竟還不是俄語,不是理科,而是語文,在這里似乎應該說“中國語文”。他愛好文學,中國文學、俄羅斯文學都喜歡。他用中文寫的作文,常在“六中”作文比賽中獲得第一名。只是有一點,漢語雖然也是他半個母語,但可能是離開媽媽懷抱之后才學的,寫起來不慌不忙就才華橫溢,可聽起來,說起來,似乎就比別人慢半拍。他本來就叫“厚木”,又有個俄語名“沙姆”,再加看上去反應有些木訥,為此,大家就開玩笑叫他“木木”。這個名稱在漢語里算不得什么褒獎之詞。又恰巧當時大家都在讀俄國作家屠格涅夫的書,他有個短篇小說就叫《木木》。“木木”在小說中確實是忠實溫良而又敏感的象征,可惜卻不是主人公的名字,而是他心愛的小狗的名字。厚木那么聰明,又那么精通文學,對此不可能不知道。不過大家“木木”“木木”地叫,他都爽快地答應,從不反感。這也許因為他性情敦厚,不計較這些小節吧。或者他內心特別喜愛木木和他的主人那種善良天性,對這一稱呼也就不以為非了吧。說不清。但有一點必須說明,當時那年代,男女之間的界線是很明確的,十幾歲的少男少女出于天性,界線更是分外嚴格。“木木”這稱呼,只有我們男生會直接喊他,同班女生背后也許會這樣稱他,但絕不會當面這樣叫他的。不是由于太不莊重,而是由于太親昵。

那年,學校開展了一項與蘇聯同齡小朋友的通信聯誼活動。當時,我們年紀小,只以為這次通信是為了提高俄語學習成績,現在想起來,當然不是這樣簡單,這其中有著那時我們還難以理解的更深用意。

那時候,哈爾濱地處對蘇聯交往的最前沿,蘇聯援建中國的一百五十六項重大工程,有十幾個項目在哈爾濱,所謂“共和國長子”也就是這么叫起來的。已經有不少蘇聯專家在哈爾濱工作,還有不少正陸續前來。“六中”周邊,正是這些蘇聯援建大工廠所在地。上學放學,進進出出,我們都會和那些蘇聯人擦肩而過,但總沒什么機會和他們真正結識。

其實,哈爾濱的俄羅斯人不少,人們對他們早已見怪不怪。就拿我們身邊來說,秦厚木也算得上半個俄羅斯人,也是大高個兒,黃頭發,白皮膚,深眼窩,高鼻子,大家對他就從無半點芥蒂,好像這一切很自然,天生就該如此。不過呢,在我們懂事時候,在街上能見到的純粹俄羅斯人,幾乎都是鬢發蒼蒼的老人。這些被戲稱為“老毛子”的舊有俄羅斯人,衣著與我們不同,特別是女人。她們夏天穿純紗灑花連衣長裙,哈爾濱人叫“布拉吉”。冬天穿皮毛大衣,多是黃鼬、灰鼠皮,也有紫貂皮的,這與當時哈爾濱百姓穿的棉袍、棉大衣,自然不可同日而語。這些穿著雖貴重,但一律都很陳舊,毫無光彩。與這些衣著的情形差不多,他們臉上的神色,也多灰暗沉郁,毫無生氣。而這些新來的蘇聯專家雖然膚色、長相甚至語言與他們相似,但是,都年富力強、精神煥發,與那些“老毛子”大不相同。所以,我們,至少是我,對新來的蘇聯人,不免有種神秘感。

這次和蘇聯小朋友通信聯誼,對我而言是正中下懷,因此特別興奮。

這次聯誼通信,有個特殊規定,就是中國學生要用俄文寫信,蘇聯學生要用中文復信。我雖然被公認俄文學得好,但自己心里明白,只學了一兩年俄語的小小初中生,能好到哪!這回可就得用用我的好朋友木木了。

我熬了兩個夜晚,寫好了信,拿給木木看。

他看了看,不經意地說:“挺好的。交上去吧。”

那時的聯誼通信由學校統一郵寄。

“真的么?別騙我。”

“真的。不用改的。”

“不行!你是不是怕我寫的勝過你,故意把糟糕說成好。不夠朋友!要不,把你寫的,拿來看看!”

“行。別說看看,送給你都行!”

