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過后是春天。隨著春天的到來,一切似乎都發生了變化,這其中也包含著卡秋霞對我的態度。
一次午間休息,吃過飯,大家聚在一起閑聊。好像約定俗成,我們盡量用俄語,卡秋霞盡量用漢語。這次卡秋霞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雖然面對著我發問,但問題顯然是問大家的。
“我一直弄不懂,為什么你們的姓名全稱,只有姓和自己的名,卻沒有父名呢?”
我一下被弄糊涂了,這件事自古如此,哪有為什么呀!大家也同樣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回答。
卡秋霞見難倒了大家,有點得意。這些日子下來,我們已了解卡秋霞的性格,她是很快樂又有點精靈頑皮的女孩。見我答不上來,便隨口加了一句。
“難道父親對你們不很重要么?!”
大概卡秋霞原本只是就父名這事,開個玩笑。但她那半瓶子醋的漢語知識,哪里知道這句話在中國卻意味著很重大而又隱秘的含意呢。
同學們的臉色變了,談話氣氛一下變得有幾分敵意。
這時,站在人群最外層的秦厚木插話了。他例外地沒有講俄語,而是用哈爾濱地道的普通話說了起來。
“卡秋霞,你錯了!對中國人來說,父親永遠是最重要的人!在姓名全稱中不用父名,是因為中國人十分尊重父親的名字,子女直接稱呼父親的名字,被認為是一種冒犯,更別說用在自己姓名中了。你們用父名,我們不用父名,都是出于尊重,原因是一樣的。”
秦厚木的話平靜緩慢,語氣和善,現場一下子又恢復了親切友好的氛圍。
顯然,剛才卡秋霞的話一出口,她就從大家的臉色上察覺了異常,很是懊惱,但并不明白其中的奧妙,想緩和一下,又不知該說些什么。秦厚木的解答,使她脫離了窘境,她當然高興極了。
“對,對。原因當然是一樣的。”說著,卡秋霞用一種充滿少女風情的眼神看著秦厚木,感激地接下去,“謝謝,謝謝你!木木,親愛的!”
“嘩——”周圍女生一片嘩然。
這回卡秋霞沒有慌,撇開我,直接問秦厚木:“怎么?我又說錯什么了嗎?”
“沒有,沒有……”這回輪到木木慌了,他沒有想到“親愛的”這樣的昵稱,會被卡秋霞當眾叫出口。
我頓時感到自己似乎無形間被冷落,想爭回卡秋霞的注意,一下想起個好主意。
“卡秋霞,我也想給你出道題,怎么樣?”
“好,出吧。我一定會答上的。”
“我說個笑話,只要你能聽懂,就算答對。”我這個主意不錯,大家立刻靜下來等我往下說。
“我的弟弟剛六歲。一個星期天,弟弟出去了一會兒,突然興沖沖地跑回家,沖著媽媽大聲喊:‘媽媽!樓上的徐麗娶了個小伙,家里頭還擺了個新發沙。現在,正在那兒一公雞,二公雞吶……’”
說到這兒,周圍的同學哄堂大笑,尤其是女生笑得紛紛舉起胳膊,揚起手,掩住嘴。
我得意地看看卡秋霞,她顯然不明白其中奧秘,滿臉惶惑,求救似地望著木木。
木木也無法幫她,只充滿同情地回望著。這笑話對外國人太難解釋了,既有孩子顛倒詞素的萌語,又涉及中國特有的結婚民俗,還把“鞠躬”顛倒后的“躬鞠”,誤讀成“公雞”,哪里是幾句話能說清的。
看到她和他膠著的眼神,我一下子后悔了——
唉,我做了一件多么多么糗的糗事呦。
出租車沿著果戈里大街前行。此時剛剛下午三點左右,并沒到晚高峰時間,但街上的車輛行人已經很多,我們的車只能隨著車流緩慢行駛。
卡季娜很投入地觀看著街邊的景色。
“喔,這兒不是有座電影院嗎?咱們學校還在這里舉辦過開學式呢。”
“是。叫長虹電影院。可惜早拆掉了。”
“……”
卡季娜繼續看著車外,街路兩側盡是各種各樣的私家小商店。
我多少有些赧然,蠻長的一條大街,能引起卡季娜特別注目的景象,已經不多了。新世紀初年的哈爾濱,正處在全民下海的年代,那種把一切都辦成商鋪的風潮,席卷了大街小巷。果戈里大街更是商家?集之地,大街的南段除了阿列克謝耶夫教堂,就再沒有什么堪稱文化的東西了。
在我的記憶中,只見過兩次這樣的景象。一次是我小的時候,可能是一九五二年,或者更早一點,街上天天鞭炮響,到處都有店鋪開張。再一次,就是這回千禧年前后。頭一回持續了沒幾年,公私合營一開始,街上就清靜多了。而這一次,已經持續了十幾年,不知會喧鬧到什么時候。奇怪的是,人們兜里的錢并不能算多,可人人瘋狂購物,不管有用沒用都買,只要是以前沒見過的東西就買。話又說回來,以前,中國人沒見過的東西也實在太多了,這會兒買這買那似乎也無可厚非。
“這里好像應該是兒童公園,怎么看不到?難道也拆毀了?”
“那倒沒有。只是被那個不倫不類的假城堡酒店遮擋住了。看,酒店下邊那個小門洞,就是兒童公園的門。”
“是嗎?那……”卡季娜停頓片刻,又接下去問,“那兒童小火車還在嗎?”
“在。只是很少有人光顧啦!”
“為什么?”
“現在中國一家只有一個孩子,隨父母外出旅游,不是坐火車,就是乘飛機,誰還對這模型似的小火車感興趣呢。”
“是這樣……與我們小時候的確不同啦。那時候,小伙伴們一同乘坐小火車,該是多么難忘的經歷啊……”
“不錯,那時的情景真是難忘。”
我雖然附和著卡季娜的話,但我所難忘的并不是兒童小火車本身,而是那次全班乘坐小火車發生的一件事。一件對我至關重要,而“小伙伴們”并不知曉的事。