秦厚木說著從書包里掏出兩張紙,是很精美的俄式信箋,帶著淺淺的橫格和斜線。上面寫滿漂亮的俄文,不用細看內容,光是這個派頭,就叫我羨慕不已。我半開玩笑地說了一句話。

“可是你說的,送給我也行。那就這么辦吧,我的給你,你的給我,反正還都沒署名字呢。”

“就這樣吧。”

我奇怪地注視著木木,發現他似乎對此并沒介意,甚至對這次活動也都不怎么當回事。這可與當時周邊環境中蘇友好氣氛,以及我們全班同學的興高采烈,大相徑庭。到底有什么隱秘,我并沒有多想。反正我無意間得到了一封在所有要寄出的信中,堪稱最佳的信,當然無心細究其他了。

兩個月后,蘇聯學生的回信來到了。

那天早自習,老師來到教室,舉著一摞信件,宣布說:“蘇聯小朋友給每個同學都寫了回信。現在發給大家。不要動,就坐在座位上,我一一發到你們手里。”

大家把目光都集中到老師手上,我同樣滿懷希望。因為,我覺得自己的信遠比同學們強,大概回信也會不一般的。信一件件發到同學手上,終于,老師來到我面前。

她沒有馬上給我信,卻有些奇怪地看了看我。然后,從那摞已所剩不多的信件最底下,取出一封信,遞到我面前。

我接在手里,一陣驚喜。這果然是一封不同尋常的信。信封比同學們得到的信要大,信本身也要厚許多,硬許多。最搶眼的是,別的信封都是白的,而這信封上印著彩色圖案,那圖案看著眼熟,但因急于看到信封里面的東西,無暇細想。

我小心地拆開信封,從里面抽出紙張。兩頁寫滿中文的豎格紙,后面還有……天!竟然是一張和信封大小差不多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位蘇聯小姑娘,看上去十三四歲吧。漂亮極了,絕對是漂亮極了。玲瓏剔透的臉,深深的眼窩,大大的眸子,高挑精致的鼻梁,略帶微笑的唇線,特別是一條粗粗而自然懸垂在胸前的金色發辮,顯得有幾分與年齡不大相襯的成熟。那年代,中國女孩都梳齊頸短發,即使梳辮子,也是左右分開的短辮,像兩柄小刷子一樣擺來擺去的。猛然見到這樣美麗的單辮,真叫我有些心跳加快呢。

此時,老師發完信已經離開了教室。本來就是早自習,可以自由行動,再加上得到蘇聯小朋友的回信,教室里不可能再保持安靜。許多同學到處走動,互相交換信件看,還指指點點,評論著哪封信漢字寫的好,哪封信語言流暢。突然有幾個同學發現我手里的照片,馬上圍過來。

“呦,真漂亮啊!好像洋娃娃——”

“什么好像?!人家就是洋娃娃嘛!”

“不對。比洋娃娃還美,會笑。你看,你看……”

女生們擠在最前面,嘰嘰喳喳。男生站得遠一點,只是看,不出聲。

我想起來,能得到這份珍貴禮物,多虧一個人呢。于是站起身,走到秦厚木面前。他似乎沒有注意到周圍的吵鬧,正老老實實埋頭看自己得到的那件回信。

我有點炫耀,也有點感激地把照片遞給他。

“木木,你看!這是我那封回信里附帶的照片。”

秦厚木接在手里,立刻被照片上的女孩吸引住了。他注目良久。后來似乎猛然間發覺自己這么盯盯地看一個女孩子的肖像,在同學面前有點丟面子,臉忽地紅了。

“她叫什么名字?”

好像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木木抬頭問我。

“名字?不知道,還沒來得及看信。”

木木沒再追問,也不好意思再看照片,就把照片翻轉過來。這時,我們倆幾乎同時注意到,照片背面,有俄文簽名。

“莫斯科,普希金學校,七年級,卡秋霞……”

我倆幾乎同時讀出了聲。

停頓片刻,我言不由衷地說:“木木,這是回信附帶的照片,當然是送給寫信的人。你保存著吧。”

說完這話,我覺得自己很像個男子漢,但仍忍不住往照片上看了又看。說句實在話,我真怕他把我的話當真,伸手把照片接過去。中國人呦,這套作派自古傳下來,明明不喜歡對方照自己的話去做,可口里一定要說,非得對方再三推辭才算做滿人情。真夠虛偽的,我不由在心里罵自己。

秦厚木也留戀地看看照片,但沒有伸手去接,倒從書桌上輕輕拈起我剛剛放在那里的裝卡秋霞照片的信封。

“這樣吧。照片和信,你留著,把信封給我。我喜歡上面的六角街燈。你看,是不是和江畔公園欄桿上的一模一樣……”

我再次審視信封上的圖案,木木說得不錯。那是我熟悉的六角街燈。

卡秋霞,就這樣進入了我們兩個哈爾濱大男孩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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